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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野间丨卢冶:卡尔维诺的“十九世纪文学降灵会”

卢冶
2020-09-01 14:49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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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诞故事集》,[意]伊塔洛·卡尔维诺编,唐江、马小漠、仲召明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512页,79.00元

民俗怪谈爱好者,如何分辨各路怪谈集的质量?经典文学爱好者,如何在一部“通俗”怪谈集中汲取养分?答案都一样:看它是否拥有一位好编辑。

我们知道,编辑应该是,而且常常是文学史的幕后推手、文学明星的缔造者。时过境迁,所有作品都化为一只只密码箱,期望着后人找到正确的开箱咒语。好编辑正是那位阿里巴巴,不仅芝麻开门,更兼取宝有道,不是随意堆叠作品,而是重新编码、排序,从而在恰当的时机发掘出一个曾存在于过去,仍作用于当今的活的生态系统。因此,日本著名怪诞集《雨月物语》和《怪谈》的魅力,相当程度上是来自编纂者兼改写者上田秋成和小泉八云的眼光。而这本近五百页的《怪诞故事集》的奥义,早已写在它的腰封上:八千字长序,二十六篇导读,皆出自卡尔维诺(1923-1985)之手。

身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者和评论者之一,卡尔维诺的编辑工作同样成就惊人。事实上,写作、评论和编辑在他个人精致而壮丽的文本宇宙中,从来都是圆融无碍的。他所有的作品中都包含着他本人编写的意大利童话集的模式,而本书让我们看到,怪谈和侦探推理故事,同样是卡尔维诺的宝库、养料和他展示编辑才华的领域。

卡尔维诺并未改写这些作品,因为它们并不像《雨月物语》或《怪谈》一样直接取材自民间,而是出自十九世纪西方各国的名家之手。他们中的许多人,是我们熟知的“世界文学大家”,而我们很少关注他们在怪诞文学方面的惊人贡献。卡尔维诺编纂的目的并不是擦边球:严肃名家也玩过通俗作品,庸俗评家设在类型文学和高雅文学之间的门槛对他毫无意义。身为二十世纪最有影响力的“经典作家”,他所定义的经典标准当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一为无量”。小中见大,大中见小,一部作品应该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宇宙,如佛经云,观三千大千世界,如掌中奄摩罗果。这条原则不仅适合于他本人所有的虚构小说和评论集,也适用于这部拥有二十六位作者/作品的怪谈集:它是一个有机整体,编纂效果让整体远大于各个部分之合。卡尔维诺的导读、分类和编排顺序,展示了单篇作品在历史、哲学、语言、文学叙事模式、作者自身和其他人的作品系等在四面八方延展的触角。事实上,这是一部可以多重、多次进入的集子,其最佳读法步骤可如下:一、将长序和单篇作品导读依序完整地读一遍,二、单篇作品,三、配合着序言和导读,再来一遍。

三个步骤,三种密码,每一次,都像再晃一次万花筒,同样的元素重新爆炸开,徐徐降落:十九世纪文学的曼陀罗。

卡尔维诺八千字的导语,浓缩的正是十九世纪主流西方文学史。是的,仅仅是谈论怪诞,就足够点拨我们理解这个“最好又最坏”的文学世纪了:如同我们这个专栏一直强调的,所谓怪异,是自我与他者的板块彼此挤压出来的。在那个近代与现代、科学与宗教、城市工业文明与传统乡村文明碰撞交替的时代,各路妖魔鬼怪都被召唤出来,几乎每个文学家都在创作生涯中见过它们,并把它们塑造成二十世纪先锋文学的模特。这集子里就有许多名声响亮的“逢魔者”,我们需要在卡尔维诺的视角下重新审视果戈理、爱伦·坡、霍桑、安徒生、巴尔扎克、屠格涅夫、亨利·詹姆斯……这些作家太早被写进文学教科书里,对以语言为生命来讲故事的人而言,这往往意味着真死了一次——那些表达欲望和表达能力同样高的人们,永远需要优秀的身后伯乐,否则他们也会闹鬼,让后代的文学史幽魂遍布,不得安宁。卡尔维诺以他精确的评断,给了这些十九世纪的伟大作家和那些不够“世界闻名”的沧海遗珠、一个最好的降灵会:这些人的怪诞作品,或作品中的怪诞元素,并非偶一为之:史蒂文森的可以帮你实现任何愿望的瓶妖,巴尔扎克的不老药、屠格涅夫的跟现实一样的梦境、果戈里的影子、奈瓦尔的爱恋式抒情回忆和脱离人身、命运自主的手……在霍夫曼的《沙人》里,无意识第一次出现,而对它的理论则一百年后才出现,卡尔维诺说,我们可以在这个故事中读到精神分析学的基本要素:科技、炼金术、梦、潜意识、偷窥、对象化。艾兴多夫的《秋天的魔法》,浓缩了浪漫主义的精髓,并预示了二十世纪的超现实主义……这些论断够我们谈论多少怪诞故事的经典主题,我们将在这个专栏接下来的文章中细细分说。

