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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本书环游地球︱伦敦:《魔戒》

[美]丹穆若什/文 傅越/译
2020-09-11 13:05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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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十六周 第五天

伦敦 J. R. R. 托尔金 《魔戒》

今天,我们在第八十本书中返回英国,这趟夏日之旅也抵达了终点(稍后等我们重聚于改良俱乐部,我还会再写一篇后记)。对我们的压轴之作,《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似乎是不二之选。这有几个原因:作为对一场史诗般探索历程——“去而复返”(there and back again,回应了《霍比特人》的副标题)引人入胜的叙述;作为一本与书籍(以及手稿、故事和传说)密切相关的书;作为二十世纪以来,乃至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小说,《魔戒》至今已有一亿五千万的销量;作为一部诞生自一战的创伤,完稿于二战之后的作品;还有,在我个人来说,陪伴了我整个青春期的那些书里面,它是众书中我最宝贵的那本,并且随着我重新阅读和讲授这本书,它从未停止过展现新的维度。

就像索尔·贝娄笔下的非洲一样,托尔金的中洲(Middle-earth)是一个完全虚构的领域,与我们自身的世界密不可分。托尔金没有像《时间的皱纹》那样展示女巫闯入我们的日常世界,而是采取了相反的策略:他创造了一个由想象的生物组成的广阔世界,居于其中的人类只是众多种族中的一员。托尔金的绝妙创想之一是把他的英雄设定为霍比特人,他们优游自在,不受限制,长着毛茸茸的双脚,跑遍了每一个王国。他们看起来就像英国人一样(译者注:霍比特人-英国人,夏尔-牛津有着明显的现代指向性,托尔金甚至坦言除了体型不符以外,自己就是个霍比特人,喜欢午后喝茶,吐着烟圈,热爱园艺)。然而霍比特人根本不是人类,在他们偏安一隅的故乡比埃利阿多(Eriador)之外,他们必须周旋存身于更广阔的世界(译者注:Eriador是中洲西北部一片广袤的土地,霍比特人的故乡夏尔就处于其境内)

像洛夫廷、英格以及他们之前的刘易斯·卡罗尔一样,托尔金在《霍比特人》一书中仰仗的也是孩子轻而易举的入幻能力:一旦鹦鹉教会医生所有的动物语言,抑或爱丽丝跳进了兔子洞,他们便进入了幻想王国。但托尔金为《魔戒》还给自己设置了与众不同的任务:他要让笔下的幻想世界对成人来说也是可信的,如今托尔金的作品置身于《贝奥武甫》(Beowulf)和《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Sir 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这些曾为托尔金珍视、编辑和讲授的古典文学之列。(译者注:托尔金的创作与他在语言学及古典文学领域的研究密不可分,尤其是古英语文学。他最卓越的学术成果便是对盎格鲁-萨克逊史诗《贝奥武甫》的研究,曾将其翻译为现代英语版本。此外还有一系列关于亚瑟王传奇诗系的研究和译介,其中就包括了头韵诗《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

托尔金的小说扎根于他一生经历的三重世界:一位饱受接连的世界大战折磨的国家公民;一名天主教徒;以及研究中世纪语言和文学的学者。三部曲以一场划时代的世界之战为中心,尽管托尔金总是不那么令人信服地否认他的故事与二战存在什么联系,但他确实承认其与一战的创伤经历有关。他于1916年参加了索姆河战役,战争结束时,几乎所有的挚友都死在了战壕里。1917年退役遣返回英国后,托尔金开始构思自己恢弘的幻想世界,着手于一部标题引起共鸣的手稿:《失落的传说》(The Book of Lost Tales)。(译者注:《失落的传说》乃十二卷《中洲历史》的头两卷,收录了托尔金中洲神话的早期版本,成稿于一战期间。)

《魔戒》也是一部宗教感强烈的作品,尽管没有《时间的皱纹》那么明显。托尔金并没有试图把他的天主教义直接移植到他的世界里,然而你真的随便丢一块精灵兰巴斯(lembas)都能砸中一个基督形象(译者注:兰巴斯是精灵为长途旅行制作的一种干粮):忧伤之子阿拉贡(Aragorn,译者注:the man of sorrows,忧伤之子,宗教经文中即指耶稣,典出《以赛亚书》,53:3),死而复生由灰袍转为白袍的甘道夫(Gandalf),以及准备为拯救世界而选择自我牺牲的少年弗罗多(Frodo)。最关键的是,成就弗罗多的,是他能抵御住权力高高在上的诱惑,以及当咕噜(Gollum)试图谋害他以偷回在《霍比特人》中输给比尔博的魔戒时,弗罗多体现出的慈悲心肠。当甘道夫告诉他索隆的爪牙如今正在夏尔(the Shire)搜寻魔戒之时,这个主题就已有了最初的预兆。

