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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哈金:应该记住有三个李白

2020-06-28 18:2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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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 + 撰稿 / 燕舞

(资深媒体人,香港城市大学媒体与传播系访问学者)

2015年“世界诗歌日”前夕,联合国邮政管理局发行了一套六枚邮票——用六种语言印着六首名诗,李白的《静夜思》被作为中文诗歌的代表印在了其中一枚上。这则花絮,遥远地呼应着1975年版《美国百科全书》(The Encyclopedia America)中的“李白”词条——“李白与杜甫是世界公认的生于中国的伟大诗人”。李白诗作自19世纪30年代开始被译介给西方读者,然而近200年来,英语世界并无一部完整的李白传记。2020年春,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引进出版了美国华裔作家哈金的《通天之路:李白传》(The Banished Immortal:A Life of Li Bai),这本传记完整地串联和重述了李白的人生故事:童年入蜀、青年出蜀,两次婚姻,壮年干谒,老年流放,客死他乡……

通天之路:李白传
[美] 哈金 / 著
汤秋妍 / 译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02

哈金消化和吸收了20世纪中外唐诗研究,特别是李白研究的代表性成果,《中国李白研究》年刊中的专题论文对他帮助颇大,“我就决定跟着李白的诗歌走,他的每一篇杰作也可能反映了他生活中的危机”,“整个叙述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也可以顺便展现唐代的诗歌文化”。传记所涉的五十多首李白诗作,大多由哈金自己翻译。

继近年与哈金两度合作之后,美国卫斯理学院东亚系讲师汤秋妍再次受邀,翻译《通天之路:李白传》。她认为,最费时费力的是对书中大量专有名词的查找和确定,“这部传记翻译回中文的意义,就是让对此感兴趣的人可以了解李白在英语世界中如何‘被介绍’,同时,书里有哈金老师自己对李白人生的理解”。

在汤秋妍看来,哈金试图写出李白的两个“通天”追求:一是政治上的,即去皇宫、佐明主,当皇帝身边的重臣;二是宗教上的,即“得道成仙”,“但这两个追求因为种种原因都失败了”。汤秋妍认为:“不管李白个性上可能有多少缺陷,比如酗酒而不靠谱、狂妄、太过天真,也不管他人生多么失败(除了成就了诗名),但至少‘尊严’(dignified manner)似乎是李白一直要维护的东西,并且可以说是维护住了的。这对当代人的生活或许仍颇有意义:不管生活多难,我们永远不能放弃尊严;不管理想多荒谬,要有理想;要为人真诚,努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

5月中上旬,笔者通过邮件专访了哈金,彼时他正忙着修改即将出版的长篇小说《放歌》。沟通往复的几封邮件里,哈金在每一封邮件结尾都写上问候语“健康平安”或“平安健康”。谈及自己,他偏爱使用“艺术家”这个词,而不是“作家”。

哈金近影,摄影师:Dorothy Creco ,图片由哈金提供

Q & A

国内有媒体称您为“继林语堂之后,在美国影响力最大的华语作家”,您怎么看林语堂及其《苏东坡传》?您试图呈现和“输出”一个怎样的李白?

哈金:我跟林语堂不同。他自认为是文化大使,他的主要成就是他介绍中华文化的文章和图书。另外,在国民党的政治文化中,他还扮演着一个类似“国师”的角色。1944年,他回国访问半年,蒋介石和宋美龄连续接见他六次。上世纪60年代初,他告老回台北时,蒋介石专门给他盖了一片房宅。而我只是一介草民,一个挣扎的艺术家,全凭作品立身。

苏东坡是林语堂心目中的英雄,1936年赴美时他就带了大量的资料,要为苏东坡立传。在他之前,汉语和英语中都没有东坡传,他的工作是开拓性的。而我写的李白传只是权宜之作——因为太太病了,我无法写长篇,就写了这样一本书。

苏东坡传
林语堂 / 著
张振玉 / 译
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06

在《苏东坡传》的最末一段里,林语堂总结道:“苏东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是他那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法兰克福大学汉学系副教授杨治宜在其专著《“自然”之辩:苏轼的有限与不朽》中认为,苏轼文学的价值体现在对自然的“自我否定”式的追寻中。李白的“不朽”之处又是什么?

哈金:他们是从理念方面来衡量诗人,而我以语言来衡量,所以,李白是更大的诗人,他丰富了汉语,在我们的语言中仍能听到他的语声。您比较推崇的中、外传记有哪些?

您比较推崇的中、外传记有哪些?

