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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洁音评梅尔罗斯五部曲︱上流父母皆祸害

冯洁音
2020-09-02 10:10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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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里克·梅尔罗斯五部曲”(《算了》《噩耗》《希望》《母乳》《终于》),[英]爱德华·圣奥宾著,邹欢、于睿寅、吴洁静、刘志刚、冯洁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8月出版,295.00元

“爱德华·圣奥宾儿时遭父亲性侵”,几乎所有梅尔罗斯系列小说的书评都以这样的句子开头,俨然已成为一种类似标题党的勾当。圣奥宾的经历既典型又与众不同:并非每个人都有魔鬼般的父亲,但这样的经历又的确是心理分析家以及吃瓜看客热爱的主题。由类似经历产生的作品被称为“悲惨回忆录”。圣奥宾曾经吸毒、酗酒、数次进出戒毒诊所,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这是他自己的经历,也是他的半自传体小说主角帕特里克·梅尔罗斯的故事。

然而梅尔罗斯小说真正的魅力在语言,具有英国作家特有的苦涩幽默。第一人称叙述者常常自说自话,唠唠叨叨的风格自成一体,无论是毒品重度嗨导致脑中无中生有的多人台词,还是酒精上瘾踯躅徘徊喝与不喝之间的内心独白,或者是在路上看见一位美女可望而不可即时的伤感:“噢,天哪,为什么生活会安排得这么糟糕。为什么他不能直接一把抱她坐在热烘烘的车盖上,扯掉那块假装是比基尼的蓝绿色布条?她想要,他想要。嗯,反正他肯定想要。”而且,在五卷中穿梭,往来帕特里克生活的还有不少能言善辩的人物,尤其是父亲的老朋友,滔滔不绝的尼古拉斯·普拉特,他歇斯底里的口才在第五卷中有最精彩的表现。

小说中的人物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恐怕是不需要努力挣饭吃的上流阶层人士的特征:当你不需要维持一份工作靠别人发工钱,你当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你。帕特里克曾经非常有钱,一位从未晤面的祖母赠送他一笔数百万的遗产,他不知道该如何消化,就把它全部挥霍在毒品上面:他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抽屉摸索毒品,最后把这笔遗产的老本都花光了。过去中国有钱人家怕不肖子孙出门赌博,就让他们染上鸦片瘾,因为再怎么抽鸦片,也不会败光家产,然而,到了当下的美丽新世界里,新式毒品一两年就可以耗去百万家资。后来帕特里克必须自力更生养家糊口了,开始学法律,“想以后尽量解救更多的罪犯免于牢狱之灾”。但是我们依旧没有看见他如何挣钱,只是间接地知道有些人一个上午坐在办公室把脚翘在桌上等吃中饭。

我们不妨先把五卷小说的脉络理一理。这个系列写于1992年至2012年,帕特里克的年龄与作者本人年龄相同(1960年出生)。每卷有一两个主题,情节难免重复交叉,类似电视连续剧的闪回。叙述时间从帕特里克五岁至四十五岁,跨度四十年。帕特里克从天真的孩子,到被父亲性侵,到长大成为具有自毁倾向的青年,到三十多岁戒毒后依旧酗酒的两个孩子的父亲,到父母先后去世,最后他与自己和过去的生活达成和解。  

第一卷《算了》1992年出版,帕特里克童年的回忆,当时他同父母居住在位于法国南部的别墅圣纳泽尔。

第二卷《噩耗》1992年出版,帕特里克二十二岁那年父亲去世,他去纽约领取父亲骨灰,沉湎于毒品难以自拔。

第三卷《希望》1994年出版,帕特里克三十岁,戒了毒,但毒品和医院账单已经耗去他所有钱财。主要场景是英国上流社会朋友家的一场大派对。

第四卷《母乳》2005年出版,帕特里克四十多岁,结了婚,有两个儿子,在圣纳泽尔度夏,与老年痴呆的母亲关系紧张,母亲想要安乐死,但最后又放弃了。

第五卷《终于》2012年出版,帕特里克已经离婚,母亲亡故,他为母亲举行葬礼,与往日彻底告别。

梅尔罗斯系列起初在美国出版了三卷本(2003年),圣奥宾在一次访谈中说已经同梅尔罗斯“了断”了。他想要《母乳》完全独立于前面三部曲,一开始设置了不同的角色,具有多视角叙述,在男主角、妻子玛丽和大儿子罗伯特之间来回转换。虽然男主貌似与前三卷中的帕特里克不一样,但圣奥宾写着写着就发现这还是一部梅尔罗斯。他建议读者五卷本从头读起,但其实打乱顺序读也很有意思。

