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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夏莲(中):退一步海阔天空

2020-09-29 08:4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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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文选自 上海通志馆、中国乒乓球学院合作项目《国球之“摇篮”:上海乒乓名将访谈录》(金大陆、吴四海编,复旦大学出版社)。

倪夏莲(中):退一步海阔天空

卢森堡, 我的第二故乡

20世纪80年代后期,国内掀起一股“出国潮”,我周围的退役运动员接二连三地出去了。我也必须要做出选择了。苦练了这么多年的技术,放弃太可惜了。在马金豹教练的帮助下,我与德国拜尔公司属下的俱乐部签订了一份合同。1989年8 月27日,我踏上飞往德国的飞机。

 

倪夏莲在德国拜尔俱乐部时与队友合影

当飞离上海时,我俯视生我养我的土地,潸然泪下。我就要离开祖国,开始新的人生之旅了。来到德国,因底子好,我打一场赢一场,尤其是与芙里赛可普的那场球,打成21∶5 、 21∶3,大家觉得特别神。但生活总是不易的,刚到德国,美景还没有去欣赏,就被重重敲打了一下。原先预订的房子被人租走,旅馆又不包餐,每天来往走几里路。我骑自行车还摔了一跤,但是我不输球的表现让德国人非常惊讶,很多俱乐部纷纷向我伸出橄榄枝。

我在德国俱乐部的出色表现,引起了邻近的卢森堡国家队的注意,希望我去他们那里打球。经综合考虑后,我决定到卢森堡去(我的身份是教练兼运动员)。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当车子开到边境时,彼尔·克劳斯市长已经在关口等候多时了,他张开双臂,一下子把我搂抱在怀里,仿佛拥抱着自己的女儿,我内心非常激动。这个世界太神奇了,打球既带给我痛苦,也带给我幸福与希望。彼尔·克劳斯市长对该市的体育文化建设功绩可大了。这座城市不过七八千人,却有很好的体育俱乐部,城堡、教堂林立,人们相见彬彬有礼。我离开了家,能够凭自己的技术得到一份工作,且是自己非常喜欢的工作,何乐而不为呢?

也许我的一生注定要与卢森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我离开中国之际,有一次我莫名其妙地请人看命相,那是个盲人,据说是上海滩最灵验的相术大师,他神秘地叮嘱我:“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你的福相也越大。”命运之神让我到了卢森堡,卢森堡有大片的森林,苍茫连绵,令人神往,社会福利排在全世界前列。同时,卢森堡人非常热爱体育运动,足球、自行车、游泳等开展得很好,这些年乒乓球也得到了卢森堡人的青睐。

在卢森堡要过的第一关是语言关。卢森堡的刊物和日常会话用德语和法语,生活中又夹杂着卢森堡语,好像上海话中的浦东话。大家交谈时往往前一句是英语,后一句是德语,中间还可能夹杂着一两个法语单词。这样的语言环境,对一个初来乍到的中国人来说就困难了。要考驾照时,我每天硬逼自己读书八小时,不停地念,不停地记,总算第一次就通过了口试与笔试,驾驶证的路考则是第二次通过的。

卢森堡是世界上唯一的大公国,在市中心圣母教堂北面的一座宫殿,就是大公的宫邸。二战时的夏洛特女大公反对纳粹,得到了人民的拥护;现在的亨利大公是世界上的重要人物,他不参政,对政治、金融都很有研究,并保持平民化的风格。他捐出很多的财物来帮助普通的人家,还让王宫成为旅游景点,赢得了国民的尊敬和爱戴。因为我是卢森堡的杰出运动员,并代表这个国家把乒乓球项目带进了奥运会,我受到大公近十次的接见,还多次受邀到王宫参加宴会。所以,我在他面前一点也不拘束。我在此生活三十年了,两个孩子都在此地出生,故已进入了主流社会。2018年这个国家的国务卿领衔召开国务会议,特意邀请了五六位文化体育界的知名人士座谈,我也是受邀代表。

 

倪夏莲多次受到卢森堡大公和夫人的接见

埃特勃鲁克市的电视、电台和报纸时常报道我的活动,不仅发布有关我的比赛信息,连我的生日也上了报纸。尤其因我第五次闯进了奥运会,他们把我看成卢森堡的光荣与骄傲。我上街买东西,他们会跟我打招呼。我的孩子问我是否认识那些人,我说不认识。姐姐与我长得很像,对老外来讲会分不清,他们便时常跟姐姐打招呼,姐姐会跟他们说,我不是“夏莲”。有时,我到商店里买东西,比如买护膝等,他们说,你为卢森堡做了那么大的贡献,不要付钱了。还说,特别高兴能有这么个机会。

