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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李鸿章的共同悲剧

2020-07-01 19:2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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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代近三百年的统治中,曾国藩、李鸿章师生两人无论是才能还是对清廷的忠诚,应该算得上十分突出的。然而在那样的体制中,大才赤忠难补天,这又是曾、李师生两人的共同悲剧。

曾国藩和李鸿章是中国传统文化培养出来的精英,他们的事功放在中国秦以后的历史长轴中衡量,亦做到了人臣的顶峰,能与郭子仪、李光弼、王阳明等人相埒甚至过之。曾国藩是中国帝制时代最后一个实现“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人物。曾、李二公早年中进士,入翰苑,达到了科举时代读书人的最高等级;中年以文臣典兵,平定了规模最大的一次农民起义,而对清廷来说,此二人领导的湘、淮军延长了五十多年的国祚。

与古代中国那些“文可安邦,武可戡乱”的大臣相比,曾国藩、李鸿章面临的情势很不一样。此前的历朝大臣,从汉朝的萧何开始,到清道光年间陶澍这代名臣,所要解决的问题是中国传统的农耕社会的问题,是帝国内部的问题,可以史为鉴,有经验可循。但到了鸦片战争时,时势大变,英国、法国等西方国家完成了“工业革命”,从政治、经济到文化都完成了近现代化的转型,国力大增,进而雄心勃勃向外扩张,用坚船利炮敲开了东方帝国的大门。面对如李鸿章所言的“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超出了传统中国士大夫的经验范围,无论是尊为民族英雄的林则徐,还是曾国藩的座师穆彰阿,应对都是失败的。

曾国藩(影视图片)

曾国藩、李鸿章以及左宗棠、张之洞等人,是在帝国应对世界之大变全面失败中总结教训,一点点适应的。曾、李师生二人的过人之处是,尽管他们青少年时受的是传统的儒家教育,但他们不保守、不僵化,气度恢弘,心胸开阔,善于学习。在镇压太平军中,他们先从军事技术上向西方学习开办军械厂,从而开启了“洋务运动”的帷幕。李鸿章比他的老师曾国藩更进一步,淮军很早就开始学习西方军队的操练和管理模式。

在与洋人打交道中,曾国藩、李鸿章逐渐了解并尊重当时通行的国际外交准则。曾国藩生前所办的最后一件大事,是批准容闳关于选拔幼童去美国学习的建议。可以说,从产业、外交到科技教育,曾、李师生二人是中国近代化最早的重要开拓者。

历史上能臣不少,但做到赤忠的能臣并不多。曾国藩、李鸿章两人对他们服务的朝廷和皇帝,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然,在曾、李所处的时代,爱国和忠君是不可分的,尽管“行道”与“忠君”有矛盾,但为江山社稷、为天下黎民尽己所能,必须以“忠君”为前提。

在列强欺凌的时代,曾国藩、李鸿章对朝廷和皇帝的尽忠,比起历代的忠臣更加沉重,更加难为。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要把个人生前、死后的毁誉置之度外,说白了就是要有给太后和皇帝“背锅”的觉悟。

曾国藩受命去处理天津教案时,正当其声誉如日中天,德行、事功天下士民景仰。从保定赶赴天津之前,他就知道这个差事太难了,既不能不负责任地硬怼法国引起战争;又不能把仇外的爱国士民的怒火引向太后和皇帝,他能做的只能是牺牲自己的名节。同治九年(1870)六月,曾国藩刚到天津着手处理教案,他在六月十六日的日记中写道:“本日办一咨文,力辩外国无挖眼、剖心之事。语太偏徇,同人多不谓然,将来必为清议所讥。”可见,他对办理教案将影响自己的清誉已经料到了。

曾纪泽《使西日记》记载了他被任命为驻英国、法国钦差大臣后拜别慈禧太后时两人的对话,其向太后讲到当年其父受命处理天津教案如何忍辱负重,替国家保全大局。兹节选如下:

