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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东方视角和默片形式探索影像美学的边界
2019年，中国导演马兰花带着她的处女作《宋四公大闹禁魂张》斩获了FIRST国际青年电影节的最佳实验短片奖。随后这部长达50分钟的实验电影又入围了鹿特丹国际电影节(IFFR)，重庆青年电影展，并在今年入选以策展实验电影而闻名的的日本映像论坛电影节(Image Forum Festival)。
这部元素混杂的实验片在FIRST首映时获得了十分两极的评价。据导演说首日公映时她并没有在场，但是事后从其他电影人那里了解到许多观众对这部作品非常愤怒。“很多人都在质问主办方为什么要选这样一部烂片入围。在他们看来《宋四公》的情节极为混乱，根本看不懂在表达什么。甚至有人觉得这是场假借艺术之名的自嗨，场面一度混乱不已。最后策展人不得不出面为我们辩护。我只能说，幸好那天我不在场。不然我可能会像布努埃尔一样在口袋里放石头来和观众互相伤害。”
《宋四公大闹禁魂张》预告片
在下面的访谈中，马兰花详细叙述了她的创作理念，拍摄过程与和团队合作的细节。
拍这部片子的时候你在上大学吗？
对，我在大一下学期的时候萌生了拍摄的想法。之后加上后期断断续续制作了三年左右的时间吧。
那你是怎么想到要创作这样一部片子的？
几年之前我从冯梦龙的《喻世明言》中读到《宋四公大闹禁魂张》这一章。这个故事就很有意思、很无厘头，我就想改编成一个短片试试。当时正好我对默片和戏曲很感兴趣，就想拍一部以现代为背景的囊括戏曲元素的武侠默片。那时候正好宋庄的画家法明老师来我家做客，我就把这个想法跟他说了，他也很感兴趣。我们两个，再加上我爸，他也一直想拍电影，就着这个片子聊了好长时间。在聊的过程中，诞生了很多想法。在很长时间的酝酿和不停地推敲与试验后，最终决定参考梅里埃的默片形式，加之以传统中国元素和现代艺术等元素来呈现这部片子。对了，他俩一个当了我的艺术总监，一个当了副导演。
你是如何在《宋四公》里将这些元素融合在一起的？
首先是默片元素吧。宋四公延续了老电影的4：3比例。这部片子很大程度上受了乔治.梅里埃的影响。除了第一幕以外，全程使用的都是固定镜头，运用远景捕捉画面。梅里埃的电影就有点像舞台上的一出戏剧，观众们好像坐在剧院里，从一个固定不变的视觉角度观影。正因为如此，画面会缺乏运动感和景别的变化。所以我在画面中添加了强烈的层次感。几乎每一幕都有前中后景，将画面分割为两到三个层次。比起和梅里埃一样在摄影棚中搭建场景，我们采用了开放式的外景空间。这样镜头感一下子就变得宽阔大气起来了。再加上还照搬了梅里埃的“停机再拍”的方式。连后期的烟雾特效啊，老旧的颜色和划痕，还有模糊的画面感啊都尽可能做了参考。又用了抽帧的方式作出定格动画的效果啊等等。
其次是中国传统艺术吧。我在影像中加入了默片的间幕，用魏碑字体做了字幕。我们在网上找了很多碑拓，拼在一起做间幕的字幕用。有些观众反应读起来很费劲。这就对了，因为我不想让观众把精力放在剧情上的。这是一部实验片，剧情是最不重要的。只有跳出剧情的束缚，才能真正关注艺术手法和形式。其次就是中国古典绘画的影响。比如第二幕张府，是整部影片中唯一相机有所移动的场景。相机在铁轨上从左至右的平移，缓缓展现镜头前的火车车厢，就像展开了一幅山水图的画卷。
然后就是运用了很多京剧元素。几乎每个主角的妆都参考了京剧扮相。赵正是小生妆容的改进。侯兴的脸上画了黄色，因为他的性格是勇猛暴躁的。也用了一些京剧道具，比如马鞭和船啊。服装也是在正统戏服上做了改动。这是对于传统文化的新的阐释与创新。可以说是在不拘泥于过去的同时又对传统有所尊重吧。
此外还在很大程度上受了《石榴的颜色》的影响，再者就是罗伊安德森和威廉肯特里奇吧。要是展开来讲就没玩没了了。一开始的确有顾虑说把这么多元素拼接在一起会不会显得混乱。但事实证明梅里埃和传统中国艺术的碰撞产生了一种非常奇妙的化学元素。电影是一种综合艺术，宋四公正是强调了这种综合性。