现在,我全家都在卢森堡。当时我姐姐过去要办工卡,劳工部的人说,我不帮你办,大公都会跟我过不去的。但是大公从来不说,只是默默地支持我。妈妈来后就一直住在我家里,我是妈妈的女儿,我是丈夫的老婆,我是孩子的妈妈,我是哥哥、姐姐的妹妹。所以我很忙,孩子的读书、工作要去操心;妈妈近九十了,要定期检查、看病、吃药,也要我去操心,所以我的家庭生活占据了很大一块。很多球员到我家里来了以后,看到我还会烧鱼会觉得奇怪,我在球场里可是第一号主力队员。事实上,我在家里什么都要做,这不是别人强求的,我觉得很充实、很开心,这才是生活,而且是有责任感的生活。如此,我的训练时间并不太多,但是我的训练质量比较高,因为我很专心,很珍惜时间。

中国是我的故乡,卢森堡是我的第二个故乡。

 

卢森堡乒协与奥运会

卢森堡的乒乓球训练体制基本属于业余性质。以前一会儿在这个小学练,一会儿在那个中学练,最近才有一个固定场地,这一点根本没法跟国内比。再说卢森堡人口少,打球的人少,自然没什么对手。这种特定的条件决定了它基本达不到世界顶级队的水平。2000年的时候,我带一个搭档,双打进入了奥运会。迄今为止,单打就是我一个人。

在卢森堡,我第一次拿欧洲十二强的冠军,觉得挺过瘾的。当时的对手是匈牙利的优秀选手巴托菲,她非常有经验,高抛发球很有威力。那天,我打得特别好,以3∶0赢了她。这是卢森堡乒协的第一个国际大赛的冠军,升国旗、奏国歌,他们很感动,我也很激动,因为我没有辜负大家。还有一次是美国公开赛,我跟田静决赛,结果以3∶0赢得很漂亮。打完后美国人都来看我的球板,想要研究个透:怎么会打出这么好的球呢?

2008年奥运会后,我觉得年龄不小了,该休息了。但卢森堡乒协一直来我家找我,希望我重披战袍。我一开始是拒绝的,他们多次来劝我,他们认为我在伦敦奥运会上还有机会,我则认为世界重大比赛我都打过了,我也没有想要去拿什么牌,也拿不到什么牌。但我知道我能否参与对他们很重要,因为整个卢森堡能参加奥运会的人十个都不到,所以每一个有可能参赛的运动员,他们都非常珍惜。我想了想最后还是答应了,我的理念是“帮助别人,也是帮助自己”,同时,更是对自己价值的肯定,这么想心里就比较踏实了,也找到了动力。

我代表卢森堡参加了伦敦奥运会的乒乓球比赛。那次是输给了一个美国孩子,其实她是有中国人血统的运动员,训练得非常好。前一年我还曾以4∶0赢她呢!这次输球的原因,是我胆子太大了,离奥运会只有半年的时间,我改换了胶皮,尝试一种新的打法。训练的时候可能还不错,进入比赛碰到一些状况,调节能力就不够了。这场比赛中,亨利大公在贵宾席上为我喊 “加油”,而为美国队喊 “加油”的是比尔·盖茨。

值得高兴的是,儿子和女儿来到了奥运村。在卢森堡上飞机时,闹出一个笑话,因一个二十岁,一个九岁,姓氏不一样,安保人员还以为是拐卖儿童呢! 在奥运村,孩子们参观了兴奋剂的展览,品尝了各种美食,见识了各种肤色的运动员。哥哥呵护妹妹,妹妹依恋哥哥,手足之情非常感人。看到他们如此享受,我甚至比自己拿成绩还开心。奥运会是难得的机会,让他们知道了妈妈在干什么,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他们说,妈妈,你要多打比赛,我们要多来。这句话极大地鼓励了我。在我39岁的时候,我以为打不动了,可今年56岁,我还在打,还能打。

2012年,伦敦奥运会结束以后,卢森堡乒协又来跟我谈,希望我打下去,他们说,只要夏莲拿起球板,全国人民都高兴。我真的好感动。同时,两个孩子的伦敦之行也给了我很大的鼓励,那时女儿才九岁,她说,妈妈,奥运会很好玩,你下次再去打!所以,我觉得自己身体和能力都还适应的情况下,帮人家也是帮自己。