慈禧太后:这些人明白这理的少。你替国家办这等事,将来这些人必有骂你的时候,你却要任劳任怨。

曾纪泽:臣从前读书到“事君能致其身”一语,以为人臣忠则尽命,是到了极处。观近来时势,见得中外交涉事件,有时须看得性命尚在第二层,竟须拼得将声名看得不要紧,方能替国家保全大局。即如前天津一案,臣的父亲先臣曾国藩,在保定动身,正在卧病之时,即写了遗嘱分付家里人,安排将性命不要了。及至到了天津,又见事务重大,非一死所能了事,于是委曲求全,以保和局。其时京城士大夫骂者颇多,臣父亲引咎自责,寄朋友的信常写“外惭清议,内疚神明”八字,正是拼却声名以顾大局。其实当时事势,舍曾国藩之所办,更无办法。

作为手握重兵的汉族大臣,曾国藩尽心尽力为清廷做事,但他依然要受到皇帝及太后的猜疑和其他大臣的暗算、掣肘。可见,在大清官场那个酱缸里,要做一件事是何等的艰难。曾国藩晚年的幕僚赵烈文在日记中感叹:“师历年辛苦,与贼斗者不过十之三四,与世俗文法斗者不啻十之五六。”也就是说,曾国藩大部分精力不是用来与造反的太平军、捻军斗争,而是与体制内各种错综复杂的力量斗争。对此,曾国藩有过愤怒,有过想撂挑子的想法,但最终都能坦然承受,以“好汉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态度待之。曾国藩曾经写过一副对联自警:“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对此,他在日记中解释道:“余谓当竖起骨头,竭力撑持。”意即不管身处何种境地,都要如同春天一样保持生机盎然,努力向上;无论遭遇怎样的磨难,都要坚守自己的骨气。

尽管李鸿章处理事情比曾国藩更加圆通,但大体上说他对朝廷忠心耿耿,不计毁誉做事是延续师门一脉的。与前述曾国藩那副对联对应的是,李鸿章也写过一副对联自勉:“受尽天下百官气,养就胸中一段春。”李鸿章显然是得了老师曾国藩的心法,只是牢骚表达得尤为明显,不如曾国藩那样含蓄。经过天津教案的折磨,曾国藩身体和精神上都受到了极大的打击:骂名满天下,旧疾常常复发,不时头晕、失眠,一只眼睛失明。他拖着病体强打精神做事,很快油尽灯枯,于同治十一年(1872)二月初四午后在两江总督衙署突发疾病而逝。曾国藩去世这天早晨,他起床后写了一段日记,这是他留在世上最后的文字:

晨起,书:“既不能振作精神,稍尽当为之职分,又不能溘先朝露,同归于尽,苟活人间,惭悚何极。”

这段文字流露出曾国藩有些许的厌世情绪,死对他来说是个解脱,千钧重担终于卸肩交给了弟子李鸿章。

李鸿章面临的局势比曾国藩更为险恶和复杂,他活了七十九岁,寿则多辱,所受到的非议和背的黑锅也远比老师多、比老师重。

李鸿章(影视图片)

李鸿章一生背的最大的黑锅是对日“甲午战争”战败,代表清廷与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甲午战败,作为淮军和北洋水师的实际统帅,李鸿章当然要负责任,但我以为不应负主要责任。当时的清朝还是前现代国家,政府和军队的组织形式、动员能力以及具体战略战术、武器装备,无法和经过明治维新而实现近代化的日本相比,所以此战必败。李鸿章的畏葸避战,尽量以外交方式斡旋、拖延,是当时不得已的法子,也是最为现实的应对方式。可在志大才疏、血气方刚的光绪帝和他那位善于弄巧、对湘淮军成见很深的老师翁同龢,以及不知道中日战争能力差距、善于打口炮的“清阿流派”官员强力推动下,李鸿章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