评论家热衷于发现他的小说中哪些是真事哪些是虚构,然而现实与虚构似乎难以分离。圣奥宾自己从十六岁开始就是瘾君子,他在牛津的导师是曾获得布克奖的著名小说家佩内洛普·菲兹杰拉德,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偶尔去见导师的时候,让出租车在外面等着送他去机场,飞到巴黎或纽约去过足毒瘾。他没有被牛津大学开除,是因为展示过一些文学才能,也因为导师比较善良宽容。他直到八十年代中期还企图注射过量海洛因自杀,后来开始心理治疗,戒毒,但接下来开始酗酒,出了肝脏问题才戒酒,最后通过写作得到解脱。他强迫自己写小说,因为如果不能成功出一本书,“那我的生活中就没有什么是我不感到害臊或者恐惧的”。即使写作,在他也是一件具有危险性的事情,他喜欢在公共场所写作,因为独自待着进行高强度的精神劳动,会“变得很有戏剧性”。

爱德华·圣奥宾

梅尔罗斯系列的西班牙语版将前三卷命名为“父亲”,后二卷为“母亲”,这基本符合五卷本的主题。评论家认为圣奥宾写出了近期文学作品中最著名的魔鬼父亲的形象。帕特里克的父亲大卫在他五岁时开始性侵他,直到他八岁时开始反抗,拒绝再对父亲屈服。父亲对性侵儿子并不后悔。“即便说他犯下了罪行,那也是为了教育儿子,也许太勤奋了点”;他仅仅认为自己是“略微过分超越了中产阶级的谨小慎微”。帕特里克痛恨父亲,父亲死后,甚至想把父亲的骨灰直接倒入马桶,混入蛆虫和粪便中,“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圣奥宾自己的父亲生于1906年,号称祖上可以追溯至诺曼征服英格兰时代,来往的圈子不乏名人,著名作家亚瑟·库斯勒曾是座上宾。 “他是有学问的人,但不是什么好东西,”圣奥宾说,“他只有一小块画布,但依然尽其所能施展破坏力。如果把柬埔寨给他,我相信他会成绩辉煌”。他虽然痛恨父亲,但父亲对他性格的形成影响极大。他像父亲一样玩世不恭、毒舌伤人、蔑视女性。也许圣奥宾在某些方面比父亲更糟糕——父亲并未吸毒酗酒至丧失正常功能,不过他“绝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1991年圣奥宾将要出版第一部小说《算了》时,终于鼓起勇气告诉母亲说父亲曾经强奸他,母亲的回答竟然是“他也强奸了我”。这令人震惊的一幕也出现在小说里。小说中的母亲不但对丈夫性侵儿子视而不见,而且还纵容他侵犯其他孩子。母亲成天同新世纪江湖骗子混在一起,煞有介事地说自己同“超人基金会”的负责人谢默思“前世就认识”,曾经分别是男女修道院院长,有“精神上的友谊”,曾经被误解,并且在当地引起巨大丑闻。圣奥宾自己的母亲罗娜·圣奥宾基本上也是这样的人物。他母亲生于1925年,是美国富有的女继承人。母亲同父亲离婚后,开始在各种慈善事业上挥霍家产。她出版过几本书,包括《前世回忆录》,谈到同耶稣一起生活,还有本书有关替代疗法,认为医生没有用,他们开的药会导致疾病等等。看来东西方部分民众在某些事情上的认知倒是相当一致。

小说中母亲要求帕特里克帮助安乐死,这是最为吊诡的一件事情,对他造成巨大的精神压力:他想给母亲想要的东西,但是难道他自己也同母亲一样想要它吗?他的确暗自希望母亲早死,但是如果出于报复母亲的心理帮助母亲去死,那就是罪恶,以后精神负担吃不消;而且或许更好的报复是让母亲半死不活待在养老院;但是看见母亲在养老院受罪,又觉得最好还是满足她的愿望,因为如果不满足母亲的愿望,那难道不也是恶毒的报复吗?帕特里克对母亲的感情就纠缠在这样的矛盾心理中。他不理解母亲的行为,想从各方面寻找原因,他发现自己只是父母虐恋关系的玩具;母亲的慈善事业只是寻找刺激,满足虚荣,这是她表达自我的一种方式。最后他不得不在众人对母亲的正面态度与自己的负面记忆——不负责任的母亲——之间找到平衡。

圣奥宾描写家庭生活的琐碎之处,风格堪比厄普代克。他笔下有对各种当代男女的描述和解剖,在这些男女之间,爱情不存在,只有性的短暂吸引。同富人谈恋爱,“你以为会乘坐私人飞机,结果在餐馆里吃饭他都会打包带回家,或者干脆指望你来做饭”。或许他说出了实情,但实话实说有时的确令人沮丧。他对上流阶层没有什么好话,画像上的贵族“在白痴一般傲慢的神情中找不出任何吸引人之处”。上流社会(upper class)被他戏称为上层外壳(upper crust),跟正能量爆棚的《唐顿庄园》完全是两回事情。他们虚伪、势力、恶毒,夫妻关系充满困境。人们对王室卑躬屈膝,玛格丽特公主也出现在第三卷《希望》中,是一位性格执拗,待人刻薄不顾场合的女人。