当时,我每年选择性地参加一些比赛,如世界锦标赛、欧洲锦标赛等,一般公开赛、世界排名赛就不再参加了,所以,我并不是很频繁地出现在国际赛场上。这样,我就不做教练了,卢森堡乒协给我的定位是以运动员为主。当然,我比较自由,不需要每天去国家队训练,管好自己就行了。他们很爱护我,连我骑自行车都怕我摔着了。

 

连续四次获得欧洲锦标赛冠军的倪夏莲

当然,我们的教练也很优秀,他们也做了很多的工作,我在队里是主力队员,年纪是“妈妈”级别的,只要我在场,年轻队员就觉得“妈妈”在,我总归是赢两分的,他们只要拼一分就行了。这个“妈妈”是很仁慈的,不会骂他们,总是给他们鼓励,他们都很高兴。这些年,卢森堡队真的有进步,从原来欧洲的三级队打到欧洲的第五名,创造了历史。

奥运会四年一届,转眼又到了2016年的巴西里约热内卢的奥运会。我觉得很开心,因为这次比赛打得很不错。第一场我的对手是东道主巴西的选手,她名气不太响,排名也不太高,没想到她打得那么好,全场两千多观众从第一个球就开始沸腾起来,场地里的球声根本听不见,我上来时打得太松,直到第七局才以13∶11险胜。现在是11分制的球,一不小心跑掉了两球,就有了20%的输球危险。

 

倪夏莲与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

第二场我的对手是代表西班牙参赛的沈燕飞。她曾经是中国公开赛和日本公开赛的冠军,最好的成绩是世界前十位。她也来自中国,曾是中国队的队员。之前,我在德国联赛、欧洲杯决赛中都赢过她。但这一次能不能赢她呢?我的年龄越来越大,她则越来越成熟,所以,我对这场球很重视。场上的比分咬得很紧,我打得筋疲力尽,最后以4∶2获胜。赢下来后我特别兴奋,因为我进入了奥运会乒乓大赛的前32名。那一夜我彻夜不眠,激动得睡不着。毕竟那一年,我53岁了。

争前16的对手是新加坡的冯天薇,她是那届奥运会的第三号种子,我上来的两局打得非常顺,以2∶0领先。第三局,以9∶7领先时,我打了一个很漂亮的球,结果她回一个死擦边。这个球输得有点冤,就有点泄气,关键的这一局输得太可惜了,如果以 3∶0 领先的话,可能会有那么一点机会,所以,我说天时、地利、人和,少了一样都不行。当然,她是非常优秀的选手,对我的球路也适应了。我有时跟年轻一辈的运动员开玩笑说,我还在路上,我还有很多潜力,你们要当心!

里约奥运会结束后,我应该挂拍了。卢森堡乒协又把我找去开会,我说不打了,他们表示出很惊讶的态度,连声说,这个不可以,全国人民不同意,全世界人民不同意。说得我笑喷了。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讲出这种话来,原来一直是说,你行的,你一定行的。其实,挂拍后我的家庭生活也很安逸,很轻松。我回去跟先生一起想了想,卢森堡乒协那么热诚、那么信任我,便决定接受挑战,生活的节律便又改变了。

现在(2019年初)离开东京奥运会只有一年多时间了,我到那时是57周岁,绝对是奔六的人。但很多时候,我是不记年龄的。有许多上海的朋友鼓励我创造一个纪录,成为世界上最年长的且充满活力的奥运会运动员。乒乓球项目肯定没有这么大年纪的参赛者,骑马和射击项目等可能会有,但至少现在还没有超过55周岁的。里约奥运会时,有一次跟著名的网球运动员德约科维奇一起聊天。我说自己没有受过伤,他傻掉了,他说自己训练时经常受伤,他猜我只有三十几岁。竞技运动员不受伤是多么重要啊。

我每一次参加重大比赛,卢森堡乒协及更上层的人士总对我表示感谢,称赞我做出了贡献。其实,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感到欣慰和自豪的是:我能够把在中国学成的乒乓球技术,带到卢森堡这个平台上,包括在欧洲和世界的舞台上推广这项运动。

我的丈夫兼教练

在我的乒乓生涯中,有一个重要的人物——我的丈夫托米·丹尼尔逊。他是瑞典人,青少年时代曾获瑞典冠军,十七岁进入瑞典国家队,与本格森、卡尔松、阿佩依伦、林德等人一起打球。1981年,第36 届世乒赛后,托米离开了瑞典队。

