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作江湖 | 欢迎来到我的“私人动物园”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昱

【编者按】在工业化兴起时，“手工制作”一度成为生产率低下、质量参差不齐的代名词。然而，到了工业生产高度发达的今天，人们又开始厌倦由工厂流水线生产出的毫无差别和特色的产品，手工制品又恢复了活力。

“手作人”的使命是制作真正的手工制品。他们以贩售手工制品为生，以拥有卓越的手工技术为荣。

澎湃新闻-私家地理推出“手作江湖”系列，挖掘隐秘在“手作”世界里的各色达人的故事，他们将智慧融入生活，也让手艺更加鲜活。

“小时候我妈问我，鸡蛋是鸡生的，鸭蛋是鸭生的，那咸鸭蛋是谁生的呢？我回答，是咸鸭子生的。‘咸鸭子’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咸鸭子”来自天津，是一位“80后”羊毛毡手作人。接受采访时，她高兴地说最近终于带老妈打卡了时下最火的“撸鸭店”，让原本认为“鸭子只能盛在盘子里端上桌”的老妈体验了一把“颠覆三观”的年轻潮流，趁着这股兴奋劲还在，最近她开始制作一个鸭子为主题的羊毛毡系列。

不过，“咸鸭子”的兴趣远远不局限于可爱的鸭子。第一次认识她时，除了这个古怪有趣的名字让人印象深刻外，她的作品也让人眼前一亮：羊驼、长颈鹿、棕熊、海豹、山魈、环尾狐猴、甚至还有不怎么寻常的草原杂色狼……一只只栩栩如生，充满野性的动物，几乎颠覆了我对羊毛毡手作岁月静好的想象——市面上的羊毛毡作品大多是可爱的卡通人偶和萌宠。

而这就是咸鸭子的梦想，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私人动物园”。

在羊毛毡作为流行文化出现在各种淘宝店、手工DIY作坊，乃至小红书的今天，很多人可能不知道，羊毛毡其实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纺织品，其历史可追溯至公元前6世纪。

在西方传说里，古罗马帝国的圣徒曾将羊毛塞进鞋中，防止双脚在躲避迫害的长途跋涉里起水泡。在旅途的最后，汗水让羊毛变成了袜子。随后，羊毛毡的制作方法开始流行，逐渐成为了欧洲一门家喻户晓的手工技艺。

在亚洲，羊毛毡也出现在许多游牧民族的日常生活里，人们看重它的保暖、防水、隔音、坚韧的特性，制作出羊毛毡的靴子、地毯、帐篷等物品。

羊毛的纤维很特别，结构紧密、互相纠缠，因此不需要针织、缝制等加工，只需要湿、热、挤压等作用，就会毡缩形成片状的布料。在西方盛行几个世纪后，羊毛毡手作开始呈现多元的变化，羊毛毡制品不再仅限于实用性的纺织物，各种用羊毛毡制作的玩偶、首饰开始出现，并受到越来越多时尚达人和手工达人的追捧，在世界各地掀起了一场为羊毛而疯狂的时尚之风。

一场悲伤引发的羊毛毡情结

咸鸭子在2013年接触到羊毛毡手作时，也是羊毛毡作为流行文化刚刚进入中国的时候。

“第一次接触的时候，我记得当时做了一只火龙果，做的很差劲，很幼稚。但那时没有任何想法，就和许多对手工制作感兴趣的小女生一样，图个新鲜罢了。后来因为工作的关系，没有那么多时间，就搁置了。差不多是在2017年的时候，我又重新捡了起来。”

刚接触羊毛毡时，咸鸭子做的人生第一只“羊毛毡”火龙果。 （本文图片均为咸鸭子 图）

重新捡起来的契机其实是一个不怎么愉快的插曲。2016年，咸鸭子养了一只柯基。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养狗，非常疼爱，有时候中午不吃饭，也要打车回去看看。但是没想到一年后，由于在外误食物了老鼠药，心爱的柯基意外去世了。这件事让她倍感伤心，她把自己闷在屋子里，想用一种方法留住狗狗生前美好的样子。

