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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猪肉时注意案板上的刀,它可能来自凶案现场

2020-08-20 20:0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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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陈拙。 

你们都知道,我来自一个相对富裕的家庭。这导致我从小学就开始成为一名与众不同的男孩——每天放学路上必须戴上孙悟空面具。

因为总有校霸想要抢走我的零花钱。

再长大一点,我发现原来很多大人也和我一样。不信你看,那些中了彩票大奖的人,都是这样打扮的:

这也是我少年早熟的一个证明。那时我就知道,有钱是好事,但被人发现有钱,是一件会有生命危险的事。

痕迹检验师刘神隐就相当认同这一点。他曾接过一起案子,小镇首富的儿子在回家路上身中二十一刀。刘神隐找首富了解情况,发现对方住在堆满破烂的废品收购站里——就是怕暴露身份和财产。 

但随着案件调查的深入,刘神隐惊悚地发现,首富要隐藏的不只是身份,成堆废品之下埋藏着一个秘密。

离开那个小镇很多年,我还是会时常想起那里。骑车十几分钟就能出去的小地方,自有它的和谐和生机,也暗藏它的规则和逻辑—— 

一纵三横的水泥路尘土飞扬,以主街为中心向外看,小彩票店总是烟雾缭绕挤满了人。往西是菜市场,这里总能闻到一股刺鼻的猪粪味儿,膀大腰圆的屠夫丝毫不怕这会影响生意,因为自家老板娘总会颠颠儿地把肉打好袋子,快速送到熟客手里。

再往北走,是一家地面都被侵蚀成黑色的修车铺,里面出来的人个个浑身黑亮。除此之外,这里还有袜子厂、饲料加工厂、养殖场、游戏厅,这些构成了小镇产业的半壁江山。

而剩下的那一半,则是一家占地上千平米,极其破败的废品收购站。和它外表极其不符的是,这里也是小镇首富的家。 

此时,七八个人将那里团团围住,他们面相都不善,有的腰里鼓鼓的,一看就带了家伙。一个光脚穿布鞋,上半身黑红精瘦的男人坐在门口大声嚷嚷——

“陈老四,你今天要是不给钱,我就睡在你家门口,吃在你家门口,尿在你家门口,直到死在你家门口!” 

人群正中,有个被“喊打喊杀”的窄额头,小眼睛,大鼻头,一口黑黄牙的老头,就是全镇首富陈老四。 

前一天早上五点,首富之子陈小蔫儿被人发现直挺挺地扔在一条四周是山的乡道上,雨水混着陈小蔫儿的血淌得到处都是。 

耍彩票的、修车的、杀猪卖肉的、讨债的……站在小镇的街边,看着过往的人和车,我知道凶手就在这个小镇上,却不知从何下手。

 

 

赶到现场时,陈小蔫儿已经被雨水淋了三个多小时,地上的血还是浓得冲不开。我一边检查尸体一边时刻盯着脚下,防止踩到。

 一辆老式铃木摩托车在陈小蔫儿头顶,车周围散落着一些钉板,前轮已经瘪了。乡道不是很宽,隐约能分出左右行驶的方向,摩托车和钉板的位置朝同一个行驶方向——就是陈小蔫儿回家的方向。

 行凶者应该很熟悉陈小蔫儿的行踪,再加上那二十一刀,绝对有备而来。

 仰面横倒在马路中间的陈小蔫儿双手举过头顶,做出投降的姿势,应该是在失去意识之后被人拖拽到马路中间的。

 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摆在路面上,我心里本能反射出一个答案:仇杀。

 我和法医合力将陈小蔫儿翻了个身,除了姿势奇怪,更奇怪的是他后背一处划伤,全身上下就这一处。这里有个地方说不通:如果是蹲点仇杀,这处划伤是怎么回事?会不会一开始凶手没想杀人?

 我注意到陈小蔫儿左手腕上有长年戴手表的痕迹,可手表却不见了。陈小蔫儿身上也没有找到财物。会不会是有预谋地抢劫首富之子?

 我脑子里几种假设打架,看着办案民警几次欲言又止,只能要求继续对现场周围进行仔细搜索。

 很快,在五十米外的路边排水沟里,我们发现了一个棕色单肩皮包。

 打开拉链,一把尖刀露了出来,刀被塑料袋套着,拿出来的时候还粘着血。包里还有一张银行回执单,上面的信息显示案发前一天陈小蔫儿在银行提了30万现金,但现场没留下一分钱。

 我当即给出判断:抢劫杀人。除了仇杀,陈小蔫儿也可能是遭遇金额巨大的抢劫时本能地拼死护住包,才会身中那么多刀。

 再仔细端详这把刀,刀身几乎赶上一个成年人的小臂长,刀刃处非常锋利,刀身到刀尖越来越窄,说明这把刀使用很久了,而且刀主人经常磨刀。

刀身和刀柄的连接处有一些“黑泥”,我提取了这些物质,发现不是纯黑,而是红黑,分明是血迹凝结成泥!

 谁会用这样一把经年累月沾血的刀呢?

 第二天凌晨四点,淅沥的小雨里,一阵三轮车的突突声穿透层层雾气,一个高、壮的男人将三轮车停在肉铺后院门口,数了一下车斗里的猪,弯腰从驾驶位拿绳子。

 正要捆上猪的时候,民警先从身后把他捆上了。

 我用设备化验了杀人现场那把尖刀上的“黑泥”,不是人血,是动物血。陈小蔫儿所在的镇上只有一个屠夫,而且屠夫和陈小蔫儿还认识,俩人经常在镇上的台球厅打台球,在路边摊喝酒。

 更巧的是,据村民反应,案发当天,屠夫的肉铺没营业,说是去外面收猪了。

 民警当场让屠夫指认杀人现场那把刀,魁梧的男人头杵地挣了几下,啃了一嘴泥,他缓缓抬起头,木然地点了点,眼神充满疑惑,像是在说:我的刀怎么在你们手里?