你刚才说希望观众能够跳出剧情的束缚？
是的，对于宋四公来说形式的重要性是远大于内容的。我的出发点是用一个新颖的、有趣的、先锋的方式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很多观众反应看不懂，不明白。但从实验电影中寻求剧情，本身就是进入了一种误区。因为我一开始也没想把这个故事讲明白。我把字幕搞得这么晦涩，其实就是为了剥夺了观众“弄清楚”的权利。宋四公的剧情是实验性与碎片化的。我想让片子的去故事性达到极致，这样观众就能更多的关注电影语言与形式本身。我希望观众可以成为故事的旁观者，而不是参与者。从分析批判的角度去对待影片中发生的事件，从而理解我所想发达的东西的真正含义。
能谈一谈你对宋四公的取景地的选择吗？
《宋四公》大部分是在南京拍摄的，还有一小部分是在安徽。但其实有很多观众直到结尾明孝陵的那一幕才发现是在南京取的景。因为我们将大部分场景选在了正在拆迁的地区或者工业废墟上。我小时候住在财经大学校园，附近有被拆迁的老房子，我经常和同学去工地上玩。童年那段时间对我影响很大，所以我一直是个很怀旧的人。中国的发展可以用飞跃这个词来形容吧。城市里的建筑都是“眼看起高楼，眼看楼拆了”，拆掉的东西里面甚至包括一些有历史价值的建筑。我想用这种末日式的无人岛一般的场景将观众带入快速发展的中国工业时代，让大家回头看看我们在时代进程中失去的东西。
你是怎么找到这些地点的？
就到处逛，到处走吧。刚才也说了，我是个怀旧的人。看见哪块儿有破房子，就会想翻墙进去逛逛。但其实这是很危险的一种行为，当时看景的时候就出现了很多次差点受伤的情况。上个月我去丽水的陈家铺村玩，看见竹林下面有很多废屋。找不到下去的路，我就顺着竹子往下爬，结果一脚踩空。要不是同伴手疾眼快捞了我一把，我现在就在医院里躺着了。所以请大家不要学我，千万不要一个人去危险的地方。
那在这种地点拍摄肯定是有一定难度的吧？
对，首当其冲的是安全问题。演员里面还有老人和孩子，所以拍摄时都特别小心。还有一个难度在于有些取景地是在拆迁进行时的。很多时候那边在拆着，这边在拍着。因此经常出现找到了一个特别合适的场景，也踩好了点，结果突然就没了的情况。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安徽的水泥厂，那个场子真的特别有感觉。当时我看到它第一眼，就觉得必须在这儿拍一场。结果都准备好了，再一去发现已经拆的干干净净了。这件事情给我打击很大，从那以后就尽量速战速绝了。就感觉咱们的工人干活也太麻溜了，怎么能拆这么快的？
其次就是，因为拆的太快了所以补拍是完全没可能的。就只能一场过，如果发现问题也只能想办法在后期制作中弥补。但正因为有这种不完美的残缺感，才给这部片子带来一种独特的艺术风格。顺便一提，现在三分之二以上的拍摄场景已经拆光了或是变成全新的地标了。前段时间去遛了遛，几乎认不出来了。
还有个特别搞笑的事儿。拍考试那一场的时候，我找到了安徽的一个别墅群，那个别墅可能风水不太好吧，完全卖不出去。好多建了一半的房子堆在那里，隔壁镇子的大爷大妈都在里面种菜。我们找了其中一栋别墅在墙上画满敦煌壁画。有一天美工正画着呢，来了一堆大妈，说什么都要把壁画涂掉。搞半天才知道当地人都信天主教，他们觉得我们在墙上画佛像是侮辱上帝。我只好骗他们说我也信上帝，画这玩意纯粹是为了拍电影，我一点都不信佛的。最后她们骂骂咧咧的走了，再也没出现过。
结尾被炸掉的烟囱也是真实拍摄的吗？
是的，那是燕子矶附近的一个火力发电厂。当时南京政府一直说要炸，但是都因为各种原因推迟了。有一天突然接到消息说时间定下来了，我们就赶紧去踩点。最后用了五个机位拍下来了。
把烟囱爆炸的这一幕放在结尾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爆炸是一切烟消云散的体现。烟囱倒下其实是有一种荒诞的感觉在里面的。这也代表了荒谬的故事划上了句号。
