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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昭通·​群山丨沘江两岸

2020-08-25 20:0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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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左中美 昭通日报

初秋,上午10点的阳光已经有些炽烈了。在经历了整个长夏的繁密雨水之后,“拐过秋天的垭口”,“雨脚”渐渐收住,阳光猛然间“热辣”起来,进入了“催熟”庄稼的“晒黄天”。乡间有民谚说:“七月‘辣’太阳,哑巴喊晒死。”这里的7月,指的是农历七月间。在这时的大太阳下,已经灌浆成熟的庄稼一天天悄无声息地晕染开秋色,直至将人们又一岁的劳作与汗水,点染成这大地明亮的诗章。

在这秋天上午的晴朗阳光下,沘江,一如它过去的千万年那样,在两岸群山巍峨的峡谷间潺潺流淌,尚未褪去雨季“洪颜”的水面,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波光。沘,电脑的五笔字库里没有这个字,新华字典注其音为bǐ,“沘源,河南省唐河县的旧称。”而在山高水长的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云龙县县境,在与云龙相邻的沘江的发源地兰坪县(即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兰坪白族普米族自治县)以及附近的永平县(属大理白族自治州辖区),乃至在所有认识这条河流的整个滇西,人们都把这条河流叫作pī江。这是这条古老的河流独属于这片土地的见证。我甚至有些主观地这样想着:“所有从外面来到这片土地、见到这条河流的人,当他们在见过了这条河流流淌的样子之后,便会喜欢上这个名字,然后,像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那样,将它亲切地叫作pī江。”

有着两百多年历史的古道木桥——通京桥就安静地跨在沘江之上。在西面桥亭脚的侧壁上,嵌着一块白色的大理石碑,上面的刻文介绍了这座桥的称谓、历史以及构造:“通京桥,原名大波浪桥,始建于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横跨沘江,东西走向,为悬臂式单孔木梁风雨桥。全长40米,孔净跨29米,距水面12.5米,桥身采用木枋交错架叠,从两岸桥头层层向河心挑出,在相距9米处,用5根粗壮的横梁衔接,上铺木板。桥面宽4米,上建抬梁式木结构桥屋,两侧设护栏,两端建亭。”之所以在这里较完整地引用了桥碑上的介绍,是因为非如此不足以讲清这座古老木桥的独特构造。这种全部以木承重的古桥梁,是云龙县境内独有的木桥构造形式。在这段介绍中的“悬臂式”,有些资料中又称为“伸臂式”。“大波浪桥”又称为“大波罗桥”,因其所在地为“大波罗村”(还称“大包罗村”的),属云龙县长新乡,古桥所在地距离云龙县城38公里。凑巧的是2016年,离1776年建桥时,刚好是240年。

走上古桥,发现上面一如许多古桥那样,在横铺的木板桥面上,正中纵向又铺一道由两块厚木板拼起的宽约两尺的木板,上面每隔约一臂的距离横向钉一道厚木条。不难看出,中间纵铺的这道厚木板,除了能更好地固定桥面,更主要的作用是给骡马走的道,人们赶着负重的骡马从桥上走过时,马走中间,人走两侧,骡马负重后蹄脚重,若没有中间这道加厚的骡马行道,桥面便很容易被踏坏。钉在纵道上的横向木条,除了固定住两块木板,同时还起到了防止骡马蹄脚打滑的作用。在安静的桥面上,有着几摊牛马的粪便,有的已经半干,有的还很新鲜,这可能是早上才从桥上走过的牛马留下的“新鲜痕迹”。

站在桥上,倚着桥廊望桥下的沘江,江水北来南去,恍惚间,似是千万年的时光滔滔涌流至前,穿过脚下这道经风历雨的古老木桥,依依向着来日缓缓而去。在这江的两岸,是逐渐向上打开的巍峨高山,深青色的玉米地大片大片地铺展在从山脚至山腰的坡地上,村庄一簇一簇生长在茂密的玉米地间,而在紧邻河岸的山脚地带,一丘一丘弯弯的稻田间,已悄悄晕染开最初的秋黄。