 凶器对上了,还有赃物。技术队民警提前排查了屠夫夫妇的银行流水,没发现那30万的踪迹,我们只能将找回赃物的希望寄托在屠夫的住处,猪肉铺。

 肉铺的院子里都是杀猪的用具,猪血的腥味和猪粪的臭味一个劲儿往我鼻孔里钻,比尸臭还让人受不了。

 环顾一圈,一张布满刀砍剁痕迹的案板,满冰柜的冻猪肉、猪下水,“杀气”最重的是墙上挂着的一个皮套子,一排刀具按照大小顺序一字排开,而最边上的一个位置是空的——那把杀害陈小蔫儿的杀猪刀想必原来插在这里,现在正躺在我的证物袋里。

 为了隐藏罪证,嫌疑人往往无所不用其极,我把肉铺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猪圈里,早上屠夫拉回来那几头猪肥头大耳哼哧哼哧的,我忍着恶心跳进猪圈,用腿挡着猪头,手伸进它们的泔水桶里不停地搅和、翻找。

 除了被鱼刺扎了手,根本不见赃物的影。

 我颓丧地抬头,突然,在掠过头顶一根木梁时,心一下收紧——猪圈的棚顶上,有一个黑色钱夹和一块手表。

 手表是陈小蔫儿的,黑色钱夹里有陈小蔫儿的身份证。虽然没有找到那30万,但凶器和找到的赃物都指向屠夫,我一边洗手脑子里一边盘算,稳了。

 回到局里,正赶上审讯的民警骂街,说屠夫这孙子死活不承认自己杀人,还以为是因为卫生防疫“收猪”的事抓他,我听了脑袋直嗡嗡,卫生防疫的能用手铐?民警也一脸无奈,说刘工,能不能零口供递交检察院就靠你了。

 我说那就晾着吧,等陈小蔫儿指甲里的DNA检验结果出来,看他还装孙子不。

 可我十拿九稳的检验结果却给了我当头一棒。

 

 

陈小蔫儿指甲里的生物组织不是屠夫的。

 关店收猪的事被证实,按着案发时间和距离推算,屠夫当时根本赶不回来作案,凶器和赃物应该是栽赃,屠夫成了受害者!

 凶手定时定点,明摆着是冲陈小蔫儿来的,我们决定找陈小蔫儿的父亲陈老四了解一下儿子的情况。

 陈小蔫儿的父母早年就离婚了,陈小蔫儿由父亲陈老四带大,爷俩就窝在“产业”之一的废品收购站里。

 这首富不光住的地方怪,一下车,我就发现废品收购站附近有两个混混模样的人眼神不断往我们这儿瞟。

 这陈老四家附近怎么还有放哨的,我带着疑惑和民警相互递了个眼神,装作没有看见往院子里走。

 放眼望去,垃圾、纸壳、破瓶子堆得到处都是,全镇首富父子会住在这种地方?我将信将疑地穿过垃圾场,接下来的场景更不可思议,首富之家的门口围着一堆人大声嚷嚷,“不给钱就别出屋了!”

首富之家被人上门讨债?这架势搞得我一脑门问号。

 陈老四一瘸一拐地从屋里出来,见我们来了,冲着坐在地上的老汉边说边使眼色,“我欠你们的钱跑不掉。我儿子那天去给你们取钱了,但让人抢了,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了都,你们看,这是咱的警察,就是来查我儿子死的事,不信你们问问。”

 仗着警察的面子把人打发走,陈老四把我们迎进彩钢房,里面闷热的空气夹着垃圾的味道,让我嗓子直发痒。

 陈老四单腿蹦着回到床边,咧着嘴坐到床上,艰难地靠在床头,脸刚转向窗外老泪就开始掉。他嘴唇颤抖着,尽量克制自己不哭出声来。

 说起儿子的死,陈老四捶胸顿足,案发前一天他出去喝酒,临走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破摩托车没油了,就骑上了儿子陈小蔫儿的摩托车去赴酒局。

因为儿子的摩托车他骑着不太习惯,加上喝了酒,回来的时候在一个弯道摔了一跤,腿被摩托车压了,受了伤。

 当天他从镇上的卫生所回来就一直呆在家哪都没去,外面干活的两个老妇人都能作证。

 本来定好第二天去银行取钱,结果自己受了伤还摔坏了车,只能让儿子第二天骑他的老摩托车去取钱。

 陈老四边说边使劲儿锤打自己受伤的腿,大声哀嚎,“儿子,死的应该是我啊!”民警赶忙拦着他让他别激动,问他还有谁知道陈小蔫儿去取钱的事,陈老四说没有了。

 民警又问他,平时生意上有没有起过摩擦的人。陈老四略微低头,用眼睛撇了一下问话的民警,然后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肯定没有。”

 民警态度温和地提醒他,门口讨债的那些人呢?陈老四摆摆手说那些人都是他的朋友,平时来往都不少,只是欠点钱,不会做什么过激的事。

 陈老四的表现实在算不上配合,正常来讲,自己儿子死于非命,父母会把平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翻出来,生怕遗漏什么线索,可陈老四提供的信息却一点忙帮不上。

 他说陈小蔫儿虽然和镇上一些小青年有些鸡毛蒜皮的矛盾,但都不至于要命,没事骑着摩托到处逛逛,打打台球喝喝酒,最多只算个游手好闲的顽小子。

小镇不大,彼此几乎都认识,没人得罪他们家。陈小蔫儿也没有女朋友,更没有因为男女关系和人发生过不愉快,实在是想不到能有什么人对陈小蔫儿下狠手。

 我憋闷得厉害,出彩钢房点了一支烟,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逛。周围都是易燃物,看烟快抽完了我到水龙头上想把烟头浇灭,却在水池边看到一个粉红色的头花。

 看款式,和院子里干活的两个老太太完全不适合,是少妇用的东西,可陈老四已经离婚多年,彩钢房里的锅碗瓢盆被褥也证明,住在这儿的确实只有这爷俩。

 家里的头花,门口的小混混,首富之家里里外外都透出古怪。

 我们刚出门,身后又传来陈老四放开的哭声——

 “儿子,死的应该是我啊!”