“这太可怕了!”弗罗多喊道,“这比我从你的暗示和警告中想像出的最坏情况还要糟糕得多!噢,甘道夫,我最好的朋友,我该怎么办?现在我真的害怕了。我该怎么办?比尔博有机会时,居然没有一剑刺死那卑鄙的家伙,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正是‘怜惜’之心,使他手下留情——怜悯,还有宽容,若非必要决不下杀手。而他也获得了丰盛回报。弗罗多,你要知道,他之所以没怎么受到邪恶侵害,最终还得以脱身,正是因为他起初取得魔戒的方式——心存怜悯。”(译者注:本文引用的小说原文皆出自邓嘉宛、石中歌、杜蕴慈合作翻译的译本)

甘道夫是一个基督形象的智者,也是跨种族的(interspecies)——我差点想说跨宗派的(interdenominational)——魔戒同盟(Fellowship of the Ring)的领袖,但他也是其创造者的一幅隐晦的自画像。至关重要的是,通过破译米那斯提力斯(Minas Tirith)皇家图书馆中被遗忘已久的文献,甘道夫揭开了比尔博的魔戒由来之谜。正如他在埃尔隆德会议(the Council of Elrond)上所述,图书馆保存着“许多记载,如今就连博学之士也很少有人能读懂了,因为那些文字和语言对后世人类而言,已是艰深晦涩”。在那里,甘道夫发现了一卷被遗忘的书卷,向他揭示了魔戒是如何落入咕噜手中的失落历史。我真好奇,他为什么没有再多呆几年,没准就能做出一部评述版了(译者注:critical edition是一种附有原文和评述的学术版本,最著名的是Norton Critical Edition)

托尔金对中洲世界的创造始于语言和文字。我们在扉页上就能看出这一点,如它所突出的神秘符文和精灵语文字。在我的这一册书的扉页上,我已破译出了这些铭文,我所借用的是托尔金包罗万象的附录,其中提供的表格大有帮助。

原来这些词并非出自外语,而是经过音译转换的英语。它们揭示了本书其实是一部史书的译本,它是由托尔金创造的角色比尔博·巴金斯(Bilbo Baggins)用家乡的方言写下的。在第一章中他告诉甘道夫自己将离开夏尔去寻找“一个地方,能把我的书写完。我已经给它想了个美妙的收尾:从此以后,他幸福快乐地度过了一生”。甘道夫哈哈大笑着回应道:“不过,不管这书怎么收尾,都没人会读的。”比尔博反驳说弗罗多已经读过了。后来弗罗多不得不向比尔博提供有关正在发生的传奇故事(saga)的所有信息,最后他甚至要亲手写完《西界红皮书》(The Red Book of Westmarch)。所以弗罗多既是本书的第一个读者,又是它的最终作者。

在《乌托邦》中,托马斯·莫尔为他“另外的世界”(alternative world)提供了一部历史、一幅地图,甚至还有一页用以展示乌托邦的字母表。托尔金也为我们提供了地图和字母表;1966年的英国版附有一幅双色地图,作为书末折页可以打开来,在设计上就像十九世纪旅行者游记里附带的地图:

然而,托尔金在小说的书页以外创造了整个世界,这一点他远远超过了莫尔(很可能还超过了从前往后的任何作家)。托马斯·莫尔没法用乌托邦的语言展开谈话,来救自己的命(译者注:莫尔死于莫须有的叛国罪,被亨利八世下令斩首),而托尔金却在真正意义上发明了精灵语,一门并不存在但又功能齐全的语言。在标题为“隐秘的罪恶”(A Secret Vice)的文章中,托尔金把精灵语形容为“在私密性和尤其害羞的个人主义”方面引人入胜到了无止境的程度——这是一门除他之外没人会说的语言。

