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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后浪》:“前浪”的赞美为什么不被年轻人买账?

2020-06-03 08:2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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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号·湃客“懂点心理学”专栏由华东师范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的师生撰写,一周双更,内容聚焦时事热点,科普生活知识,涉及亲子教育、家庭关系、职场之道等诸多方面。将心理学应用于日常,让生活更加精彩。

撰文/ 李世佳 华东师范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副教授

运营/ 杨晓

2020年青年节前夕,一段不到4分钟的视频《后浪》引发了热烈的媒体讨论。来自60后演员何冰的“献给新一代的演讲”诚恳而真挚,而长辈对年轻一辈的肯定和赞颂也是令人动容的。《后浪》所传递的积极主题是真实的,现代文明的发展确实带给了年轻人更多的知识、更多的机遇、更广阔的视野和更加丰富的选择。但是,视频的初衷是“来一场不同代际间的平等对话”,却似乎缺少了“后浪”的视角——或者更确切的说,是多样化的“后浪”的视角,这也许是导致视频引发的激情澎湃渐渐消退之后,引来更多争议的最根本原因。

《后浪》视频截图

赞美就等于理解吗?

以“前浪”的视角来评价“后浪”,即使通篇都是赞美,为何依然有人不买账?

心理学家Bengtson和Kuypers在1971年提出了发展利益假说(Developmental Stake Hypothesis),即相较于与未成年子女的关系,父母与成年子女有着更多的利害关系,因此,父母会以更加积极但是带有偏见的方式来感知他们与成年子女的关系 [1]。这种过度积极的偏见很可能让父母高估他们与成年子女的亲密关系,反过来加剧两代人之间的不理解和矛盾。

发展心理学家埃里克·埃里克森(Eric Erikson)的社会心理发展八阶段理论(Erikson's stages of psychosocial development)指出,人们在生长发育的不同阶段往往面临着不同的亟需解决的发展任务。年轻人(20-39岁)的基础发展任务是解决亲密性(intimacy)的问题,而中年人(40-64岁)的首要发展任务则是解决世代性(generativity)的问题。因此,年轻人更感兴趣的是如何与同龄人建立有意义的亲密关系,以及如何建立个人的价值观体系;而中年人的主要兴趣则正好相反,他们更关心如何加强与成年子女的关系,维护他们自己已经建立好的价值观体系,并将这些知识和生活经验传承下去。

图/unsplash

这些相互矛盾的关注重点对代际关系产生着重大影响。对于年轻一代来说,他们更加关注自身的独立性,并认为中年父母的养育角色已经结束,因此来自父母的任何引导、指导和控制他们的尝试都会被当做是对自己生活的干扰。相反,中年父母在这个阶段往往已经积累了一定的精神和物质资源,他们认为投入这些资源来对子女进行指导是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并且对自己的人生也具有重要意义。尽管年轻一代倾向于将外部控制降到最低,而中年一代则倾向于将他们对于年轻人的影响力最大化——所以以中年人视角为出发点的演讲,即使是饱含着诚意和善意,本来就很难被所有年轻世代所接受。

《后浪》视频截图

“你们生在最好的年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们当年可比你们差多了,但我们从不抱怨。”“总是嘲讽和否定,是因为你们太软弱了。”相信很多年轻一代对于父母辈的这些“口头禅”并不陌生,而这些话细细品来,也让人不免和《后浪》中某些台词重合起来。父母的出发点自然是希望孩子能够更好,但是两代人的人生经历和价值观毕竟不同、主要关注点也不同,如果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评价他人,即使自己已经最大努力做到了真诚,也很难让他人感受到情感的共鸣。

新的刻板印象?

在对《后浪》较多的批评中,就包括视频中几乎没有那些从事“生产”的年轻人,反而都是“消费”的年轻人[2]。有数码博主、电竞达人、Cosplay爱好者,却没有车间工人、快递小哥、农民工,而后者才是这个社会的大多数人。

代际误解和文化冲突(即代沟)是人类发展的常态,通常情况下,每一代人都会创造并且欣赏新的音乐、舞蹈、时尚、技术和词汇,以显示自己的创新性和独立性,并有别于上一代人。因此,年轻一代几乎总是在挑战和改变现有的文化,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很可能将上一代人打上一系列标签,例如过时、死板、高高在上和不合群。上一辈人则可能对这些“时髦的年轻人”不屑一顾,对这些在他们看来过于标新立异的年轻文化感到困惑甚至厌恶。这就是典型的和世代有关的刻板印象(stereotype),即人们对于某些特定类型的人、事或物的概括性看法。这种看法往往是消极和过分概括的:某个群体中有一个成员表现出了某种令人不快的特点,刻板印象却会使人们先入为主的认为这个群体中的所有成员都具有这种特点。在这种世代相关的刻板印象中,年轻一代总是离经叛道的,年长一代总是顽固不化的;有趣的是,年轻一代终会变成年长一代,代表新生力量的一代也终将会被时光的流逝、文化和技术的变革冲到代际鸿沟的另一端[3]。