 我下意识看向手里陈小蔫儿的尸体照片,一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陈小蔫儿和他父亲陈老四的身材太像了。

 案发前一天,陈老四骑摩托车受了伤,第二天取钱的人才换成了陈小蔫儿。也就是说,嫌疑人踩好点要堵的人不是陈小蔫儿,而是陈老四,陈小蔫儿只是给他老子当了替死鬼!

 我被自己的一连串想法吓到了。

 最初所有的侦破方向都是围绕着陈小蔫儿开展的,方向错了,自然没有进展。如果“该死”的人换成陈老四,疑点就多了。

 除了他“首富”的扎眼身份以外,我们在走访小镇居民的时候,总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经常有人一提到陈老四就露出异样的表情,有的摇摇头转身就走,有的欲言又止,话说一半留一半。

 小镇上的人像是默契地共同推拒着外界的打量和刺探。

 但这些人不自然的表现多少说明,陈老四这人肯定不是我们表面上看到的废品收购站里“与世无争的首富”那么简单。

 我再次找到屠夫打问情况,故意诈他,“那把杀猪刀你什么时候交给凶手的?”

 屠夫明显吓了一跳,说我可没给任何人用过那把刀。这下屠夫老婆不乐意了,说我们为什么总盯着她男人不放,她男人刚被放出来心都吓飞了,还总来问这问那。

 “那陈老四是报应,他没了儿子活该!他在镇上耍黑彩坑了多少人的钱!”说着把手里的抹布扔进水盆,血水溅起老高。

 盆里的血水幽幽地晃动,屋里的人都不说话了。

 屠夫老婆说的“黑彩”是一种地下赌博,一个地方如果有黑彩,意味着一定有“势力”。

因为一旦有人开出了大奖,庄家可能赔不起,有些中奖人会用非法手段讨要奖金,弄不好就要玩命,所以能掌控黑彩生意的人往往不只有经济实力,更得有狠辣的“手腕”。

 他们两口子不买黑彩,但是和陈小蔫儿关系不错。陈小蔫儿经常来照顾他们生意,出手很大方,半头猪那么买,他们看这层面子也不能揭人家老子的底。

 而且那陈老四阴险得很,一人揪着背后好多人的“命根子”,他们镇子的黑彩生意都是陈老四的,他操盘,他说了算。要是让陈老四知道是他们说出去的,还能有安生日子过?

 侦查方向一下变得明朗起来:一方面是找出哪些人被陈老四的黑彩坑得很惨,另一方面就是找出陈老四黑彩的同行。同行是冤家,黑彩这种容不下“异己”的非法勾当,敢作对的基本就是仇家了。

 小镇上肯定有陈老四的上家或者分舵,找到这些人,我就能确定谁和陈老四有瓜葛,错杀陈小蔫儿的凶手可能就藏在这些人之中。

 我直奔小镇上的福利彩票站,一般这种彩站都是“挂羊头卖狗肉”,我想去碰碰运气。

 生面孔在这种地方很扎眼,我和民警一进屋彩票站,老板就迎上来。我示意民警亮身份,试探性地问,知道陈老四的事吗?

 男人拿着警官证面露难色,指了指自己的小彩票站,说他这小店平时很少有人来耍,也就最近陈老四家里出了事,这些人才跑到他这玩正规的,“陈老四最厉害的是黑彩坐庄。”

 果然棉袜厂和废品收购站不过是首富的幌子,在垃圾和废品之下埋着陈老四真正的黑色财富。

 彩票站的老板告诉我们一个去处:小镇边上的游戏厅。

 

 

游戏厅里一片死气沉沉,几个青年围着老虎机一下一下推币,老板娘百无聊赖地趴在吧台前等客人上门,我干脆买了几个币开了台老虎机等天黑。

 天色刚暗,游戏厅就开始骚动了,一群人陆陆续续进来,有夹着皮包穿着衬衫西裤大皮鞋的;有穿着大背心,看上去干了一天活的;还有身材发福拎着买菜兜的妇女们。

 我赶紧低下头,我们现在就是在“老虎肚子”里闹腾。

 几天排查下来,镇上很多人已经眼熟我们了,我尽量用耳朵去听周围的声音——

 他们非常自然地打招呼开玩笑,有人议论起过去的玩法好,“当场就开奖,输赢一瞬间”。我竖起耳朵听,是黑彩窝无疑了,今晚像是要开奖,我们误打误撞竟然赶上了这个时候!

 我赶紧发信息请求支援,同行的一个民警刚要出去,就让人迎面堵了回来。

 我把头埋得更深——

 一双穿着布鞋,没穿袜子的脚。

 游戏厅的气氛跟着进屋的“布鞋”一下变了。寂静里,突然有人起头,“看看这是谁,咱大奖得主怎么来了!”

 人群一阵哄笑。

 “布鞋”吼了一句,“都甭在这嘲笑老子,他陈老四不给我钱试试,我让他和他儿子一样,横死在马路上!”