托尔金将三部曲建基于他耗费几十年编写的海量存稿中,因此他能以纯粹逼真的方式描摹全然实现了的“次创造”(sub-creation)或“第二世界”(secondary world)。他在1939年开始创作《魔戒》的时候在一次演讲中使用了这些术语,那实质上该是一份宣言——《论仙境奇谭》(On Fairy-stories,译者注:是托尔金阐述自己幻想文学理论的一篇重要论文,脱胎于1939年他在圣安德鲁大学做的讲座,阐述了“仙境奇谭”概念的界定、溯源、功能和最高价值。“次创造”和“第二世界”等核心术语皆出自此文。托尔金将神创造的世界称为“The Primary World”,与之相对人作为“Sub-Creator”创造出的仙境即为“The Secondary World”)。文章中他反驳了柯尔律治的浪漫主义观念“自愿悬置怀疑”(willing suspension of disbelief,译者注: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柯尔律治的著名诗论,出自Biographia Literaria第十四章,柯尔律治探讨了以超自然给人以自然的真实感,多为后世的幻想文学作家和学者引用,指读者在阅读幻想文本中将现实的逻辑性悬置起来,自愿相信看似在日常中不具有说服力的奇幻元素),安伯托·艾柯曾在《悠游小说林》(Six Walks in the Fictional Woods)中将其描述为读者和作者达成的必要协议(译者注:可参考艾柯此书的原文“我们接受虚构约定,然后假装书中所述都曾真的发生过”)。托尔金对虚构约定有着不同的看法。他认为所谓的“自愿悬置怀疑”,

在我看来,这并非对所发生之事的有效描述。实质上,编故事的人展示了自己是一名成功的“次创造者”(sub-creator)。他创造了一个你的思想可进入的第二世界。其中他所讲述的皆为“真实的”;它符合那个世界的规律。因此,无论你身处何处,只要居于其中,你就愿意相信这一切。当怀疑油然而生的瞬间,咒语被打破了;魔法,或者说艺术,便就此失去了效用。

在托尔金看来,只有当作家有失水准之时,我们才须将自己的怀疑悬置起来,“这是我们迁就游戏和假扮时使用的托辞”。托尔金不想让我们对制造玩具的矮人报以会意一笑,转而把他的书和青少年小说并排放于书架上,或者在毫无严肃情感和道德参与的情况下贸然往下读。他致力于创造一个完全可信的世界,尽管不像拜伦或乔伊斯那样,试图与上帝的创造相媲美:因此,中洲世界是一种次创造,不要与我们自身混淆起来。在中洲世界里,像阿拉贡和波洛米尔(Boromir)这般“真实”的人和半真实的人(霍比特人)结交到了一起,还有“真实”的童话人物(精灵、矮人、巫师),以及整个就是捏造的生物(奥克、恩特族、戒灵)。这些角色共筑起了一个世界,我们可以异想天开般地进入其中,而不会忘了自己是在一个虚构的故事世界里,它将唤醒并引导我们的道德共情。

最终,邪恶自作自受,但千钧一发之际,还需要弗罗多和他的同伴山姆·甘姆吉(Sam Gamgee)的勇气和毅力,才能走完这决定性的旅程,进入魔多的黑暗中心(译者注:the heart of Mordor's darkness,魔多是至尊戒铸造和销毁的黑暗之地),致使咕噜幸运地坠入魔戒毁灭的深渊(译者注:“幸运”实指弗罗多“幸运的堕落”,即Felix culpa,最后的紧要关头,由他的怜悯而放过一马的咕噜抢走了魔戒,又阴差阳错地坠入了火山的深渊,间接替持戒人完成了最终的重任)。在本书的第二章《往昔阴影》(The Shadow of the Past)中,焦虑的弗罗多说“我但愿这事不要发生在我的时代”。“我也一样,”甘道夫说,“天下适逢其会的苍生都作此想,但这由不得他们做主。我们必须决定的,只是对面临的时代作出何种应对。”

我们经历了八十本书的环球之旅,这个计划中我们自己的时代也做到尽头。为了致敬费莱亚斯·福格(Phileas Fogg)严格守时的品行,我在格林威治标准时间的晚上八点四十五发布这篇文章,这也是福格大步走回改良俱乐部并赢得赌约的同一分钟,他完成了本次旅程——就像弗罗多、比尔博以及我们的众多主人公一样——去而复返。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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