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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本书环游地球︱克拉科夫:《云游》

[美]丹穆若什/文 金雪妮/译
2020-06-12 16:07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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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三周 第五天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云游》

值得一提的是,有足足六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都来自波兰。从1905年的获奖者亨利克·显克维支(Henryk Sienkiewicz)起,六位作者中有四位都与克拉科夫(Kraków)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这并非巧合:长久以来,克拉科夫一直与华沙平分秋色,甚至是凌驾于其上的文化中心。1996年的获奖者维斯瓦娃·辛波斯卡(Wislawa Szymborska)从八岁开始直至离世,在克拉科夫度过了人生中的八十多年。1945年,就读于雅盖隆大学(Jagiellonian University)的时候,她与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成了挚友,并于同年发表第一首诗。如今,克拉科夫正是波兰图书协会的所在地,该协会致力于在波兰国内推广阅读,以及把波兰作家的声音传播到海外。

同时,协会还一手承包了许多波兰作家的译作出版事宜,包括辛波斯卡、米沃什、莱扎德·卡普辛斯基(Ryszard Kapuściński)等;此外,它还资助了由珍妮弗·克罗夫特(Jennifer Croft)翻译的《云游》英文版。《云游》英文版于2017年获得协会设立的“译中寻获”(Found in Translation)奖,2018年获得英国布克奖,2019年则被追评201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由于当时瑞典文学院的性侵丑闻而推迟一年颁发)。托卡尔丘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有超过两千名忠实读者来到她位于克拉科夫的出版社门口排队等候签售会:

 
对于我们的文学之旅来说,《云游》恰恰是一部无比切题的作品——这部小说就算更名为《一百一十六块碎片环游地球》也毫不违和。书中章节长短不一,有些仅有一句之多,有些则横跨三十页的篇幅。其中许多叙事都是从一位旅人的第一视角展开的,这位旅人从不停下脚步,而她的旅行似乎也漫无目的。从开篇起她便对我们坦诚相告:“我的根扎得很浅……我不知要如何生根发芽才好。我身上就不具备那种生物能力。”她的叙事组成了一本并不连续的旅行日记,其中穿插着各种反思,关于行李、无线网络、失序的机场。譬如说,在某个机场,她见到了一张广告,在用原文俄文将其记录下来之后,又为我们翻译了它的意思,“移动即现实”;紧接着她又颇有冷幽默地评论道:“强调一下,这个广告只不过是在描述移动电话而已哦。”

叙事者描述了她在飞机和火车上遇见的各种各样不同的人,让我们得以通过惊鸿一瞥,拼凑出这些人混乱无序的人生。用她自己的话说,她被“所有染脏的、毁坏的、残缺的、破损的”和“任何偏离正常轨迹”的东西所吸引。最后她总结道:“故事自带一种惯有的能量,谁都不能对其施以掌控。只有我这样的的人才能和故事相处——缺乏安全感、优柔寡断、易入歧途。天真。”

不过,与我们这样通过八十本书周游世界不同,叙事者在书中说得明明白白,她的旅程与文学朝圣无关。她讽刺地描述道:“有人去摩洛哥是因为看过贝尓托鲁奇的电影,去都柏林是为了乔伊斯。众所周知,有种病叫司汤达综合症:当一个人终于抵达他心目中因文学或艺术作品而结缘的圣地时,他所遭受到的精神冲击如此巨大,导致他一阵虚弱,或是直接昏倒。”而她自己的旅程可不适合胆小鬼:她喜欢参观世界各地的医学博物馆,尤其酷爱观察尸体和人体部位是如何被保存和展示的。如她在第一次描述这种博物馆时所说:“我每一次朝圣的目标都是见到另一位朝圣者。只不过在这种情况下,那位朝圣者则是四分五裂、身首异处的。”

第三人称叙事穿插在第一人称叙事之间,负责讲述衍生故事。其中一个小故事讨论的即是如何用化学手段保存人体部件(“生物塑化”)。1796年,一个女人给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朗茨二世写了许多信,哀求他把她被制作成标本保存的非裔父亲的尸体归还给她,让他入土为安——历史上,弗朗茨真的把那具尸体标本收罗进了他的珍宝陈列室。《云游》中一个反复出现的母题,即是描写那些生活偏离正轨的人。一个再也无法忍受每日在大陆和小岛间来回、重复一样航线的摆渡人,决定载着一船乘客直接出海,直到警察把他拦下为止;在亚得里亚海岛度假的时候,一个女人丢下了她的丈夫,带着他们的幼子消失整整两天,然后神秘地再次出现,而她对此模棱两可的解释最后终于把丈夫逼疯了。