 话音没落我一抬头,原来“布鞋”是我们第一次去陈老四家堵在门口那个老汉。

 这时,一个寸头男子抱着两卷“纸”从吧台后面走出来,人群赶紧搭手把一个方桌摆到了中间。寸头把两张“纸”在方桌上铺好,一群人就围了上来。我偷偷瞄了一眼,那纸像一张地图。

 民警把手机打开,悄悄开始录像。

 寸头用刀把地图剪裁成小块,放进一个抽奖箱里,使劲晃了晃。每个人挨个从里面抽一小块纸片,谁也不给其他人看自己手里的。

 

突然“啪”的一声,“布鞋”伸进抽奖箱的手被寸头打了回来。

 “你个老鬼,上次的钱还没结清,这次又来。我已经离开陈老四自己单干了,你有钱了再来耍!”寸头说着推了老汉一把,一下撞到我身上。

 “布鞋”回头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睛突然亮了。

 这是认出我来了!

 人群跟着回头,几十号人的眼睛一下都盯住了我。

 我赶紧伸手用胳膊夹住“布鞋”的脖子,趁他发不出声时冲着他就骂,“可让我找着你了!欠的钱马上还,不然今天拧断你的脖子!”出口才发现自己声音都发颤了,但好在口气硬。

 寸头说你们的事滚出去说去,别在我这耍,我和民警顺势押着“布鞋”往出走。

 这时,人群里一个中年妇女突然大喊一声,“他们是警察!前几天还找我问陈小蔫儿的事了!”话音没落,人群一阵骚乱。

 几十号人瞬时都朝游戏厅那个一米宽点的门挤,赶来支援的民警直接把门堵上了,一次一个,一网打尽。

 我把“布鞋”塞进车后座,没等他把气喘匀乎就问,见警察跑什么?

 老汉磕磕绊绊地说,耍,耍黑彩了,怕被,抓,抓局子里去。

 “刚在里边你说拿不到奖金让陈老四也横尸马路中间,什么意思?”

 陈小蔫儿莫不是让这“布鞋”老汉整死的?

 

 

“布鞋”老汉交代了自己陷进陈老四黑彩坑的经过。

 老汉是陈老四第一批“忠实彩民”,因为一开始玩就中过奖,痴迷得很。但黑彩里“有道道”,老汉中了一次之后再没中过,越下注输得越多,也陷得越深。

 陈小蔫儿被杀的前一天晚上,陈老四坐庄,老汉终于又赢了一把,而且奖金是十万。但陈小蔫儿一出事,陈老四就把黑彩停下了,老汉的奖金也没付。

 民警听到这儿,故意不阴不阳地诈他,那你就杀了陈小蔫儿,抢了钱,来补自己的亏?

 “布鞋”显然不会是凶手,中奖的人当然不会杀给自己兑奖的人,我们是想激他吐出更多陈老四黑彩的事。

 “你都知道横尸马路中间了,还狡辩什么!”

 老汉脸憋得通红,黑彩的事暴露自己肯定受牵连,奖金就飞了,但眼下,再不把黑彩的事吐出来,自己就得进去了。那天在废品站闹事被我们撞个正着,陈老四冲他使眼色,就是提醒他不要乱说话。

 “那陈小蔫儿躺在马路中间,镇上谁不知道?”老汉的潜台词是,镇上沾了陈老四“黑彩”的人多了去了,都是杀人犯?!

 老汉给了我们一份名单,上面一个比一个惨:妻离子散的,把家业败光的,甚至还有失踪的。失踪前,最后被人看见出现在河边。

 那些做着黑彩发家梦的人当中,没有人想过是陈老四在坑他们,即使输得很惨也没人报警,更别提“报仇”了。

一是陈老四势力实在太大,怕受到打击报复,二来陈老四在他们眼里是金主老爷,发家致富的登天梯,重点保护对象。再来他们自己已经成为黑彩的一份子了,谁说谁就是把自己往局子里送。

 我本来要从这些人里找出嫌疑人,但越走访越觉得陈老四这人不简单。

 经排查和DNA取样,这些人都排除了作案嫌疑。我们只能把目光转向陈老四的黑彩“同行”。

 陈老四的前手下“寸头”以前开游戏厅,后来被陈老四拉拢过来做“分舵”。据寸头介绍,陈老四的黑彩玩法慢,但很上瘾,采用黑彩中常见的“杀码”。

 所谓杀码,就是在0-9十个数字中任意选择5个数字,如1、2、3、4、5。如果国家正规福彩中心开奖的相应数字是6、7、8、9、0,就算中奖了。因为没法买完当场开奖,游戏厅里那些人才说不刺激。

 但没有什么比等待答案揭晓那短暂的空隙,更让赌徒觉得刺激上瘾。

 这空隙的时间一长,人就抓心挠肝,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在惦记这档事,什么都没心思干。这正是陈老四用来套牢人的招数。

 而且这个玩法让坐庄的陈老四自始至终非常安全,买黑彩和兑奖分开,降低了风险,还有时间供他调配资金。

 寸头哀求民警千万别说是他捅出去的,之前有个陈老四的分舵想瞒着陈老四找新的上家,陈老四收买了负责给他做手脚的小弟,来了个“诈庄”,就是一期绝对中奖的黑彩号码被彩民大量买入,最后庄家付不起奖金,被彩民“吃掉”。

 那人被中奖的人追债跑路,到现在都不知道下落。

 整个小镇让人畏惧的俨然不是黑彩,恐惧的源头已经成了陈老四本人。更棘手的是,陈老四可以操控他们的“恐惧”。

 

 

“布鞋”老汉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那天闹事离开后,自己怕陈老四欠钱跑路,专门找了两个小混混在废品站附近盯着陈老四,就是被我们撞见的那两个。

 这一盯不要紧,两双暗处的眼睛意外窥探到了陈老四很多暗处的秘密:镇上最漂亮的女人王秀兰,有时会晚上出现在陈老四废品收购站的彩钢房里,早上天亮再偷偷走。

 陈老四离婚多年,但王秀兰是有夫之妇,走访过程中,没有任何人提起过王秀兰的存在,她像是陈老四隐藏在黑彩之下一个更深的秘密。

 我突然想到曾在陈老四彩钢房水池边发现的女人头花。王秀兰就是那个头花的主人吗?