最终我们将发现,二十和二十一世纪的作者在叙述方式和题材上从未逃出过他们的五指山,精神分析学、心理学、电影理论、超现实主义、立体主义、魔幻现实主义都要在此焚香祭祖,寻找自家血统的起源,甚至这两个世纪的大事,那些历史的,梦魇也被他们用谶语和寓言拼了个七七八八。

选择和放弃,是所有编者的噩梦(那么多优秀的人物和作品!),卡尔维诺有效地安抚了被放弃的作品灵魂:每一个选择或放弃的理由都能延伸出一条新的文学或文艺史线索。然而,作为一个严谨的、在总论中就明确了编纂体例的编者,选集的第一篇作品就破了例:波托茨基的《中邪人帕切科的故事》的一个章节而非全部,这不仅是因为这位作者在此类文学中的源头意义,也给整个选集提供了一个方向,一种“将发未发”的新意:“身处这一类型文学的早期阶段,但已经清楚知道该往何处走。”

所以请好好观察他的总体分类方式,以及他在作品排序中的用心(选集是有呼吸和节奏的!),为什么上辑是视觉怪诞,下辑是日常怪诞,而下辑的单篇导语要比上集简洁得多?答案或许蕴藏在卡尔维诺对史蒂文森《瓶妖》的评价中:焦虑完全存在于意识中,具化为一个简单的瓶子。这里蕴藏着身与心,视觉经验和抽象言语之间的关系。这种编排会帮助你深切而准确地体会到,怪诞究竟是什么,它为何与我们的日常经验如影随形。约翰·伯格会说,观看先于言语,而卡尔维诺大概会补充:最终起作用的是言语。

卡尔维诺说,一般的怪诞故事都有完美自洽的逻辑,我深以为然。在所有的故事中,怪谈最为永恒。推理小说是现代人降伏怪异的方式,是怪谈的现代版本。但总有人并不在乎那些自洽性,那些确定的象征和寓意,比如果戈里和霍夫曼。他们笔下的故事跑得太快,快得连自己都捕捉不到。伟大的怪谈所呈现的,正是世界本身的不确定性,跟超现实主义的真幻交织、立体主义的几何线条和中国山水留白所表达的,是同一个不确定,那是我们的身心深处所蕴含的奥秘,远远超越了我们表面上感知到的三维世界。

卡尔维诺本人的伟大,就在于感知不同视角下的世界,这与怪诞文学的精髓如出一辙,正因此,怪诞会被拆解——没有怪事;正因此,怪诞会聚合——哪件事情不是怪事呢?(特别是我们莫明其妙有了自我意识,又莫明其妙地死去这类事!)

因此,你会在卡尔维诺最为赞赏的怪诞作品中找到他自己的影子,或者他自己的创作所受到的启发,比如他在狄更斯的《信号员》里读到的工业文明对小说叙事的入侵,那种颠倒了的视角,对新时代脚步的批判和属于传统的童稚目光,在他自己的城市自然主义名作《马可瓦尔多》当中呈现得淋漓尽致。我们说夏虫不可语冰,卡尔维诺却呈现出,一只夏虫,仍然能够看到地水风火。

人类的博大是内在的,永恒的,但历史却是由人类的局限性所造的。卡尔维诺认为,史蒂文森用一种波澜壮阔的方式呈现出来的,是以悲悯、讽刺、清醒的语调来讲述人类的局限性,这也正是他之所以力排异议,认定史蒂文森是一流作家的原因之一。而给我们当头一棒的,一定是他讲评威尔斯那呈现了文化优越感的狭隘和相对性的伟大作品《盲人国》时的那句话:在盲人国,看不见的人比看得见的人更强大。

本文属于2019辽宁省社会科学基金规划项目《21世纪中国悬疑推理文学现象研究》(L19BZW001)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余承君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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