《云游》中偶尔会插入地图,但那些地图其实并不能担当起为我们指引方向的职责。譬如,在描写那位寻找失踪妻子和孩子的丈夫时,文中便配了一幅地图。作为读者,乍看之下,很容易以为地图上的地点即是丈夫身处的海岛小镇:

而实际上,这张地图描绘的是1850年圣彼得堡的某个角落,上面的水域更不是亚得里亚海,而是涅瓦河。

然而,正是这种扑朔迷离、繁复交织的细节,才令我们更加醉心于试图把故事的各个主要部件拼凑起来,沙海淘金般发掘历史与虚构、神话与现实、男人与女人、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之间那些千丝万缕的微妙联系。托卡尔丘克的诺贝尔奖演讲犀利而动人地讨论了她对文学的看法以及文学在社会中的重要性。这张照片捕捉的一幕正是她站在一具雕刻出的身体旁演讲,十分应景:

在演讲中,她说道:

信息、讨论、影视、书籍、闲言碎语、八卦趣闻都是庞大的织机,而我们日夜不息地在上面编织着如今我们生活的世界。当下,这些织机所拥有的力量是极其强大的——由于互联网的存在,几乎任何人都可以参与到编织的过程中,做任何事:负责任或不负责任,充满爱或带来恨,使未来变得更好或者更糟。当故事改变的时候,世界也会改变。从这个角度看,世界就是由文字所织就的。

她又补充说,自古以来的暴君和独裁者都深谙这个道理,“谁拥有故事、写下故事,谁就能掌控一切”。托卡尔丘克自己则致力于编织“反故事”,抵抗着宏大叙事的一锤定音。随着《云游》步入尾声,我们也渐渐发现,叙事者在旅途中遇见的人们正是作者自己幻化出的无数个分身。托卡尔丘克自己也是严格的素食主义者和动物权益保护者,不过她可远没有叙事者遇见的某个愤怒的女人那么极端——文中的女人发愿要用一生周游世界,写一本《罪恶之书》来批判所有肉食者对动物做出的暴行。

在《云游》的核心是一篇同样名叫《云游》的小故事,故事里一位名为阿努什卡的俄罗斯女人夜里辗转难眠,因为承担了照顾残疾儿子和患上炮弹休克症的退伍兵丈夫的职责,而感到深深的疲惫。“在这世界上,每当夜晚降临,地狱即拉开序幕,”故事是这样开场的,“夜间的大脑正如佩内洛普一般,把白天奋力织造的、由意义和理解编成的锦衣重新拆解。”阿努什卡离开了家,花了好几天时间乘坐莫斯科地铁漫无目的地游荡,成为了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最后又重返她家所在的那个荒凉绝望的街区。我们到故事结束也不知道她是否重又回到了家中。

如果托卡尔丘克是伊萨卡宫殿中的佩内洛普,不断地把碎片化的叙事织为一体,那她同时也是环游世界的奥德修斯。小说中最后一幅地图展示的正是奥德修斯的旅途:

在诺贝尔演讲中,托卡尔丘克说:

在我的一生中,我都深深为那些充满相互连接与影响的系统所着迷。平时我们注意不到那些联系的存在,只有当一些令人惊讶的巧合或是命运的交汇出现时,我们才会幡然醒悟,陡然看清《云游》中所提到的那些桥梁、螺栓、插闩、接头与节点。我沉醉于联想事实和寻找秩序。根本而言,我认为创作者的大脑是一个集合器,执着地收集着所有细微的碎片,并试图将它们重新粘合在一起,创造出普世合一的真理。

下周,我们将启程前往意大利,探索一系列入世与出世的旅途。马可波罗(Marco Polo)的《游记》(Travels)将是我们的第一站——在热那亚的监狱中,与他关在同一个牢房的来自比萨的鲁斯蒂切罗(Rustichello of Pisa)拼凑起了他环游世界的故事。马可波罗和鲁斯蒂切罗的相遇,可谓是文学史上最富有成效与意义的偶遇之一。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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