 我意识到自己疏漏了一点,黑彩带来财富,财富带来权力,而权力可以带给人任何想要的东西。除了直接被黑彩坑害的人,还有很多笼罩在陈老四权势阴影之下的“隐形受害者”。

 王秀兰早些年就被称作镇上最漂亮的女人,确实保养得很好,我和她面对面也看不出来已经四十多岁了。我想起住在废品厂里老、丑,又不修边幅的“陈首富”,魅力大概都落在这个“富”字上了。

 我没兜圈子,直接表明来意,让她说明案发当晚都去过哪,干了什么。王秀兰的笑容僵在脸上,用那双丹凤眼怔怔地看着我。她清楚我已经知道了她和陈老四的关系。

 王秀兰稍稍平复,捋了一下裙子坐到沙发上,平静地告诉我,那晚她在陈老四的彩钢房里,一直到天亮才走。

 问起她的男人,王秀兰露出不屑的神态,说不知道在外面是死是活。

 王秀兰的丈夫很早就扔下她和女儿小桃去了外地,最初的两年每年还回来一次,后来就杳无音信了。小桃小时候喊着要爸爸,王秀兰就打她,说你爸早死在外面了。

 因为留不住自己的男人,王秀兰没少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直到性格泼辣的女儿小桃长大,和人当面吵了几次,风言风语才收敛一些。

 有一次,小桃陪着王秀兰在镇上逛街,听到背后有两个妇女好像在议论“男人跑了”,小桃抓起旁边摊位上的两个苹果,照着两个妇女一人脸上扔了一个,苹果都砸烂了。

 两个妇女鼻子直流血,小桃仍不罢休,直接骑到一个的身上连打带挠,像疯了一样不管不顾。两个妇女被小桃不要命的架势吓到了,根本不敢还手,其中一个妇女的丈夫闻声赶来,没等靠前就被人一脚踹倒在地。

 “妈的,婆娘打架,你个鳖孙凑什么热闹!”男人回头刚想骂人,一看是陈老四,捂着腰就跑了。

 陈老四开着小轿车把浑身是伤,衣衫不整的王秀兰母女送回家。从那以后,陈老四没事就来王秀兰家,反倒没人敢在背后乱嚼舌根子了。

 陈老四对她谈不上好,但也不算坏,至少能让她和小桃衣食无忧,小桃也能安心上学。

 说到这时,王秀兰管民警要了一支烟,夹着烟靠在门框上,扬起脸——我忽然注意到她的脸好像肿了一块。

 我在王秀兰家看到了一本上海出版的杂志,叫《萌芽》,在一般农村人家算是个稀罕物件。我随口问了一下是谁的,王秀兰说是女儿小桃的。

 “女儿多大了?”

 “高中快毕业了。”

 “女儿和你关系怎么样?”

 王秀兰吐出一口烟,眼神随着烟雾放空,“女儿肯定和当妈的贴心啊。”

 “那你女儿对你和陈老四的关系怎么看?”

 我继续追问。面对愈来愈尖锐的问题,王秀兰不看我,也不正面回答我,只说孩子还在上学,正是开销很大的时候。

 按我以往问讯的经验来看,王秀兰很可能憋着事。她回答问题模棱两可,脸还肿了。

 从王秀兰家出来后,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去核实王秀兰案发当晚的行踪,另一路去镇上学校了解王秀兰女儿小桃的情况。

 如果我猜测的没错,王秀兰和陈小蔫儿的死有关,但凶手应该是个强壮的男性。

 她是不是还有姘头?

 

 

我们开始逐一排查和王秀兰有过接触的青壮年男性:邻居,镇上的居民,牌友……这当中,有个不那么合格的“嫌疑人”。

 小桃有个男朋友叫小闯,比小桃大几岁,和小桃做过一段时间的同学。 

小闯成绩优异,但是个苦孩子,中学时家里发生过一场火灾,把家里的小养殖场连同房子都烧没了还欠了很多债。看着父母瘫坐在废墟上,小闯决定自己出去打工,供妹妹上学,帮家里还债。

 靠着吃苦认真,小闯在一个机械厂学了不少本事,回镇后就自己办了个机械加工厂,还开了摩托车修理铺。

 一打问这孩子,镇上的人都夸好,不光努力上进有担当,对小镇里的居民也多有照顾。镇子里只要是认识他的人去修车,小闯基本上都不要钱。

 一对老夫妇当年在小闯家突遭变故的时候送过鸡蛋,后来小闯给他家重新盖鸡舍分文不取,逢年过节还送米送油。

 不光是对小闯家有恩的人,一些家里劳力少、有困难的人家,小闯都会隔三差五去帮忙;学校里自己的同学家庭困难,交不起费用的,小闯都偷偷帮着垫过。

 我没有刻意去蹲小闯,继续推进其他人的排查,直到最后才去他的摩托车修配厂、机械厂看了看。

 回忆起当时的心情,有一种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怪异,好像有些寄希望于是他,尽快把案子了了,又希望不是,因为这是个太好的孩子,不该干这种傻事。

 小闯厂子最里面有排柜子,我戴上手套挨个打开,其中一个格子里放着盒铁钉。

 我下意识拿起来看,突然感觉身体像被人重击了一下——铁钉的规格和陈小蔫儿死亡现场扎破摩托车胎钉板上的钉子,一样。

 大家都回到警车上,一言不发,等小闯放学。

 听着车窗外小闯机械厂里嘈杂的机器声,看着来来回回十几个浑身油渍的工人,我脑海里浮现出小闯的脸,满是黑油,却热情洋溢地笑着。

 据说小闯当年出去打工,差点死在外面。因为岁数小,社会经验不够,小闯被人骗去山里采药,谁知道是个黑作坊,敢逃跑就往死里打。

 有天夜里,趁着看守喝多了,小闯拉着一个同伴没命地跑,结果在山里迷了路,天亮时发现居然又跑回到白天他们采药的山上。

 同伴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不跑了,打死就打死吧。小闯拉着他,顶着一口气,到底跑到一条盘山公路上。但等了很久,过路的货车根本不理他们。

 太阳升得老高了,小闯一看,这要是再跑不出去,被抓回去还能有活路吗?家里人都靠自己呢,他必须得回去!

