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柳堂读书记︱高步瀛未刊批点本《词赋选》

一个多世纪以前的清末到民初那几十年，是我国历史上又一个大变革的时代。前人称之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殆非虚言。来自外国的种种新思潮、新学术与我国固有的传统思想和学问交织在一起，互相碰撞，在短短几十年间人才辈出，成为学术史上又一个“黄金时代”。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大学问家如梁启超、王国维、陈垣、陈寅恪等人，都是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他们既有扎实的传统学问功底，又能不为传统所拘束，广泛学习新思想和新方法，从而在旧学基础上别开生面，开创了学术史上的新范式和新时代。高步瀛先生也是这个时代中涌现出来的学术大家之一，但由于师承和作品的风格特点，往往被认为是传统的旧式考据家和评点家。其实他已经在传统中有所创新，超出了清代考据家和选学家的界限，以渊博知识和综合性的眼光，为传统研究树立了新的学术典范。中华书局“举要”点校后记对此已有说明，此不赘述。

高步瀛，字阆仙，河北霸县人，著名文选学家、历史学家、教育家。他光绪二十年中举，后入保定莲池书院，为吴汝纶得意弟子。1902年赴日本留学，毕业于东京宏文师范学院。回国后历任学部侍郎、图书局主编，辛亥革命后出任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司长，在此期间与同在教育部工作的鲁迅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鲁迅日记》中有多处两人交游的记录。高步瀛先生的著作众多，遍及四部，但生前公开出版的并不多，仅《文选李注义疏》《唐宋诗文举要》等寥寥几种，其他多以手稿和讲义本的形式存世，流传较少。据高步瀛先生弟子程金造记载，解放后其家藏全部学术著作及日记诗文集手稿均归中华书局保存（见《学林漫录》第十二集程金造文），此后中华陆续整理出版了多种“举要”。学界对这些著作评价很高，也已有了些专题研究。但对比高先生著述目录可知，尚未整理出版的还有不少，比如《词赋选》《史记举要》《古文辞类要笺证》《杜诗举要》等。据说“文革”期间中华保存的这批著作有所散失，中华版“举要”系列的出版说明中也说，“高先生的选注遗稿甚多，现存我局的有《散文选》先秦部分、《经史诸子文选》《散文选》两汉部分、《骈文举要》《散文选》魏晋部分、《南北朝文举要》六种”，那么其他的选注著作可能已经散失了。笔者恰藏有高步瀛先生自存批校本《词赋选》，这里简单介绍一下，希望能够对学界深入了解高步瀛先生的学术有所裨益。

《辞赋选》原装两册，国立北平师范大学排印本，无版权页，应为不公开发行的讲义本。第二册封面有朱笔书“词赋二”，为高步瀛亲笔。第一册有目录，第二册无，整理后的全部文章目录如下：

第一册：

屈原 涉江 卜居 渔父 招魂

宋玉 风赋 高唐赋 神女赋

司马相如 子虚赋 上林赋

杨子云 甘泉赋

班孟坚 两都赋 （有目无文）

张平子 思玄赋 （有目无文）

第二册：

鲍照 芜城赋

谢惠连 雪赋

谢庄 月赋

江淹 恨赋 别赋

梁元帝 荡妇秋思赋

庾信 春赋 小园赋 枯树赋 哀江南赋并序

翻阅第一册，发现文章次序虽然与目录同，但页码却并不连续。比如《子虚赋》紧跟在《神女赋》之后，但《神女赋》止于第44页，《子虚赋》的起始页码却是第125页；《上林赋》止于151页，紧接着的《甘泉赋》却是第108页，此亦未公开发行之一证。全书虽无高步瀛藏印，但从其改字、增删及排版具体指示看，应出作者本人之手。而且细阅全书批点，《甘泉赋》的眉批有“步瀛案”的字样，至此更无可疑。

这两册书中，我最感兴趣的是庾信的《哀江南赋并序》。这篇赋文辞优美、骨力雄健、感情沉痛，是庾集中千古流传的名篇。但全文用典很多，不大好读，以前只看过清代的倪璠和吴兆宜二家注本。高步瀛笺证在文理和考据方面都有创获，不仅解释了文章中的各种典故，而且对庾信写作的背景和文章起承转合之层次都有很好的解说。比如其中的“过漂渚而寄食，托芦中而渡水”一句，向来均解释为韩信遇漂母事，总觉得文义有点不顺。高先生认为“漂”字可能为“溧”之误，用的是伍子胥乞食溧阳的典故（见吴越春秋卷三），跟下句同为伍子胥故事，似乎较为合理。这篇笺证一共用了一百一十面的长篇幅，胜义很多，不能一一详述。查资料，此文民国时曾发表于《师大月刊》，但这个月刊流传甚少，恐怕绝大多数喜欢庾信作品的读者都未看过，实在是很可惜的。而且这个《辞赋选》本又有高先生多处亲笔增补，还可以跟月刊做一对照。

赋是起于先秦而盛于两汉的重要文体，现在出版的高步瀛举要系列以散文为主，只有少量骈文，完全没有收入辞赋类作品，这对了解高步瀛的整体文学思想是个缺环。高先生虽然师承桐城派大师吴汝纶，但其眼光已经超出了传统桐城派的范围，这方面的成果也是他学术创新的一个重要方面，不可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