《后浪》视频截图

按理说,这种可以预见的世代更替应该让不同世代的人更加能够理解彼此;现实却并非如此,因为我们多少都会受到群体内偏见(in-group–out-group bias,或In-group favoritism)的影响。群体内偏见中的外群体同质效应(outgroup homogeneity effect)很容易让我们觉得不属于我们群体内的人都是相似的,所以“前浪”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比大多数同龄人都开明了,却还是被“后浪”当做老古板;“后浪”也无法理解明明年轻人的生活和爱好各不相同,却总是被“前浪”简单粗暴的用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年轻人去代表。实际上,无论是年轻世代还是年长世代,每个群体的成员都是由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完全不同的人所组成的,并不存在某一种典型的形象能够代表所有人。

图/unsplash

《后浪》的初衷也许是想要打破这样的刻板印象。它创作了一个懂得“羡慕、尊敬、感激”年轻一代的“前浪”,也塑造了一个能够自由选择、爱玩会玩、内心强大、家境优渥的“后浪”的形象。可事实上,“后浪”依然是“前浪”眼中那个离经叛道的形象,只是这次能够被更加宽容和开明的“前浪”所理解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进步,但关键的问题是,“我们”究竟能够代表多少“前浪”,“你们”又究竟能够代表多少“后浪”呢?更关键的问题是,“前浪”能够宽容的是家庭背景、经济状况、教育水平、人生轨迹、兴趣爱好各不相同的所有“后浪”,还是只有视频中所塑造出来的那些“心里有火,眼里有光”的“后浪”呢?

无论如何,用一个人或几个人的特点来给整个群体贴上标签都是荒谬的。即使是对积极形象的一味赞美和过分代表,也可能因为建立在缺乏沟通交流理解的基础上,很可能让人们忽视了年轻人所面临的生活压力和困扰。当然,人类社会在不断进步,生活在不断发展,思想也在不断提高,但我们终究还是有血有肉的人,有喜怒哀乐,有忧愁困苦,有对现在的迷茫和对未来的忧虑。如果“前浪们”不能够设身处地的理解这些年轻人的压力,就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消除代沟。

“后浪”的压力是什么?

2019年来自中共中央党校的一篇论文[4]中提到了当代年轻人的三种主要生活压力,包括就业难、购房难、子女上学难。文中还提到了引起年轻人普遍焦灼情绪的一些其他因素,包括加速进入老龄化社会所带来的养老问题、来自工作单位、社会交往、社会转型与变迁等的压力。这些压力我们都不陌生,大多数问题也是老龄化国家所共有的问题。大部分现实的压力问题其实都可以归结为经济问题,例如购房和养老育儿,择业的自由同样也要建立在经济独立的基础上;但如果就业都面临压力,其他的生活压力必然会雪上加霜。

长期处在慢性的生活压力影响下,会对人的心理造成很大的影响,最典型的就是倦怠(burnout)和抑郁(depression)。倦怠这个词原本是用来指人们受到工作相关的慢性压力影响所产生的一系列严重破坏工作表现的症状,这个概念最早于1974年由Herbert Freudenberger提出,但后来的研究发现倦怠不仅仅在职业人群中出现,大学生和家庭主妇也很可能受其困扰。Christina Maslach总结了倦怠的三个核心症状:生理和情绪的疲倦(exhaustion)、工作效率低下和失败感(ineffectiveness and failure)、玩世不恭(cynicism)。在这些症状里,玩世不恭最容易被看做是一种个性特点而被忽视,它也被叫做去人格化(depersonalization),是指对他人的消极、愤世嫉俗或过分孤立的反应,通常是由于丧失了理想。沉重而糟糕的工作/学习压力导致理想的丧失,于是对一切冷嘲热讽,这就是倦怠所引起的心理问题之一。这也是一个信号,说明人们已经遭遇了现实而无法解决的生活压力,急需得到心理帮助。