哈金:我喜欢比较老一点的传记,比如理查德 · 艾尔曼(Richard Ellmann)写的《乔伊斯传》,还有厄涅斯特 · 西蒙斯(Ernest J. Simmons)写的《契诃夫传》和《托尔斯泰传》。他们都是大学者,传记写得细致磅礴。史黛西 · 希芙(Stacy Schiff)写的纳博科夫的夫人的传记《薇拉》(Vera: Mrs. Vladimir Nabokov)也很精彩,流畅又透彻。

您对童年时期(20世纪60年代初)在故乡辽宁金州接受的古诗词教育还有印象吗?您的儿子也像您当年那样背过唐诗吗?

哈金:我对金州有美好的记忆,特别是大连和我家所住的那个小镇亮甲店。我是上世纪70年代前期在部队里服役时开始接触李白的诗的。一位在黑龙江的老教师退休后要回上海养老,卖给我父母两袋课本和图书。其中有《唐诗三百首》,当时反复读过(书里的)那些诗,也背了一些。我儿子对诗不感兴趣。他的博士学位是历史,他读了许多书,多跟他的专业有关。与大多数华裔移民的孩子一样,他能听懂也能说基本的汉语,但读写不行。

李白的“生平大框已经在那里”,写这样一部17万字的传记,资料积累和吸收到什么时候就可以开始动笔了?

哈金:既然大框在那里,我就一块一块研究,一块一块写。这跟写小说不一样,不需要完全沉浸在作品中。我并没读所有的新书,只根据故事的需要来做研究,所以我用的专题论文多些。

我注意到这本书的主要参考书目只列了郭沫若、李长之、周勋初、安旗和亚瑟 · 威利、宇文所安等人所写的8部相对较早的中外著述,而像莫砺锋、陈尚君等当下唐宋文学研究领域一流专家的成果却并没有被援引……

哈金:我比较注重专题论文,而不光是名家的专著。《中国李白研究》对我帮助很大,这套年刊汇集了国内李白研究的最新成果,其中的每一篇论文都是专门研讨某个专题的。我手头有五六个李白年表,差异不是很大,詹英先生的年表主要是在讨论李白女儿平阳方面给了我帮助。另外,我这本传记的主要目标读者不是学者。一开始神殿出版社(该书英文版出版社。——编者注)的编辑就强调不要“学术著作”,但我故意往学术方面偏移,希望它在学术上也能站得住。

过去,汉语世界关于李白的配偶和子嗣的周边研究较为欠缺,关于其一生中的关键年份745年的直接书面记录几乎没有,您这次是怎么实现突破的?

哈金:这方面的资料的确不多。我也没有什么突破,只不过按照常理和史料推断了几处。范震威的《李白的身世、婚姻和家庭》是部丰富的著作,对我帮助很大。

李白的身世、婚姻与家庭:兼质疑郭沫若等的李白论
范震威 / 著
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01

李白“一个字都没有写过自己的母亲”,是因为母亲“是少数民族,甚至可能是土耳其人”的异族身份让他自卑吗?我们倒是能从新书中看到一些有关其书童丹砂的信息,如果没有他的侍奉和陪伴,李白的云游和干谒的经历可能难以想象?

哈金:这些李白在诗中偶尔提及,丹砂也被提到过,但频率不高。资料有限,说不清李白和他其他兄弟的关系。724年他出蜀时得到了家里很多资助,但726年春,他在金陵时,家里出了状况,资助断了。后来,他就靠朋友和仰慕者们帮助了。李白的朋友元丹丘多次接济过他。李白后来的学术成果基本是建立在诗句之上的。其实唐代非常开放包容,连军队都掌握在外族统帅手中,西方面军由哥舒翰统领,东北方面军则由安禄山统领。

李白有天纵之才,在多次“干谒投书”的经历中,经常在刻意献诗逢迎地方主官和士绅名流时又忍不住恃才傲物,从他疑似编造和美化家谱、过于看重两任正式妻子相门之女的贵族身份等细节来看,李白还有虚荣、势利的一面?

哈金:他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屡受挫折后就基本放弃了。后来在元丹丘和贺知章等人的帮助下,得唐玄宗赏识,被招入宫。他大起大落的人生也够精彩的。当然,这样说都是以他的诗歌为支撑的。没有他的伟大诗篇,李白什么都不是。

如果要给李白一生中的标志性事件各挑一首代表性诗作来对应,您会选择哪几首?