 他把行李铺在路中间,往地上一躺,心想就算死,也比被抓回去强。

 又来了一辆货车,司机骂骂咧咧终于让小闯他们上了车。

 遇到小桃后,小闯当年不顾一切要回来的愿望有多强烈,现在走出小镇的念头就有多坚定。

 打工多年,小闯知道自己吃了好多没文化的亏,帮家里还完债之后,就和父母、老师商量,又回到学校继续念书。从此白天上学,晚上回厂里加班加点干活。

 男孩心里憋着一口气,要用那些沾着黑乎乎机油的钱,带小桃奔更好的日子。

 晚上,小闯放学回来,我让民警取了他的DNA。

 民警忙活完上车,有些郁闷地说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干了这事,我一下坐直身体吼了一句,他DNA不是刚采完吗,没检验你瞎说什么。

 人有时候会有一种准的可怕的“第六感”,未知的牌就两张,一张是底牌,在自己手里,一张在对家手上,二选一。因为知道自己的牌,往往可以大概猜到对家的表现。

 民警看出我的情绪,掏出两根烟,自己点上一支又递给我一支,“八九不离十了,脖子上还有伤呢。”

 

 

再见到小闯的时候,他正在摩托车修理铺帮朋友修车,我看着这个帅气的小伙熟练地鼓捣着摩托车零件,拉住要上前的民警——

 “不着急,等你修完。”

 小闯抬头看了一眼我们,低下头,继续修车。

 警车打着警灯,民警穿着警服,街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小闯修完摩托车,回头对已经吓得不敢动的朋友说了句“好了”,然后在旁边的水盆里认认真真地,使劲儿地洗手。

 朋友递给他钱,说这次别免了,从来没收过钱。

 小闯跟着我们上了警车,人群开始骚动。有人说这是好人啊!怎么连好人都抓?

 我一回队里就到卫生间使劲洗手,就像小闯那样洗,看着洗手液顺着手流下来,好像把自己犯的错都洗刷干净了。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也问,连“好人”都抓,你算什么东西!但我又深知,小闯就是杀人凶手。

 检验结果显示,陈小蔫儿指甲里的皮肤组织与小闯的DNA匹配。

 小闯平静地坐在我对面,他说他亲眼目睹在他厂里打工的小工被陈老四的黑彩毒害,家破人亡,还有人有家不能回,想“为民除害”。于是趁着陈老四开庄的前一天夜里,把陈老四摩托车的油抽干,迫使他骑刹车线动过手脚的陈小蔫儿的摩托车。

当晚陈老四果然在一个弯道上出了车祸,但因为没开太快,只伤到了一条腿。

 小闯知道,为了兑奖陈老四铁定得再去一趟县里取钱,就事先准备好钉板,偷了屠夫的杀猪刀,埋伏在陈老四回来的必经之路上。

 只是,小闯不知道陈老四的伤势,以为第二天去取钱的还是陈老四,加上当晚大雨,陈小蔫儿又戴着头盔,看上去和陈老四身形差不多,这才误杀。

 听到这儿,凶器来源、路线计划这些都对的上,我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干扰判断。

 那不翼而飞的30万小闯绝口不提,更牵强的是杀人动机,他还有家人和小桃要照顾,再讲义气会为了“为民除害”搭上好不容易为家人换来的新生活和自己的后半辈子?

 而且,他为什么会对陈老四的行踪这么清楚,谁给他的信息?

 我的心里隐约有答案,只是积压的情绪让我不愿意相信。

 法医告诉我,陈小蔫儿身上的创口有蹊跷。胸口四刀其中一刀穿过肋骨刺进心脏,这是致命一刀,另外三刀的伤口很浅,刀尖都只碰到了肋骨没有再深入。而且那三刀和刺进心脏那一刀刀刃相反。

就是说捅这三刀和那致命一刀时,捅刺的人从左边换到了右边。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杀人现场还有一个人!

 看着审讯室里小闯年轻但坚定的脸,我更确信心底那个答案了。

 我把手里的烟使劲抽完,在烟灰缸里摁灭,直烫到自己的手指才松开,然后把烟灰缸一推,换了拖鞋去冲凉。冷水的刺激下我大口吸气,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那个小闯拼了命想保护的人,只能是小桃。

 很明显小闯已经做好了怎么应对我们的觉悟,他主动交代,自己全都扛下来,而且有一点他确实捏得死死的:我们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小桃参与了犯罪。

 有那么几秒钟,我忽然有种不理智的小庆幸——既然没有直接证据,就放小桃走吧。

 

 

小桃曾经亲眼目睹陈老四爬上母亲王秀兰的床。

 她躲在院子外面狠狠抽自己耳光,告诉自己,一定要快点长大,快点离开这里。

 即使陈老四在金钱上对她们不吝啬,对母亲也不是真心的好,这么多年也没和她领证,名下的产业更是不让她碰。

 王秀兰脸上的红肿就是陈小蔫儿死后,陈老四骂王秀兰是个扫把星给打的。

 小桃虽然小,但清楚陈老四在镇上的名声。她见过有人跪着爬到陈老四面前,求陈老四再赏一期黑彩,好宽限一段时间赌黑彩欠的债,陈老四一脚踩在那人的肩膀上,逼他拿房子抵债。