我这样想着:一条河流,它所能给人的最好的惠顾,便是年复一年地浇灌着两岸的田野庄稼。人们世世代代依傍着它,将两岸的稻田插满秧苗,将两岸的山坡种满玉米、大豆和荞麦,将两岸开满野花的大地,酿成人们世代栖居的祥和故土。雨水从屋瓦落下,鸡鸣在黎明升起,炊烟年复一年汇入山头的云朵。生活在两岸村庄里的人们,早晨从桥上出去,夜晚从桥上回家。群山与河流组成的大地,召唤离家的人们闻着花香从远方归来。

在云龙县大地上,我注意到,当人们在说着沘江的时候,就像是在说着自己的母亲。志书上载:公元前109年,汉朝征服滇国设置的益州郡,将势力伸入哀牢国东部(今云龙县),设置“比苏县”。据说,“比”,在白语里的意思是盐。云龙古境,最早便是一片因盐而始的治地。从比苏县起始,在两千多年的时光里,这片滇西秘境的名字,与盐一起走遍各地。“比”与“沘”( pī),这样两个音形相类的字,使我想到这条河流名字的由来,“沘”,我猜想它应该同样与盐有关。或者,“比”,在古时候同样是被读作pī的。这片蕴藏着无尽卤水的古地,地被命之为“比”,河被名之为“沘”。云龙县境的地势,东西高而中部低,在地图上,沘江从最北面的白石镇进入云龙,以几乎居中的位置,一路由北向南流经全境。这条发源于北面兰坪县境、全长169.5千米的河流,在云龙境内整整流淌了123千米,从北到南流经了云龙的白石、长新、诺邓、宝丰等乡镇村社,最后在南面的功果注入澜沧江。对于云龙,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这是一条真正意义上的母亲河。人谓“云龙归来不看桥”。因云龙境内各种类型的古桥梁之多、保存之完整,所以云龙被称为“古桥梁艺术博物馆”。而这些以藤、木、铁、石为材,浮、梁、吊、拱为构,日月久远、修筑精致的古桥梁,大多数都是集中在沘江及其支流之上的,衔其进,渡其出,在漫长的时光里,连通两岸人们的往来,让其繁衍后代子孙。在位于白石乡水城村的沘江之上,至今仍完整地保留着一座古藤桥。藤桥架设在江两岸对生的老栗树上,用当地所产的山葡萄藤编织而成,以两根藤子扭编成的直径约5厘米的长绳作为桥的左右两臂,整座桥的造型,恰若一段长长的V形网兜,网兜底部铺着宽不足一尺的木板作为行走的桥面,木板用铁丝固定在藤网上,同时,在整座藤桥上,以每隔约一臂的距离用铁丝对桥藤进行加固,以确保安全及增加桥的承重力。出了桥两端用圆木搭成的简易桥门,是同样用圆木铺成的短短的下桥坡。桥上阳光明媚,桥下流水泱泱。桥的东岸是稻田和玉米地,桥的西岸是临岸人家的后花园一角,园里安静地开着黄色和白色的菊花。

位于诺邓镇的云龙县城亦在沘江的一侧。一路往北而来的沘江到了城北1千米处,因形就势,绕出一个大大的S型,弯成一个巨大的天然太极图。后来在离开云龙的时候,殷勤的主人们给每位客人赠送了一幅镶在支脚玻璃相框里的“云龙太极”图(这是一组太极四季图)。我得到的这一幅,上面是“云龙太极之春”(这名字多么好啊!)。在上面,春日上午的阳光,将沘江以西的山坡上尚未耕作的红土地照出一片柔和的暗红色,北面那个叫庄坪的村庄在晨光里显得极为安静,村庄脚下那片平整的田野里,油菜花开得一片金黄,从花块的形状上,看得出这片田畴间大多横平竖直的线条。田畴之下,转弯处的沘江水在阳光下反射出明亮的光。S弯的中部左侧,以及渐近尾端处的两片大多长方形的田畴间,亦零星穿插着几片菜花。在整个太极图的东面,群山交错层叠,有如丝如带的洁白云雾缓缓飘移其间,直到将群山连绵送向远方……绕着这个大大的太极图,而今修建有一条沿河的行道,晚饭后的清凉时光里,一路上有许多人在上面散步和锻炼,有人在路旁卖着黄瓜、水果和烧包谷。河岸上开着芦苇花,路旁的田畴里,黄瓜藤和豆角相互缠绕着爬上了支架。云龙当地人云:“太极图上走一走,活到九十九。”是自然,亦是天意,大地上的万千河流,唯有这条名叫沘江的水,最深切地领会了天地自然生息轮回的深情与奥妙。过了太极图,便是云龙县城,城中的文化广场上,每天清晨和傍晚,都有许多人在这里跳云龙独有的民间舞蹈“力格高”。“气!气!齐齐气恰气!”踢脚、绕手、转身、进退,这种以模仿动物的动作起始、节奏欢快热烈的舞蹈,反映了人们与自然万物的和谐相融。

