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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物和侵略者:一个贫困县的人象生存之争

红星新闻
2020-09-09 0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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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之前,云南省普洱澜沧县发展河乡营盘村48岁的单身汉罗福大不幸身亡,其遗体,在20公里外勐乃河村的一甘蔗地出现。经现场痕迹比对,当地确定他被亚洲象攻击过。

澜沧县发展河乡黑山村台地梁子,在甘蔗地、玉米地觅食的野生象。

亚洲象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列为濒危物种,是个体最大的陆生动物。澜沧县林业和草原局透露,从2014年起,包括罗福大在内,澜沧县已连续7年共8人被亚洲象攻击致死,期间无一年间断。死者男女老少皆有,且全为发展河乡人。

这个肇事象群被命名为“澜沧勐海象群”,上世纪80年代起,它们就在澜沧江沿岸活动,现主要生活于普洱市澜沧县和西双版纳州勐海县境内。

水电站建设、橡胶园种植……人类活动不断扩大的同时,象群的生存空间却在不断挤压。2014年起,澜沧勐海象群正式进入澜沧县,且行动范围逐年扩大,活动轨迹距澜沧县城最近时只有20余公里,距位于澜沧县境内的景迈机场则不到10公里。

澜沧县的“人象冲突”逐年加剧,三年前,当地官方将6个监控摄像头和无人机投入到村寨,官方描述这种方式为“地空结合”防治。但这套系统去年起已经停用,因为付不起网费。

目前,作为全国最后未摘帽的52个贫困县,监测员实时追踪、汇报辖区亚洲象的行踪,是澜沧县亚洲象保护主要方式。然而因缺少专项资金,如何解决人象冲突,仍是澜沧县亟待破局的难题。

【单身汉没回来】

罗福大再也回不到自己家了,这些日子里,他的母亲接受了好几波亲友的慰问,但人群散去后,这个家显得愈加冷清。

罗福大的母亲时常会看看儿子照片

罗福大是澜沧县发展河乡营盘村大田箐村民,其父早逝,两个姐姐远嫁到了东北和云南省西双版纳州景洪市。罗大福出事之前,这个家的户头有一家三口,罗福大是户主,除他外,还有70岁的老母余会兰和侄子罗小成。

余会兰告诉红星新闻,罗福大十几岁时头部受伤,自此显得有些沉默寡言。若醉酒,罗福大还会打人。许是这些原因,罗福大48岁了,却仍是单身。但罗福大很孝顺,他包揽了家里的农务,尤其重一点的体力活,他总是对母亲说,“让我来干”。

罗福大的母亲

除了打理好地里的农活,罗福大也总想着,要外出打点零工,以还债及贴补家用。罗福大曾去过砖厂,安装过大棚蔬菜的塑料薄膜。今年疫情期间他外出过一次,但5天后即归家。8月23日前后,他又对母亲说,想去景洪市看看。

罗福大的母亲,现在家里的农活由她承担。

罗福大一家人有耕地面积17.55亩,“我对他说,田里的稻谷马上要收了,就不要出远门了。”余会兰说,对此儿子罗福大回答她,外面工价高,如若赚了钱,回家可以再请人工收谷子。

8月24日早上6时许,罗福大出了门。营盘村每天有固定的一趟班车去澜沧县,时间为每天早上8点。后家人猜测,罗福大应该是赶当日班车到县城,再转车去了景洪市。

野象留下的脚印。

后澜沧县县委宣传部对外通报,8月26日上午10时50分,发展河乡亚洲象监测员向乡政府报告称,勐乃河村一甘蔗地发现了一具野象攻击致死男性尸体。结合死者身上证件及DNA比对,官方确定死者正是罗福大。

澜沧县发展河乡勐乃新寨至勐乃村公路旁的甘蔗地是伤人致死事件的事发地,旁边地上还留有野象的粪便。

卫星地图显示,罗福大死亡的位置,位于勐乃新寨以北约200米处东侧的甘蔗林,当地称这一片为老瓦厂。负责该辖区亚洲象监测工作的村民罗四告诉红星新闻,彼时象群在老瓦厂一带活动多日,故每日晚8时,监测员就对该地段封路。

受害人罗福大当晚准备从勐乃新寨前往勐乃村,被监测员罗四、李学明等劝阻后返回勐乃新寨。后半夜在前往勐乃村的路上遇到象群。

罗四最后一次见到罗福大,是在8月25日晚8时13分,“大象在前面,你不知道吗?”在当晚拍摄的一段视频中,罗四、李学明等监测员阻止了一村民沿乡道北进。视频显示,该村民穿拖鞋、拄拐杖,其身挎包斜挂。他就是罗福大。

当晚罗福大听从劝导返回了勐乃新寨。罗四并不认识罗福大,也不知道他是哪个村庄的人,“不知道他后来为什么后又出现在了那片甘蔗地。”