哈金:如果这样分,不太容易标出他的代表作。老年流放时李白写了一些杰作,像《早发白帝城》和《宿五松山下荀媪家》。《将进酒》应是“壮年干谒”时写的,《长干行》是李白刚出蜀后的作品。至于两次婚姻,他很少写关于夫人的诗,而且都不是杰作,写给他孩子的《寄东鲁二稚子》却十分感人,也写得飘逸。

同为诗人,这一身份对您深入理解传主有什么帮助?“以诗证史”是中国文史研究中的一个悠久传统,研究者在这方面经常举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的例子。在“诗史互证”的过程中,如何确保传主的诗作不沦为干瘪的史料,而保存其作为心灵和思想结晶的活力?

您尝试理解的盛唐的时代氛围、时代精神有哪些突出特征?这部传记的“当下性”具体又怎么讲?

哈金:那些并不在我考虑的范畴内,我只想讲一个动人的故事,也通过这个故事来展现唐代的诗歌文化。写一个8世纪的中国诗人,最难做的是把故事讲得有趣、丰富,又不浅薄。我更注重写作技术层面的东西,像一节、一段怎样转折连贯。

我们谈到李白时,应该记住有三个李白:历史上真实的李白、诗人自己创造的李白,以及历史文化想象制造的李白。理想中,我们的目标应该是尽可能多地呈现真实的李白,同时试图理解诗人自我创造的动机与结果。但我们也必须知道,由于李白一生史料稀缺,这一野心势必受到局限。

您将新作定位为“非虚构作品”,如何在细节的选用和文学化的描写方面确保“非虚构”?书中有一段杜甫去参加李白接风晚宴前的心理描写,还有一些关于天气状况的描写,似乎也带有想象成分。

哈金:我比较依靠叙述。至于细节和景物,我可以查看它们那时是否存在,都有什么特色。这是我与学者写作不同的地方之一。至于杜甫赴宴前的心态,主要是从他与李白交游时的状态推测的,我觉得不会太离谱——他的确崇拜李白,心切得有点惶恐。我是在讲故事,如果不描写杜甫的心态,就会有一个大漏洞,所以权衡之后就写了那一段,即:“杜甫不禁有些胆怯,他想:见面时,李白会把自己当成诗人同道来打招呼吗?李白连朝廷上那些有权有势的人都不放在眼里,对他这样一个无名后生,会不会更不屑一顾呢?若表现得过于热诚,李白会不会觉得自己在溜须拍马呢?”虽然是推测的,但我不认为这完全没有凭据。

英国广播公司(BBC)近期推出了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Du Fu: China' s Greatest Poet),这则“中国文化新叙事”(New Narrative of Chinese Culture)讲到了李白、杜甫的交谊,我读尊著其实也是挑着从第16章“两位巨星的相遇”开始的。千百年来,人们对“李、杜友谊”津津乐道。

BBC第4频道(BBC Four) 于4月7日推出英文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Du Fu: China's Greatest Poet)。(BBC Four 官网截图)

754年,李白与其忠实崇拜者魏颢在广陵(扬州)相识后,为这位忘年交写了一首长达120行的《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且将所有诗文手稿托付给他。这么说来,在与李白的“隔代”友谊中,杜甫之于李白的重要性还不及魏颢?

哈金:杜甫只是李白的一位朋友。唐代诗人中,李白是少有的独行者。魏颢不一样,他是李白的信徒,跋涉三千里追寻李白。李白熟谙面相,相信魏颢将来会做官,后来应验了。李白也需要魏颢,告诉他将来发达后别忘了自己和儿子明月奴。

BBC纪录片的片名来源于旅美华人学者洪业先生1952年出版的同名专著Du Fu: China' s Greatest Poet,并以之为讲述蓝本;同在1952年,北大西语系系主任、诗人冯至出版《杜甫传》,他也独独推崇杜甫。经历了宋代以来的“抑李扬杜”和“贬杜扬李”,今人习惯将李、杜并称。

哈金:我认为那种比较没有意义,文学圣堂中有的是座位,他俩各有自己的位置。我觉得杜甫更深沉些,而李白多了一个宗教的层次,有其复杂的一面。

 

杜甫传
冯至 /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06

“没有任何记录”显示李白和与之生卒年几近一致的王维曾有过交往,尽管他们有共同的师友孟浩然、杜甫,您给出的一种猜测是——“除了诗歌上的竞争外,两人也有可能因为都被玉真公主欣赏而关系微妙”。是否还应从两位同龄诗人的性情、气质和精神结构等多方面来解析?