战败后,李鸿章带着儿子李经方去马关签约,忍受人生最大的侮辱,差点被日本刺客杀死。在当时的情形下,李鸿章讨价还价,尽最大能力在赔款、割地诸方面使清廷避免更大的损失,后来还运作三国干涉日本归还了辽东半岛。可这样换来的是“李二先生是汉奸”的天下诟詈,而促成浪战的“清流派”大臣倒是被人称颂为不畏强敌的爱国者。

背着甲午战败的黑锅,千夫所指的李鸿章不得不以“谢罪”的姿态,卸掉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重要职位,去广州做两广总督。此后,慈禧太后和光绪帝“双核心”的清廷不断作死,一个昏招接着一个昏招:先是“戊戌变法”失败,太后、皇帝母子彻底闹翻;然后是太后重用义和拳来“扶清灭洋”,引发八国联军攻占北京,两宫仓皇西狩。这时候,他们又把大清第一“背锅侠”李中堂请出来了。已是衰朽老人的李鸿章北上京师,呕心沥血和列强谈判,从列强要求的十亿两白银赔款减少到了四亿五千万两白银赔款,总算保住了太后的面子和避免大清被瓜分。李鸿章代表清廷在《辛丑条约》上签字后,身体和精神彻底垮了,不久后在屈辱中去世。

据李鸿章的得力助手周馥回忆,他得到李鸿章病危的电报后,急忙从保定赶往京师贤良寺李鸿章的病榻前,当时李已身着殓衣,呼之能应,嘴巴却不能说话。周馥在其耳边哭道:“老夫子,有何心思放不下,不忍去耶?公所经手未了事,我辈可以办了,请放心去罢!”周馥以手抹其目,且抹且呼。听了这话,李鸿章流出两行清泪,闭上了双眼。周馥后来写诗《感怀生平师友三十五律》挽悼这位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乡前辈李鸿章:

 

吐握余风久不传,穷途何意得公怜。

偏裨骥尾三千士,风雨龙门四十年。

报国恨无前箸效,临终犹忆泪珠悬。

山阳痛后侯芭老,翘首中兴望后贤。

 

同为曾国藩门生的大学者俞樾,写给李鸿章的挽联上联曰“一个臣系天下重轻,使当年长镇日畿,定可潜消庚子变。”这当然只是俞曲园先生一厢情愿,认为如果继续让李鸿章留在京畿当直隶总督,就不会发生“庚子事变”。老太后发起疯来,连她信任的满族大臣荣禄都挡不住,何况李中堂?李鸿章幸亏去了广州,既避免了留在京畿遭受不测,也有机会和刘坤一、张之洞联手促成“东南互保”,为国家保住了南方的安宁。

李鸿章死后多年,流传出一首据称是其签订《辛丑条约》后所写的“绝命诗”,诗云: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

 

据史家考证,这首诗应该是当时的士人伪托李鸿章所作。诗的内容和口气很是切合李鸿章的身份,而且刻意呼应李鸿章早年进京参加乡试所作的诗——“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外欲封侯”。根据这首“绝命诗”的内容推测,模拟地更近似于《马关条约》签订后李鸿章的心态。不过,虽系伪作,但我认为不妨视为李鸿章真实的情感。“临事方知一死难”,与曾纪泽所言“有时须看得性命尚在第二层,竟须拼得将声名看得不要紧,方能替国家保全大局”,是一样的意思。一死倒是干脆,可是对大臣来说,有时候轻易地死也是不负责任,但更艰难的是苟活下来替君主受过并收拾残局。

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曾国藩、李鸿章处在那样的时代和那样的位置,他们已经做到极致了。他们无法突破传统帝制的政治架构,无法突破必须听命于君主的天条,“大才赤忠难补天”,只能做老大帝国那座旧房子的裱糊匠修修补补,为清廷延续了一些寿年而已。这是师生二人共同的悲剧,这样的悲剧更能使后人动容。

虽然如此,但曾、李二公留下的政治遗产对历史的走向起到了正向效应。洋务运动给“东南互保”打下了基础,也催生了立宪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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