“我的初衷就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于是大概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用羊毛毡做了一大一小两个狗狗的玩偶，大的有三四十公分，小的有十几公分。可以说也是因为这件事让我把羊毛毡这门手艺重新拾起来了。”

趴着的小柯基。

制作的过程中，咸鸭子突然发现自己对动物的形态很感兴趣。“我感觉人和动物之间有一种联系。这一种联系是当你观察它的一举一动，特别是它的神态或者说微表情的时候，你会感到非常治愈。”

于是她开始研究各种技艺和方法，手中的动物也从小狗小猫的宠物，慢慢做到更大型、更具有挑战性的野生动物，在追求逼真的道路上，她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思考。

大鹅和小鸭子

哈士奇

羊驼的脸部特写

“我一直以来都想在拟人化和仿真这两件事情上寻找一个平衡。我希望能像齐白石说的那样‘在似与不似之间’。因为当你真把它还原得百分之一百时，它可能就只是个标本，但我不想把它做成标本。我的初衷是要做出符合自己审美，能打动自己的作品。”

一次，咸鸭子在看BBC的纪录片《王朝》时，里面正好在介绍非洲草原上的杂色狼。其中有一幕是一只小狼崽被鬣狗吃掉了，痛失幼崽的杂色狼们都不约而同地低着头，垂下了尾巴，好像在为失去同伴默哀一般。

受BBC的纪录片的启发，咸鸭子创作了非洲草原上的杂色狼。

杂色狼局部

“当时看的时候，我很感动，于是很快就做了两只杂色狼出来，这也是我很满意的作品之一。很多时候，灵感都会这样子诞生。打动的程度越深，想表达的层次也会越多。所以不管市面上流行什么，我始终就觉得我做的东西，首先必须要打动我自己，如果不能，再多的工夫，我也会把它拆掉。”

长颈鹿

山魈

泼辣大公鸡的“倔强”

咸鸭子对手工艺术的喜爱，也离不开从小对画画的兴趣。有一次儿童节，学校的美术老师看到了她的画，觉得很不错，邀请她上台表演。时隔多年，那时具体表演了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唯独美术老师的一句评语，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当时他看着我的画说‘我发现你画的大公鸡非常泼辣’。 我那时候太小了，根本不知道‘泼辣’这个词是在夸还是在损我。后来慢慢长大，我开始发现，老师的评价真的很贴切，我真的一直都挺‘泼辣的’。”

咸鸭子说，自己的性格从来都不是一个手作艺人“该有”的样子，以至于当她开始从事羊毛毡手作的时候，母亲觉得不可思议。

“我妈当时挺不理解的，她说你也不像那种坐得住的小女生，安安静静，斯斯文文，怎么做得了手工呢？”

“的确从性格来说，我挺活泼、大大咧咧的，不是那种岁月静好的样子。但只要我投入进去，我就挺享受一个人的狂欢。”

不知是想打破母亲的偏见，还是美术老师的“一语成谶”，“泼辣”的性格并没有阻碍咸鸭子的创作，反而细品味她的作品，她塑造的动物总隐藏着一股独特的野性的味道。

小海豹和小企鹅

棕熊和麻雀

躺着的树懒

环尾狐猴

到了高中，咸鸭子决定做艺术生，不出所料，家里出现了反对的声音。

“因为我当时上的是重点高中，成绩还不错，我爸希望我将来能成为一个律师。所以他们觉得我的想法‘很作’，可能我就是挺能‘作’的，但我一旦下了决心，就一定会对它负责的。”

2010年，咸鸭子大学毕业，进入品牌公司做了好几年服装设计的工作，后来又跳槽外企做设计。

“我的雇主们对我都非常好，大家对我的工作也都挺满意的。但就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所在的环境能给自己的空间就只有这些了，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但我的创造力还得不到充分的发挥。”