图/unsplash

抑郁这个词我们更加不会陌生,当我们遭遇失败、创伤事件、人际摩擦等让我们难过和痛苦的事件时,我们都会陷入抑郁情绪,这是正常的情绪反应。只是有些人能够很快通过自己的心理调整或亲朋的帮助从抑郁状态中摆脱出来,有些人却很难挣脱抑郁的泥沼,情绪不断消沉下去。我们面对压力的不同反应和不同解决方法有先天的生理原因,也有后天的经历、人格和教育等原因。而在有些情况下,即使我们本来有足够的心理能量来消除抑郁的负面影响,但如果生活压力不断增加,不断有新的挫败和痛苦折磨着我们的心智,我们可能也会陷入抑郁的阴影。如果长时间处在不间断的抑郁状态下(如两周以上),并且出现了快感丧失(anhedonia)、食欲严重改变、强烈的自责情绪、失眠或睡不醒、缺乏能量和活力,甚至有轻生的念头,就很可能患上抑郁症(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抑郁症是一种世界范围内的常见疾病,根据世界卫生组织(WHO)2015年的报告,全球抑郁症人数估计超过3亿(4.4%)[5]。大约六分之一的心理障碍患者年龄在10-19岁之间,其中一半的心理健康问题始于14岁,而抑郁症是青少年心理障碍和残疾(因为自杀尝试和放弃生活等)的主要原因之一。大量研究也显示,如果这些发生在生命早期的心理健康问题无法得到及时的治疗和照顾,会对成年期带来深远的消极影响。

我们并不知道倦怠和抑郁究竟会影响多少年轻人的心理状态,但它们绝不是罕见问题。根据官方数字,抑郁症已经影响了全球范围内大约5.1%的女性和3.6%的男性,也就是说100个人里很可能有5个女人和3个男人已经达到了临床标准的心理障碍,而尚未达到临床标准但仍感受到压力痛苦的人数肯定远远超过这些数字。尤其需要注意的是,由于生活条件、污名化或社会误解、歧视和社会排斥、缺乏获得优质家庭支持和社会服务的机会,一些年轻人可能面临更大的精神健康风险。其中最常见的社会误解,就是认为罹患心理健康风险的年轻人是因为“性格太软弱”,这不仅会阻止年轻人寻找和获得社会帮助,更会加重他们的自责情绪,使病情恶化。

或许,这也是很多人看到“弱小的人,才习惯嘲讽和否定”这句《后浪》中的台词感觉反感的原因。我们的社会当然需要更多的正能量,确实内心强大的人会更加习惯赞美和鼓励,但是习惯嘲讽和否定的未必就是所谓的“弱小的人”,也可能是长期处在各种生活压力之下,需要获得更多关注和帮助的人。一个弘扬积极向上力量的视频宣扬内心强大、赞美和鼓励是没有问题的,但又何必画蛇添足的对处于逆境中希望通过发泄不满来调节消极情绪的人进行嘲讽和否定呢?

图/unsplash

打破代沟的尝试是值得肯定的,尽管《后浪》在内容上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间。首先年长世代对年轻世代的肯定需要建立在互相理解的基础上,而不是居高临下的“你们比我们当年好多了,还有什么不满足”——毕竟,对现状的永不满足才是人类进步的根本动力。其次,用那些在网络时代混的风生水起的年轻人来代表所有年轻人,却忽视了每个群体内的个体多样性,从一种刻板印象跳到另一种刻板印象,这并不能算是进步。最后,没有人是生来就心理强大的,我们的经历、教养、家庭资源、社会关系等一系列因素决定了我们是否有在压力下迅速恢复的心理韧性(resilience)。我们可以提倡和鼓励年轻人通过发展积极的压力应对方法和学习更多的心理保护知识来提高心理韧性,但绝不应该去歧视所谓的“弱小”。我们也应该看到,那些真正对 “后浪”满怀“羡慕/敬意/感激”的“前浪”们,正在努力建设国家,争取让“后浪”们的压力更小,为他们的生活保驾护航;而这一切,我相信“后浪”们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这才是一个健康社会最美好的“长江后浪推前浪”。

参考:

1.      Svetelšek A., Ramovš K. (2019) Developmental Stake Hypothesis. In: Gu D., Dupre M. (eds) Encyclopedia of Gerontology and Population Aging. Springer, Cham

2.      “究竟谁是“后浪”?:关于《后浪》的三点不满”。https://www.gcores.com/articles/123500

3.      Suad M. A. S. Al-Lawati. (2019) Understanding the psychology of youths: Generation gap.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logy and Counselling. 11(6): 46-58

4.      林梅。(2019)当代中国年轻人的压力与焦虑。人民论坛。33期:78-80.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2017) Depression and Other Common Mental Disorders: Global Health 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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