时近中午,阳光热辣了许多。过了大波罗村,一路沿着沘江逆流而上,从长新到白石,从大波罗村到顺荡村,从通京桥到彩凤桥,一样的沘江,一样的古桥,旧旧的瓦顶,封闭式的桥廊,桥上两侧有供人坐着休息的横木凳。稍有不同的是,彩凤桥的西桥亭上修有阁楼,名曰“童子阁”,不像通京桥是直进的,而是从南向进亭。两匹驮了空心砖的大骡子从亭口进来,在亭内窄窄的空间里熟练地打个直角弯后,“嘎吱嘎吱”响着地上了木桥。赶骡子的人一边小心轻扶着马驮子,一边一路喊着“当心”,“嘟嘟嘟”地过桥去了。有人用风顺着河谷而下,轻轻穿过桥廊与桥屋。在北面桥廊正中一段的板壁高处,有白粉笔写着大大的“人民”两个字,南面桥廊正中一段板壁的近下脚处,画了一个小小的可爱头像(已有些模糊了)。我猜:字及图画,可能是孩子们在放学回家时的“涂鸦”。

论年龄,彩凤桥比通京桥要久。彩凤桥始建于明代,初为石板桥,后改建为木梁桥。将西桥亭改建为阁楼,是清光绪年间的事。顺荡古有盐井,顺荡井是云龙古代“八大盐井”之一。因盐业的发展,古代在顺荡,建有大量的桥梁、驿站、店铺、庙宇。顺荡古村现存的古民居,多为清代建筑。村下沘江上的彩凤桥,是云龙通往兰坪、剑川、鹤庆、丽江的古渡要津,是顺荡盐运往外界的要道。

彩凤桥、通京桥、青云桥、惠民桥,所有这些跨在沘江上的古渡古桥,除了连通两岸人们的生活,在漫长的时光里,更是云龙食盐外运的重要通道。一匹马走过去了,一个人走过去了,一队马帮走过去了,一群赶马的汉子走过去了,云龙的无数食盐“走”过去了,2000年的冉冉光阴“走”过去了……

在顺荡,除了彩凤桥,还有顺荡大慈寺古火葬墓群。顺荡火葬墓群是元末至明代中期白族的墓地,墓群现存火葬墓近1000冢,已发掘出的梵文碑85块,梵文经幢7座。所有墓碑皆为无冢碑,碑的正面(又称为阳面)刻汉文,简道死者生平,正面碑头及两侧刻观音、童子、鱼、伞、宝瓶、海螺等“佛八宝”图案;背面(又称阴面)刻梵文。碑额均为半圆形,经幢为正方形或六角形。墓地中最早出现的梵文碑为明永乐六年(1408年),最晚出现的碑为明万历元年(1573年),中间时间纵跨165年。墓碑所刻死者多为杨、张、高、赵姓,当中以张姓最多。