 还有一个因为买陈老四的黑彩输了个倾家荡产,陈老四逼他交出跑长途的货车。

那人被逼红了眼,拎着菜刀在饭馆里堵陈老四。陈老四当时服软说钱不用还了,没过多久就让那人给他拉废品,半路非得让对方喝酒,结果走出去没多远就被陈老四举报,让交警抓了个现行,丢了养家的营生。

 小桃从小就想离开这种环境,她不喜欢骑着自行车十分钟就能走出去的小镇,更无法忍受这里被陈老四这样一个人“一手遮天”。她坚信只有离开这里,她的生活才会不一样。

 小桃喜欢一本上海的杂志,叫《萌芽》。她喜欢里面的文字,觉得上海就像那本杂志里讲的那样。她想去那里,那才是她该去的地方。

 小桃学习成绩不错,一心要去上海,但在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被班里成绩更好的同学抢了上海那所大学的志愿。

 她平静地把省内一所985大学的通知书撕了,她要复读,重新参加高考,她要站在上海那所大学里。

 小桃撕碎入取通知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小闯。

 小闯让小桃安心读书,自己努力干活,他们像个小家庭一样憧憬着未来,然后分工明确地朝着共同的目标使劲。小闯说给他一年时间把妹妹供到大学毕业,就去省城找小桃。小桃想跟小闯一块复读。

 但如果时间可以倒转,我宁愿他们没有做这个决定。

 一次周末,小桃回家换衣服,刚把脏衣服脱下来要送到洗衣机里,却在卫生间迎面撞见了陈老四。陈老四看到只穿着内衣的小桃,丝毫没有犹豫,直接扑上去侵犯了她。

 小桃想了很久,和小闯说了实话。

 小闯当时戴着劳保手套正在机床前干活,听了小桃的哭诉,抄起一根钢管就要去找陈老四报仇,小桃拼命抱住小闯。

 小闯说那就报警,小桃说那她以后没法在学校呆了。她太知道镇子上的人,在背后嚼舌根子,这比杀了她还难受。她告诉小闯,她要自己报仇,不要小闯插手。

 小闯说别干傻事,因为这个人渣毁了一辈子不值得。两人决定等他们高考完,要离开小镇了再报警。

 小桃没有告诉王秀兰她被陈老四强暴的事,她心里一直觉得,光让陈老四进监狱,太便宜他了。

 她尽量减少回家的次数,实在躲不过去了,就尽量当天返回学校。可千防万防还是被陈老四抓住了机会。

 陈老四再一次强暴了小桃,还说这辈子你都逃不出我的手心,你考上大学,我不给你拿钱,你哪儿都去不了!

 小桃喊着,我不用你的钱照样能上大学。

 她拿着修眉毛的刀片冲陈老四扎过去,被陈老四一把夺了下来,陈老四指着王秀兰的照片说你敢反抗,我就弄死你妈。

 陈老四不死,她和王秀兰都没有好日子过。小桃不想等了,她现在就要报仇。

 

 

小闯决心帮小桃报仇。如果他们当中要有一个人背负罪恶,那么那个人一定得是他。小桃的未来是属于小镇之外的。

 两个人偷偷计划了一段时间,那并不是多么高明、周全的计划。

 小桃通过母亲王秀兰摸清了陈老四的动向:陈老四每次去县里都是后半夜凌晨才回来,要打点好一条线上的黑彩分舵。小闯提前把摩托车的刹车破坏让陈老四在回来的路上刹车失灵,造成意外死亡的假象。

 但他们没料到,陈老四第一天没死,只伤到了一条腿,这才有了第二天的“补救计划”。

 因为屠夫老婆过去在背后说王秀兰母女坏话最多,小闯提前在猪肉铺偷了把杀猪刀。

 他俩以为第二天去县里的还是陈老四,就埋伏在陈老四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陈小蔫儿第一次打点父亲的“生意”,并不熟练,比预计的晚了两三个小时才出现在乡道上。

小闯和小桃在下着雨的小树林里等得迷迷糊糊,看戴着头盔的“陈老四”远远过来了,就把小闯提前在自己厂里做好的钉板放到了路面上。

 陈小蔫儿发现轮胎扎了,刚下车查看就被从后面接近的小闯划了一刀,他下意识地伸手反抗,抓伤了小闯的胳膊和脖子。小闯眼睛都不敢睁一通猛刺,不知道刺了多少刀。

 陈小蔫儿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小闯还在闭着眼睛挥刀,直到小桃跑过来抱住他。小闯怕“陈老四”没死,往心脏部位又补了一刀。

 小桃也抢过小闯手里的刀,她要亲手在“陈老四”身上留两个窟窿。但力气太小,加上紧张害怕,扎了三刀都没扎透。

 小闯埋怨小桃跑过来干什么,把刀抢过去用塑料袋包好,四下看了下,觉得直接丢不妥,看到陈小蔫儿的棕色皮包,就把刀放了进去,却意外发现里面有30万现金。

 小闯把钱拿出来,没注意里面还有一张银行凭证。

 两人想把尸体拖到排水沟或者旁边的树林里,但陈小蔫儿太重了,又下着大雨,两个人只勉强将尸体拉动了一小段距离就放弃了。反正扔在排水沟或者树林里,早晚都会被人发现。

 小闯看到陈小蔫儿手腕上的手表,灵机一动就给撸下来了,又翻出陈小蔫儿身上的钱包,做了个抢劫的假象,事后还把两样赃物放到了屠夫猪圈的棚顶上。

 结果第二天俩人就知道杀错人了,小闯想再次对陈老四下手,被小桃阻止了。

 小桃说30万够他们以后去外地开始新生活了。钱被小桃藏在学校的书桌里。

 只是,他们注定等不来新生活了。

 小桃没有跑,而是带着30万来队里自首了。我看着这个和王秀兰一样有丹凤眼的女孩,心里暗骂。

 在小桃交代的过程中,我一直低着头,用手捏着鼻梁闭着眼听。等小桃话音彻底落下,我终于问出口第一个问题——

 “陈老四欺负你的证据,带了吧。”