你的演员都是非专业演员吗？
是的，除了孙二娘的演员是专业京剧表演家以外，其他角色都是找了朋友或家人来扮演的。比如侯兴的扮演者是我爸爸，赵正是我初高中时候的外教，宋四是法明老师。除此之外我奶奶，姑姑，我的朋友，我爸我妈的朋友都或多或少参与了表演。
这对于指导来说会增加难度吗？
按理来说是这样的，但幸运的是几个主角都很有表演欲望，理解能力也很强。开拍之前我说你们就当是来玩的，怎么好玩怎么演。他们也就卖力的疯，卖力的耍。就结果而言是很成功的。况且我需要的表演形式就是荒诞的，夸张的。正因为是非专业演员，才能没有压力的将这些表现出来。
能再多谈一谈这种表演形式吗？
之前我提过想让观众成功故事的旁观者，而不是参与者。我不想让观众与角色产生共鸣，而是希望他们从一种疏离的角度来欣赏这部影片。所以在表演形式上参考了德国表现主义电影、传统京剧与布莱希特戏剧。演员们用夸张的，荒谬的形式呈现各自的角色，有意识的打破第四面墙，从而在观众与故事和角色中间制造一种感情上的间离感，以此营造陌生化效果。布莱希特的间离化效果本身就是从中国传统京剧中发现并加以发展而来的，而《宋四公》的创作便是基于对京剧的创造性阐释。可以说这种尝试是将从戏曲元素中诞生的东西重新带回戏曲中。
能看出来《宋四公》中有许多现代艺术的影子，比如说逃亡那一幕里面安格尔的《泉》爆炸后变成了毕加索的米诺陶。能简单谈一谈吗？
对，现代艺术也是影响这部片子的很大一个因素。我想让这部片子成为一个拼贴艺术的产物，把看起来毫不相干的元素通过艺术手法揉捏在一起，让他们之间的化学反应产生碰撞。我们在每一幕中都加入了现代艺术的混搭。法明老师总是能给我们带来有意思的点子。比如侯兴的围裙上的喷漆其实是对杰克逊·波洛克的模仿，还有你刚刚谈到的安格尔的泉，原作是一个裸女捧着一个水壶，我们给它改成了捧着一个小便池，这个小便池就是杜尚的《泉》。禁魂张那一幕墙上的涂鸦是模仿巴斯奎特的。除此之外，有一幕的构图上也受了蒙德里安的影像。
对于默片来说音乐是非常重要的，你能谈一谈《宋四公》的音乐创作方式吗？
是的是的，音乐实在是太重要了。我们的作曲李星宇老师真的很厉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没有找到他来做音乐的话，片子绝对出不来这个效果。当时我从来没和作曲合作过这么长一部片子，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我那时还在美国，都是我爸去北京见的他。星宇老师看了片子就说感兴趣。我们把要求很简单的一说，他立马就知道该怎么搞，完全不需要多费口舌。他在京剧配乐的基础上做了很多新颖的有趣的创新。比如使用非传统京剧的乐器，加上特殊音效，老旧的儿童歌曲，念白啊等等。他把配乐变成了是叙事手法的一部分。这个贯穿了整部影片的配乐承接了16幕的故事发展。它对人物的情绪啊，动作啊，是起了“评论”和“呼应”等功效的。所以默片是极其考验配乐的创造力和应变能力的。但是星宇老师很出色的完成了。除此之外，还有何教授创作的片尾曲《你瞅啥》。这曲子是他免费送给我的，实在是感谢他。
你提到很多家人都参与了这部片子的制作，这是全家动员支持你拍电影吗？
哈哈是的，家里人都很支持我的艺术创作。我妈是戏剧家和诗人，我爸是绘本家和老师。可以说是从小就受到艺术熏陶吧，大家也都期盼着我也搞点东西出来。可以说这个片子就说一个家庭作坊的产物。我爸是副导演、编剧和演员，我姑姑和姑父是片场助理，我奶是道具制作和演员，我妈翻译了英文字幕。最重要的是他们还帮我出了钱哈哈。感谢大家，我以后会继续努力浪费大家钱的。
原标题：《以东方视角和默片形式探索影像美学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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