火葬墓群,再加上梵文碑,这让顺荡古村以及古境云龙又多了一重神秘的面纱。梵文为印度雅利安语的早期名称。资料称,印度教经典《吠陀经》即用梵文写成,其语法和发音均被当作一种宗教礼仪而分毫不差地保存了下来。云龙境内的主体民族为白族,世居云龙古境的白族为何会在那样一个时期内在逝者的墓碑上刻写梵文?再者,云龙县境自古道教文化兴盛,诺邓古村有玉皇阁古建筑群,位于县城南面的虎头山有道教古建筑群,据说云龙太极图东面山中正对着诺邓玉皇阁,南面山中则正对着虎头山三清殿,天然太极图和境内两大道教文化建筑群神秘对应在了一起。就是在顺荡,亦有著名的道教古建筑玄天阁。虽则在整个县境之内,道、儒、佛三教交融,当中还交错着白族本主崇拜,而为何独独在顺荡,出现了这样一片火葬墓梵文碑?这使我联想到通京桥所在的长新乡大波罗村,其“波罗”之名,是否与佛教在这片地域的传播有着神秘的关联?“波罗”一词原为佛教用语,有写作波罗蜜,是梵文Paramim的音和意翻译的结合,指到达彼岸。佛教源于古印度,于西汉末、东汉初传入我国,经过长期传播发展而形成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中国佛教。在百度关于中国佛教史以及梵文的相关介绍里,没有任何细节可以为起始于600年前、深藏于滇西秘境的顺荡古火葬墓群提供具体的解释。这一神秘的梵文碑古墓群唯有让人猜度,在明朝中期的那样一段似乎并不特别的历史时期,佛教,曾在这片因盐而兴的边远之地,有过隆重(这人世所能加于一个人的仪典,还能有比将他的一生埋葬并且铭记更隆重的么?)而深刻的影响。

“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长。”从县境最南边的功果桥,一路溯澜沧江西北而上至苗尾,再从苗尾过澜沧江,一路沿盘山而上的苗(尾)诺(邓)公路翻越五宝山回到县城,又从县城溯沘江一路北上到县境最北的白石,在云龙的大地上,1000多年前“昭君出塞”的伤别辞,在相同的字面里,有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表达。群山壮阔,大河泱泱,山的高拔,水的绵远,若父之伟岸、母之厚慈,孕育了这片土地久远的文明、多彩的史诗。波浪滔滔的澜沧江,滋养出史逾千载、遐迩闻名的古旧州,绵远流淌的沘江见证了古村诺邓2000多年因盐繁华的煌煌历史和古镇宝丰300多年因盐兴盛的冉冉日月。沘江汇入澜沧江,澜沧江出云龙县境,滔滔流经保山、临沧、普洱、版纳,流出国境,流成一条长比日月的滔滔长河。而古云龙的众多盐井出产的白盐,过了沘江和澜沧江上的悠悠古桥,翻越过云龙大地上众多的峨峨高山,沿着迢遥古道,走向山外,走向广阔大地之上一座座车马喧喧的城池、炊烟袅袅的村庄。

在地图上看云龙,以沘江为纵轴,中间低、两侧高的地形,几近于一本打开的书。可以确定,古境云龙,它是一本值得一读再读的书——假若,我有一双能够读懂这片大地的眼睛。比如澜沧江畔的古治旧州,比如沘江岸上的宝丰古镇,比如沘江之上的众多古桥,比如诺邓古村的盐上时光,比如太极图上的晴明春色,比如高山天池的静宁秋光。又或者,在傍晚的时候,坐在县城文化广场前的石阶上,看人们在上面跳古老的舞蹈“力格高”,看夜色从两侧的山间缓缓落下,待灯火从四面点点升起。这当中的每一页,都是云龙这片大地的独有见证,而作为这本书的中线,沘江在这里从北向南亘古流淌,一岁又一岁,流过这大地上的春、夏、秋、冬。

而若是让我非要选一个季节再回到沘江,我想,我依然要选择这样雨水收住、阳光晴明的初秋:山坡上大片大片的玉米地依然深青墨绿,中间有弯曲的道路通向那墨绿处宁静的村庄;河岸上的稻田无声晕染开最初的秋色;临岸人家的菜园里,青绿的辣椒叶间挂出第一个鲜艳的红辣椒;篱下的菊花开得一片烂漫,白的白,黄的黄;远行的人从遥迢的远方归来,在风雨桥上抖落长路的汗水和尘埃;在沘江的两岸,微风里布满金银花淡淡的清芬,迎接离人回到这温暖的故土。

作者简介:左中美,彝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7届高研班学员。她创作出版的作品有《不见秋天》《安宁大地》等4部个人散文集,曾获云南省文艺创作奖励基金奖、云南省年度优秀作家奖、首届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文学奖、第六届中华宝石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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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丨@昭通日报 微信(ID:hdwk2158200)

审核丨@空

运营总监丨@俺是大笨蛋

责任编辑丨尹婕

实习编辑丨 李平波

原标题:《阅读昭通·​群山丨沘江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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