【7年来的第8名死者】

罗四描述,罗福大的脸被踩碎了,躯体四分五裂,衣服也被剥落了。

澜沧县发展河乡勐乃新寨至勐乃村公路旁的甘蔗地是伤人致死事件的事发地,监测员李学明向记者介绍周围的人为设施也被野象破坏了。

罗福大死亡的现场十分凌乱。9月2日,红星新闻在这里看到,甘蔗林中间有一条约4米宽的象道,当地茶农建的房,亦被野象踩成一堆瓦砾。亚洲象有白天在森林里避暑,夜间外出觅食之习性。结合现场分析,不排除当晚罗福大借茶农房子休憩。

澜沧县县城与发展河乡的位置关系

人们从罗福大身上找出了一张勐海县城至该县勐阿镇的车票。营盘村村委会副书记李林杰介绍,当地人从景洪回家,常坐班车至勐阿镇,据此大家猜测,罗福大可能从勐阿镇徒步40公里至勐乃新寨。从这个寨子往北再走20公里,罗福大就能到达他的家。

澜沧县发展河乡勐乃新寨至勐乃村公路旁塑料大棚,事发当晚野象对其进行了破坏。

罗福大是最近7年来发展河乡被亚洲象攻击的第8名死者。发展河乡林业服务中心主任杨正强介绍,从2014年5月起,发展河乡每年都有村民被亚洲象攻击致死,“既有小孩,也有老人;既有男人,也有女人。”

据杨正强统计,其他死者的基本信息如下:

2014年5月,勐乃村一名周姓12岁女孩被踩死;2015年7月,勐乃村至黑山村的42号公路附近,32岁左右的黄姓村民被踩死;2016年,勐乃老寨一钟姓70岁老妇被踩死;当年,勐乃村一55岁男性村民在亮山新寨附近被踩死;2017年5月,黑山村梁子老寨64岁妇女赵新妹在自家承包地被野象攻击死亡;2018年2月,黑山村亚洲象监测员罗攀所在汉人寨后山集体林遭野象攻击死亡;2019年,黑山村一名生于1947年罕姓村民,在黑山村南脚河附近被野象攻击死亡。

“澜沧县保存的亚热带季风气候较好的常绿阔叶林植被,是亚洲象较为理想的栖息场所。”县林业和草原局党组书记王维贵告诉红星新闻,该县首次发现亚洲象的记录可追溯到1996年,当时的数量为8头。从2007年起,因澜沧江上建澜沧景洪水电站,水位上升,致象群迁徙通道淹没,自此它们原来的生活区域被阻隔,只能活动于西双版纳州勐海县与普洱市澜沧县境内,并从此被命名为“澜沧勐海象群”。

在澜沧县,澜沧勐海象群的主要造访区域为发展河、糯扎渡、惠民、酒井、糯福、东回6个乡镇,其中尤以发展河乡为频。亚洲象监测员罗四介绍,去年3月初,象群离开发展河乡后,一直在勐海县的勐往乡境内活动。今年7月29日至8月3日凌晨,象群从勐往乡进入发展河乡黑山村,8月7日,它们又迁徙至勐乃村。

【生存空间被挤压的侵略者】

王维贵称,澜沧是全国唯一的拉祜族自治县,少数民族同胞崇拜自然,一度将亚洲象视作吉祥物,但现在,因空间被挤压,澜沧勐海象群的习性、食性逐步改变。

澜沧县林业和草原局介绍,当地低海拔地区大都开发为橡胶种植园,亚洲象的栖息地连接度降低,破碎化加剧。这些野象常到农田、村寨觅食,活动半径逐年增大,一度距澜沧县城最近时只有20余公里,距位于澜沧县境内的景迈机场则不到10公里。

黑山村村民赵容安称,亚洲象初到发展河乡时,当地百姓既新奇又兴奋,认为这种庞然大物能给大家带来好运。但后来大家发现,这些亚洲象横冲直撞,村民与之必须保持百米以上安全距离,“它们像一群侵略者”。

2017年5月,赵容安的母亲赵新妹在野外劳作时,被两头亚洲象攻击至死。赵容安说,三年过去了,家人逐渐从悲痛中摆脱,但父亲始终精神萎靡,“村里的其他人,也成天提心吊胆无心劳作。”

澜沧县发展河乡黑山村亚洲象监测队队长杨所且

担任了多年亚洲象监测员的黑山村村民杨所且,对澜沧勐海象群了如指掌,“它们一共19头,但并不总在一起活动”。目前,这个象群中的14头,正在黑山村与勐海县勐往乡交接地带活动。

9月2日,杨所且带红星新闻观测这个象群的一头独象,远远望去,这头独象在山地间闲庭信步。杨所且说,公象“三三两两”活动,发情时才与母象作一处。监测员们根据个体大小,将象群中的9头公象取名为“象老大”至“象老九”,而这头独象是“象老二”,是象群领导地位之争的失败者。