 

 

陈老四方脸,分头,头发像染过一样很黑,嘴唇很厚,但眼睛很小,总像没睁开。他对坐庄黑彩的事情死不认账,说他完全不知道,只是为别人提供地方来耍。

 我走过去,扒开陈老四的眼皮死死盯着他说:“你他妈把眼睛睁开再说话!我看看你怎么睁眼说瞎话!”

 陈老四被我摇来摇去,嘴里喊疼,民警把我拉开。陈老四依然自说自话,说他做的是正经生意,钱是开棉袜厂赚的。民警再问什么就都装傻,还问我们,他儿子被杀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看我们不理,转移话题不成,就闭上眼睛,说自己腿伤没有好,要保外就医。

 对侮辱小桃的事情,陈老四坚决声称没有的事,还挑衅我们有证据就判他!

 我们早已收集好他坐庄黑彩的证据,不认也没用,但小桃被欺负的证据被她夹在一堆《萌芽》杂志里,住校的时候王秀兰给家里简单装修了一次,那堆夹着证据的杂志好像被陈老四废品收购站的老妇挑走了。

 我假装不动声色地走出门,跟民警说要去找废品收购站的老妇核实。我们都清楚,时间太久了,根本不可能了,但民警没有一丝犹豫,起身摸了车钥匙就往出走。

 王秀兰穿着一身长袖睡衣还没有睡醒,脸上没来得及化妆,露出来了本来年龄该有的模样。我没看出来陈老四进局子对她情绪上有什么影响。

 王秀兰是扔了那堆萌芽杂志,她反问我们杂志里有什么,小桃也问她了。

 我没有回答她,起身往出走,走到门口点了一根烟,转身又回去,给王秀兰嘴里也塞了一根,没等她反应过来就给她点上。

 我指着卫生间一股脑儿告诉她陈老四在这儿对小桃做过什么,还不止一次。我告诉王秀兰那些杂志里放着唯一能证明陈老四干的事的证据,却被你这亲妈给扔了。

 王秀兰靠在墙上,嘴角不自然地抽动着,烟灰从她身上掉在穿着拖鞋的脚面上,她丝毫没动。

 小闯还在扛着。

 在被要求采集DNA的时候,小闯就知道自己暴露了,他找到小桃,把她抱在自己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

 当年自己放弃学业外出打工,妹妹曾哭着对他说,哥,我不去上学了,我一个女孩子早晚嫁人的。小闯也是这样把妹妹搂在怀里,告诉她,女孩子才更应该出去看看外面什么样,你替哥去看看。

 现在,他想让小桃替他去看。他一早就决定自己全部都扛下来,用那30万换小桃离开小镇。 

在他的计划里,这时的小桃应该已经捂着鼻子从屠夫的肉铺前飞快跑过,和卖菜的大娘打了声招呼,经过台球桌的时候背过身不理那些叼着烟的小青年,在自己的摩托车修理铺门口呆呆等了一会,最后独自一人走完镇上那条尘土飞扬的主街,走出这座小镇,离所有的不堪和伤害越来越远。

 我告诉小闯,那30万在小桃的书桌里,“她就在这栋楼里,她自己来的。”

 小闯仰着头,极力控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那个计划好的属于他们的未来再也不会来了。

 我看着这个有着一双非常明亮眼睛的大男孩,真有心思放了他们,但也只能心里想想。我让小闯主动把犯罪经过都交代清楚,但除此之外,我还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押送他们去看守所的那天,两辆车一前一后。我看了一眼坐在后排的小闯,示意民警把车速降下来——

 押送小桃的车缓缓驶过,在两辆车相错的几秒钟,小闯转过头趴在车窗上。

 我没看到小闯的表情,只隐约看到对面车窗,小桃笑了。

这起不同寻常的命案,让见多了死亡的刘神隐几次情绪失控。 

 过去他一直认为杀人犯被抓是罪有应得。他永远记得师父小黑哥将歹徒绳之以法时,围观人群的鼓掌和欢呼,他也想要成为那样的痕迹检验师。而这起两个孩子行凶的命案,却让他突破了对善恶的认知。

 他甚至怀疑自己破案是一件错事。因为抓小闯时,他都无法回答旁人这个问题——你们为什么连好人都抓?

 封闭环境中的恶,潜藏得越久越具有毁灭性。 

尤其是在这样的村落里。每个大人几乎都知道陈老四的恶行,但他们都因为害怕选择闭口不言。即使首富的恶越来越没底线,也没人敢说一句话。它最终以一种极端惨烈的形式,让两个单纯且冲动的孩子去阻止。

 这是故事里最令人恐惧的。

 两个“好孩子”双双入狱,还让一个无辜的年轻人搭上了命,属于他们的未来再也不会来了。但刘神隐觉得,即使美好崩塌的过程很残忍,也一定要写下这个故事,写给那些不敢出声的大人。

 需要一把刀刺破这种表面的平静,却只有善恶分明的孩子能够成为这把刀——我们究竟还要用多少孩子粉碎的善良做代价,才能停止这样的罪恶?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渣渣盔

插图:小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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