圣奥宾对个人精神状况的描述生动坦率,他准确地描写帕特里克在遭遇外界变化时的反应以及狂暴的心情,他关于自杀的胡思乱想,是以浓密的想象对哈姆雷特的扩展:“无疑自杀会是另一段令人呕吐的意识的暴力序曲,锐减的螺旋和越来越紧的绞索,记忆像炮弹碎片那样成天撕扯着你的皮肉。谁知道永恒的节日营地里会有什么样精心琢磨的酷刑在等待着你?这样一想,你简直觉得活着就应该谢天谢地了。”

他对瘾君子生涯的描写极其详细,涉及购买毒品的惊险过程、毒品的五花八门、使用毒品的方式(“那不是针管,是自行车打气泵”),吸毒的感觉包括美妙的幻觉和极度的快感,随后是无尽的不舒适。为什么要反复注射毒品?因为极乐的感觉会很快消散,代之以难忍的绝望感,使人想要再次体验极乐,然而接踵而至的是更多的绝望。而如果戒毒,人会变得丢三落四,“连去趟厕所都会忘记要干啥,直到奔出来才想起忘了撒尿”。

《母乳》曾获得2006年布克奖提名,但最后五名评委中只有一名投票给他,摘得桂冠的是印度裔作家基兰·德赛的《失落》,这令圣奥宾非常不爽,他也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怨恨,后来他写了《无话可说》,对此极尽嘲讽,小说中一位印度女人谈菜谱的小说居然获得大奖。布克奖同奥斯卡奖一样,都期待作品表达一些“正能量”。五卷小说里面,的确《母乳》最具有积极向上的意义,因为主要的视角是身为母亲的玛丽。作者从她的眼光来观察抚养孩子的重要责任,反衬帕特里克父母的缺乏人性,但同时也试图深入探究他自己母亲的内心。面对一个同样不负责任且同样刻薄的丈夫时,玛丽这个称职的母亲是如何表现的,从而进一步映照他母亲的反常行为。然而在最后一卷《终于》里,我们可以看到玛丽付出的爱与同情在帕特里克眼里并不值钱,他憧憬的未来是同一位貌似纯洁的少女重新开始。人性的复杂,不是道德和价值观的说教能够解释的。

圣奥宾说,“我可以选择讲述真相或者自杀”,着墨重点在他自己永远循环往复的心路历程。也许帕特里克/圣奥宾对父母怨恨太深,无法对任何人产生深切的眷恋,他的作品缺乏深情,只有无边的抱怨,给人的总体感觉是“万物崩解,中心不再”。但他写小说是自我救赎,而不是抒发感情。“我花了二十二年的时间来把痛苦的经历转化为愉快的阅读”,虽然他的笔下没有伊夫林·沃《旧地重游》或者阿兰·霍灵赫斯特《美的线条》那种优美的失落感和对往日深切的感怀,但至少有他同自己的和解。

圣奥宾本人的生活经历与小说情节纠缠在一起,但他的公众形象还是比较清晰的。他1982年在牛津结识后来的妻子妮可拉·舒尔曼,她父亲是加拿大移民,戏剧评论家,母亲则为时尚杂志撰写文章。妮可拉在牛津大学时的社交圈就包括撒切尔夫人内阁成员的儿子,还有著名演员休·格兰特。圣奥宾与她1987年结婚,1990年离婚。离婚后妮可拉迅速再嫁诺曼底侯爵康斯坦丁·菲普斯,育有三个孩子。她著有两本历史人物传记,受到评论界好评。圣奥宾还有过两位同居女友,第一位女友同他育有一女,第二位女友是画家,曾经为著名画家吕西安·弗洛伊德当过模特儿,同圣奥宾育有一子,却取名吕西安。他现在独居,“因为作家需要孤独”,但是与前女友和子女保持良好关系。小说中帕特里克的妻子玛丽是贤妻良母受气包,而圣奥宾自己的前妻似乎更近似于小说中心高气傲的茱莉亚这个角色。玛丽的原型更像是他的第二位女友,儿子吕西安的母亲。

曾有人将圣奥宾与伊夫林·沃相比,阿兰·霍灵赫斯特对他也非常欣赏,曾说过“或许他是这一代人中最才华横溢的英国小说家”。但是伊夫林·沃和霍林赫斯特虽然都描写上流社会生涯,却并不掩饰自己是外来户,而圣奥宾却自视为贵族一员。那么他究竟算不算贵族呢?被问到这个问题时,一位真正的英国贵族想了很久,最后说,“他属于中上阶层”。

五集迷你电视剧《梅尔罗斯》由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主演,2017年10月开拍,2018年5月在黄金时间放映。电视剧的故事叙述从第二卷开始,或许要借用卷福的明星号召力。恐怕正是因为影视,小说才更加广为人知,但是有了影视,人们是否还会去看小说呢?这是我一直好奇的问题。影视深入人心,至少在我,帕特里克的形象就是卷福,再也挥之不去。然而影视无法表现梅尔罗斯小说语言的妙不可言之处。也曾看见有人催促出版社责编,关注五卷中译本何时出版,令人倍感欣慰。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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