澜沧县发展河乡黑山村台地梁子,在甘蔗地、玉米地觅食的野生象。

“象老大爱进村庄,不管白天黑夜;象老二温顺,相对怕人,早起还怕无人机;象老三喜欢破坏房子……”杨所且说,象老五至象老九因群体活动,目前习性和外表不好分辨,但不知道是象老四还是象老五,近期似乎被群体疏远,“总是若即若离,给人孤单的感受。”

杨所且介绍,一般而言,公象温和,母象暴躁,警戒象攻击性尤烈。该象群警戒象因“劣迹斑斑”,于去年被西双版纳州野象谷收容。

为密切注意澜沧勐海象群动向,勐海县和澜沧县的监测员始终保持联系。澜沧县勐往乡亚洲象监测员赵平说,象群在勐海境内也多次肇事。他今年40多岁,从小就认识这些亚洲象,对它们,他又爱又恨,“但爱占了多数,亚洲象毕竟不是人,无法与之言语,人象冲突的根本,错在我们人类。”

【付不起网费而停用的安防系统】

“亚洲象是现存个体最大的陆生动物,速度快,力量大,发起怒来破坏性大,一旦进入村寨,没有任何办法,简直是防不胜防。”谈起澜沧县的亚洲象保护工作,澜沧县林业和草原局党组书记王维贵忧虑重重。

红星新闻记者了解到,亚洲象在我国主要分布在云南西双版纳、普洱和临沧3个州市的9个县市区,数量约300头。云南省林业和草原局称,近年来,亚洲象向保护区外迁移的情况愈发严重,亚洲象伤人、损害庄稼、“招摇过市”的事件屡发。

一个好消息是,8月25日云南省林业和草原局、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政府与阿里巴巴公益基金会、支付宝公益基金会共同签署协议,在中国亚洲象保护发展全领域开展合作。但相对于西双版纳这样以大象闻名的旅游胜地,与之一衣带水的普洱市澜沧县则较少获得关注。

澜沧县发展河乡黑山村台地梁子,在甘蔗地、玉米地觅食的野生象。

王维贵说,目前,澜沧县防范亚洲象基础设施薄弱,无完善的监测系统及防象围栏、观象塔等。澜沧县财政自给率低,没有专门的亚洲象监测项目资金。

为防止大象造成人员伤亡,三年前政府在黑山村、勐乃村的农作物产区分别安置了6个监控摄像头,一旦野象出现在特定区域,这套名为“安防综合管理平台”的系统会自动报警。当地官方还将无人机投入到了发展河乡的村寨,官方描述这种方式为“地空结合”防治。

但发展河乡林业服务中心主任杨正强告诉红星新闻记者,这套系统去年起已经停用,因为付不起网费。

澜沧县发展河乡黑山村台地梁子,在甘蔗地、玉米地觅食的野生象。

澜沧县林业和草原局的相关报告中,提到当地亚洲象保护存在三点困难和不足:

1、资金投入严重不足。对亚洲象监测巡护、预警及项目实施造成很大制约;2、亚洲象专业和管理人员不足,无专门管理机构,目前只是由县林草局保护股管理,人员和编制不足;3、野生动物公众责任险赔偿工作有待完善。

发展河乡现有监测员28名,有监测任务时,其报酬为100元/天,目前,他们要密切注意象老二的动向。“他们为了家乡的亲人,即便是农忙时节,家里玉米没人收,茶叶没人摘,也要放弃生产生活,奔波于山野之间,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情怀,这让我们非常感动。”王维贵说。

亚洲象监测员的工作,是追踪亚洲象每日行迹,一旦它们逼近村庄或庄稼地,他们就要向村委会或者个村小组汇报,及时发出警告,杨所且说,这些年来,被亚洲象攻击死亡的,“多是疏忽大意,不听劝告。”

监测员本身也时常面临亚洲象攻击的风险,2018年2月3日,黑山村亚洲象监测员罗攀所,因浓雾误撞象群后被攻击死亡。杨所且也曾被野象追击,摔至手腕脱臼。

这些监测员说,他们起早贪黑,目的是守护乡亲们的安全,但监测员的工作的确十分艰辛,不是一般人可以坚持。他们说,因野象惯常在夜间出动,他们现在最希望能拥有一台热成像无人机,该机器价格不菲,目前看来这是一种奢望。

王维贵的想法,是划定出5千亩的森林,让澜沧勐海象群在其间生活并加以管护。他说,众生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有享受青山绿水的平等权利,他们一定想方设法,为澜沧县日益严峻的人象冲突问题觅出解决之道。

(原题为:《红星深度|吉祥物和侵略者:一个贫困县的人象生存之争》)

    责任编辑:徐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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