哈金:李白确实渴望能得到玉真公主的青睐,但玉真公主更喜欢王维,尽力帮助他。这应该是李白的一个心结。当然,我也提到两位大诗人的诗风、秉性、宗教、仕途迥异,所以他们很难交往。王维虽为官,但他是佛教徒,不是飞扬跋扈之人。所以我认为玉真公主才是两人疏离的一个重要因素。

在书中,您多次强调李白作为“道教徒”的一面,可是,在多次干谒受挫后他仍一再谋求入仕,晚年甚至还希望能参军,这不是再典型不过的儒家思维和行事方式吗?林语堂认为,苏东坡“为父兄、为丈夫,以儒学为准绳,而骨子里是一纯然道家”,“在心灵识见中产生了他的混合的人生观”。李白持有的也是一种“混合的人生观”吗?

哈金:李白既想成仙,又想入仕,最终两者都不可及。他的确非常执迷于仕途,但每当受挫,就退回道家的天地。此外,道教是唐朝的国教,所以他看不起儒教。到了宋朝,儒教已经成为官僚文化的核心。林语堂用儒教来解释苏东坡入世的一面,完全说得通,儒教确实只关心此生此世。

您认为最适合与李白类比的同时代西方诗人是谁?您特别推崇的中西方诗人都有谁?

哈金:李白跟西方的诗人不一样。汉文化中没有缪斯这个艺术之神,所以文艺不具备神的佑助。但李白确实有一个神灵的层次。汉诗中我喜欢杜甫、李白、白居易、辛弃疾、李煜。我喜欢的西方诗人比较杂一些:荷马、乔治 · 赫伯特、密尔顿、惠特曼、叶芝、哈代、艾略特、奥顿、布莱希特、博尔赫斯。

除了花300美元转引卡罗琳 · 凯瑟关于李白与杜甫友谊的八行诗外,您自己在传中一共翻译了多少首李白的诗?

哈金:大概有四五十首吧。有些诗并不都是他的代表作,但由于讲故事需要也就翻译了。李白的诗风多偏清逸自然,我也尽量用接近口语的英语来译。当然失去了很多东西,我只能做到使译诗读起来是诗,有独特的风格。

哈金新诗选
[美] 哈金 /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06

在用英语写《通天之路:李白传》的过程中,我注意到很多汉诗的特点,也使我坚信古今中外的诗文法度很多是相通的。李白作诗的一个重要标准是“明月直入,无心可猜”。就是说,无论思想多么深奥,都必须像月光那样直入人心。纵观汉诗,最优秀的诗句都具有这种明净透彻的品质。叶芝也反复强调寻找能“刺透人心的词语”,这个说法跟李白的“明月直入”相类似。古代诗人意识到诗中的思想不应该太玄奥,否则会减低诗的感染力。复杂的表达方式和诗歌的情感冲击力往往成反比。

《通天之路:李白传》之后,您最新的写作计划是?

哈金:我的下一部长篇《放歌》明年春天将由神殿出版社出版,现在正忙着修改和编辑。

李白在世时就获得了巨大声誉,杜甫的经典化过程迟至宋代以后才逐步完成,您出道30年来已先后获得多项文学大奖,您会觉得自己幸运吗?您又是如何克服“成名”带来的弊端的?

哈金:不能这样比。文学成就跟奖项没有关系。还有,奖项都是眼下的,靠不住的。经典化需要时间来定夺,我们很难预测。不过,写李白传的过程让我看清,没有他不朽的诗篇,李白什么都不是。一个艺术家要做的只是努力把作品做好,做得更好。

未来还可能有关于您的传记问世,如果眼睁睁看着传记写不出您的复杂性和立体性,您会不会很沮丧?

哈金:我不想看见自己的传记。我深受薇拉 · 凯瑟的影响,她曾说:“真正的幸福是融入伟大的事物中。”这种融入,只能通过写作和作品来完成。这才是我渴望能做到的。

Leaving Baidi Town in the Morning

by Li Bai

In the morning I leave Baidi Town hidden in colored clouds,

Sailing three hundred miles back to Jiangling in a single day.

Before the gibbons on the bands can stop screaming,

My light boat has passed ten thousand hills.

原载于《信睿周报》第28期,本专访写作参阅了《北京文学》2019年10月号由该刊副主编师力斌先生撰写的“本刊特稿”中的“编者按”,赵雪芹、汤秋妍两位女士亦有贡献,谨致谢忱!另,文末《早发白帝城》英文版本为哈金先生所译,感谢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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