咸鸭子说，刚开始进入时尚行业的时候，国内的审美还停留在“浮夸”的阶段，这时候的人们喜欢富贵、华丽、或者更直白来说，显得“有钱”感觉。

“那时候我们做服装，一些比较自然派的东西，比如花鸟一类的图案，雇主通常会觉得你很土，但其实自然派的东西可以非常优雅，非常高级。后来随着大家的审美在提高，客群发生改变，从前那种‘想要显得很有钱’的审美慢慢朝着‘想要显得有品位’的方向改变。这种审美趋势，不只发生在服装，它就像一种流行文化一样，在各种艺术领域发生。”

对于咸鸭子来说，羊毛毡是自己一个审美的出口。

于是，对于咸鸭子来说，羊毛毡是自己一个审美的出口。在给品牌做服装设计时不能表达的东西，她可以通过羊毛毡手作去输出，在制作羊毛毡的过程中慢慢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一开始我的想法就是完全是做给自己看的，它不像做服装，有很多你不能左右的限制。把一堆羊毛纤维变成一个艺术作品，这个过程中，只要你自己觉得好看就行了。”

2018年，咸鸭子辞职，开始将大部分时间投入羊毛毡制作，在国内外的平台上开设了网店，开始做艺术玩偶成品出售、教授课程和宠物纪念定制。

用羊毛毡做出自己的事业

咸鸭子的店铺里有一项特别的服务，就是在贝雷帽上做羊毛毡宠物肖像。这项工作最初也是源于一个爱猫朋友的委托。

“我有一个朋友，他家养了三只猫，有一次委托我按着他家猫的样子，在帽子上、围巾上做了很多羊毛毡的肖像装饰，做完后我把它们放在网上，好多感兴趣的人就来找我了，包括不少海外的客户。”

“他们把照片发给我，选一个帽底的颜色，然后我就像画画一样，把动物的样子用羊毛毡复刻在帽子上。因为羊毛毡有立体感，所以做出来的效果很逼真，也很好看。”

帽子毛毡画定制

让咸鸭子印象深刻的是有一个来自美国的订单，发来的照片里是一只普通的小土猫，看不出什么品种，但是长相很有特点，微微眯着眼。

“我问她你发我的照片里，小猫的眼睛都没全睁开呢，你想要做个什么表情呢？她说没事，就要这个样子。于是我就按着照片的样子做，完成之后给她邮了过去。不久之后，她就收到了，在我的店铺下面留下了一段话。但看了那段话后，我很心酸。”

客户告诉咸鸭子，照片里的猫猫已经去世两年了，但是收到帽子那一刻，她跟她老公都哭了，感觉以前的那只心爱的猫猫又重新回到了身边。

客户告诉咸鸭子，收到帽子那一刻，感觉心爱的猫猫又重新回到了身边。 咸鸭子 图

“我挺理解那种失去的感觉，那只猫猫一定承载了他们很多的记忆，所以能给他们带来治愈，这让我挺有成就感的。”

咸鸭子说，当初母亲反对自己做羊毛毡的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觉得你跟你爸这种人不适合靠手赚钱。”

“我妈年轻时候，曾经跟着我姥姥给人家做过衣服。在她的认知里，靠手吃饭成本很低，不是一项很有效率的工作。但后来，我跟她说世界上有好多人都喜欢我做的东西，她也慢慢开始接受了。”而咸鸭子知道，自己心里一直有个梦想，希望能用羊毛毡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

“实际上我觉得羊毛毡未来可以上升到一个更加艺术化的手作，进入更加专业的市场，走更加工艺品的路线。现在的问题可能是大家根本不知道羊毛毡除了做小挂件、猫猫狗狗之外，还能做出多么艺术化的东西。”

羊毛毡手作人“咸鸭子”

咸鸭子的私人动物园

今年年初，咸鸭子本来打算开一间自己的工作室，也租好了店铺，结果因为疫情的关系，商场把租金退了回来。她觉得这不算什么打击，因为还有好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我现在有很多事想做，一是开发教程，把我现有作品的教程研发出来；二多搞点创作的，多做一些个人化的作品。另外还要推广，全都需要我一个人操办。”

咸鸭子自己发明的羊毛毡工具，并申请了专利。

“我觉得当一个人真正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真正自己认可自己的时候，心里会更坦然，更加成熟。所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找到了自己最爱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