他曾在澳大利亚国家队任教。有一段时间,他与中国队员一起参与辅导一些杰出运动员,所以对中国选手也比较熟悉。他的兴趣十分广泛,性格也十分幽默,打球做滑稽表演,用脑门、脖子、嘴巴接球,能玩出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花样,且在玩中闪现着智慧。

1994年,托米到卢森堡来担任教练工作。他一眼看出我的训练与比赛是脱节的,于是帮助我调整训练方法。他熟悉欧洲打法,又善于处理弧圈球。我的表现强烈地吸引了他,用他的话说是“点燃了他”,“世界上只有一个倪夏莲”,他给了我很多的鼓励。

1998年的欧洲十二强比赛在瑞典举行,卢森堡乒协非常清楚托米的作用,高薪聘请他来担任我的教练,希望我第三次拿冠军。与我决赛的又是德国选手斯特鲁泽,两年前的欧锦赛,我就是输给她的。比赛非常激烈,决胜局我5∶10落后,交换场地时,托米做了一个暗示:要从反手突破!我忽然开窍了,找到了方向感,结果反败为胜。这次的胜利再次证明了托米的重要性,以后他带着我一起参加国际乒协组织的波兰公开赛、保加利亚公开赛等,均取得了好成绩。短短六年间,我的国际乒联排位从1993年的60 名,上升到1998年的第4名。这样的成绩离不开托米的帮助。

 

倪夏莲参赛时,丈夫托米临场指导

此后,托米成了我的私人教练。有时候,我们到德国、瑞典去集训,我设想了行程后由他安排,所以走起来很顺当。其实多是 “临时抱佛脚”,今天想练就练,想多练就多练,想少练就少练,吃饭、睡觉都由自己安排,有足够的自由空间,像度假一样。不像在中国队,到了一个地方就规定在哪里食宿,都是集体活动。我已经不适应这种方式了。当然,训练质量是无法跟中国队相比的。好在原来的基本功还比较扎实,一直处于“吃老本”的状态中。这样比较自如的好处,是根据自己的能力办事,不容易受伤。西方人讲这句话的时候要拍拍木头,就是 “上帝保佑”,我到现在没有受过伤,也很难得吧。

我们之间也时常进行技术上的探讨,有时候聊到晚上十点钟,聊着聊着就穿着拖鞋下去试打,包括发球、接发球等很多细节都要探讨。因为他是欧洲式的,我是亚洲式的,他很自信,我也很自信,但是,他非常绅士,每一次都会满足我想赢的念头,目的是支持我。有时我在想技战术,以至于做梦都在打球。等我醒来,他会幽默地来一句:打上了没有?他是一个开心果。

这些年参加的各项比赛中,托米不仅是我技术进步的良师益友,生活上更是对我无微不至地关怀,让我始终有一个顽强拼搏的动力和愉悦的精神状态,对自己充满信心。中国人有一句话 “退一步海阔天空”。一个人的人品好了,很多事情就容易解决,我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有时无理取闹,有意折腾他一下,他都可以忍受,并始终保持自己的风度。所以我很佩服他,自然从内心里去接受他。事实上,我们是在互相欣赏,是在享受着东西方的文化。有时我们也会有争论,因为从社会体制到生活方式,东西方之间有太多的不一样啊。我喜欢看中文电视台,看着看着就哭起来了。他总是会劝我,所以他对中国非常了解、非常热爱,他已经来中国二十多次了,还会讲几句上海话。

在孩子的教育方面,我们的理念则有很大的不同。也许中国的父母要求太高了,总觉得孩子好了还要更好。国外却没有这种理念,也没那么高的要求。这可能跟我们历史上的生活水准有关系,以前比较穷啊,所以想让孩子翻身。他们则没有穷的危机感,怎么开心怎么活,当然有道德标准。所以他们总是给孩子很多的鼓励。在这一点上,我确实学了很多,我的儿女很阳光,很开心,至少心理非常健康。讲到孩子吃的方面,他比较宠,主张吃得开心一点;我则比较讲究,要求吃得健康一点。在这方面我不服输,谁输谁赢还不知道。我的孩子很有运气,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与长期生长在一个和谐健康的环境中有关。现在,他们在上海出去逛,会自己坐地铁、坐车。

中国人讲缘分,缘分到了,事业成功,家庭和睦,人生何其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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