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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拍有理,春照无罪

2020-10-04 13:3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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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马家辉 单读

十一假期,单读继续每日更新,并以“翻旧账”为题,回顾《单读》的前身《单向街》Mook 中的绝版文章。

今天的这篇《自拍有理,春照无罪》收录于《单向街 003:复杂 · 性》。2008 年的陈冠希“艳照门”事件曾轰动了中国社会。但时至今日,在经历过数不胜数的“门”事件之后,再回看陈冠希“艳照门”,你甚至会产生“不过尔尔”的感觉。如果你在对方许可、配合的情况下拍下对方的裸照,私藏在个人存储设备里,却被他人恶意泄露到网络上,你是否情愿向社会道歉?十几年前,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今天呢?

自拍有理,春照无罪

撰文:马家辉

艳照门频出的年代,回顾陈冠希事件

爱拍就拍我怕谁

艺人性爱照片在网上流传引爆了激烈争议,温文尔雅的练乙铮先生称之为“艳照门”,明刀明枪的梁文道兄则唤之为“裸照门”,我忍不住提出第三个选项以供考虑:春照门。

“裸照”说得太单刀直入了,而且失诸平面死寂,仿佛只有一堆皮肉横陈直躺于小房间内,跟上水屠房里倒挂着的猪尸可有一比,就描述具体场景的词汇能力而言,略为失色。

“艳照”比较有影有色,稍为接近图像真貌,即使不看“原著”,亦能令人联想到照片的情节内容,但仍嫌流于沉静,未能刻画人物主角的缠绵动作;sensational 有余,erotic 不足。

“春照”一词显然更为贴切,春色如许、春光照人、春风拂脸、春意无边、春日迟迟、春至今朝燕、春罗双鸳鸯、春帆江上雨、春吹回白日、春梦暗随三月景、春水初生乳燕飞……汉字系统里的“春”处处洋溢喜悦情绪,而且动态满盈,简直像连环快拍,一字风流,点破了春艳背后的你来我往,古人用“春宫”形容男女性爱图像,自是一脉相传春心荡,寓精致于湿潮。

善于凭“春”寄意,是这个古老民族的语言贡献,对于“春照门”三字之精之妙,博学善感的练博士和梁先生想必深领其意。

但值得担心的是,这个民族的某些区民毕竟愈来愈摩登了,也奇怪地,愈来愈失语了,尤其从事媒体工作的某些区民,失语程度简直倒退至原始阶段,看见裸露嬉春即只懂骂之为“淫”,以至于几乎无照不淫,正如看见乳房即只懂叫作“波”、看见做爱即只懂叫作“扑”、看见阴户即只懂叫作“西”、看见阳具即只懂叫作“屌”……完全失去了多元词汇的驾驭和欣赏能力。因此,“春照门”也者,恐怕流行不易,说不定更会有人将之误看为“春袋门”,化精致为恶俗,替语言钝化添上一笔额外罪孽。

然而,不管这桩事件叫作什么“门”,也不管这个“门”将在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淡出香港报刊的头条和封面,任何一位愿意面对现实的人皆有必要思考这组跟文化研究深切相关的后现代提问:自拍,尤其是女性裸体或性爱自拍,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回事?可以是什么样的一回事?难道自拍者真的只是为了一时之“爽”?基于一时的所谓“荒淫”?出自一时的“好傻好天真”?难道自拍,尤其是女性裸体或性爱自拍,没有任何“道德”上的合理性?如果有,这又是怎样的一种道德?谁的道德?

陈巧盈在报上发表《我的身体我来拍》,文内列举了一连串欧美女性主义艺术家的名字及范例,充分说明了自拍早已成为一种“女性情欲自主”的探索浪潮;但若把这浪潮放在更深广的两性关系、网络关系上考察,必能看出更多意义和讯息。

纵使不乞灵于例如齐泽克(Slavoj Zize)之类的文化理论大师,任何一位善于观察的人必知道,后现代消费文明基本上建立在我们对于影像的欲望之上。后现代媒体投射各式各类的人事物影像符号,勾动我们的认同欲望,引诱我们掏钱购享受。后现代城市的玻璃幕墙和商场设计,镜子无处不在,近望远观,我们看见别人更看见自己,也早已惯于透过别人的眼睛窥见自己、想象自己。凡此种种,都是先把自己消融于一个外在影像之中,然后再根据这外在影像来打造一个“完整”的自己;倒过来说,“后现代肉身”必然包含了两部分:“真实肉身”,以及经由影像欲望所勾动的“想象肉身”,两者合而为一,难舍难离。

这就是说,手机自拍狂潮其实是后现代文明发展进程上的一种必然逻辑,因为我们早被灌入了对于影像的无穷渴求,对于自我影像的建构、掌握、探索,早已是植入我们心底的一种“欲望装置”。

吊诡的是,就女性而言,这种“欲望装置”既有保守父权的一面(例如各式时装和美容风尚就是教导女性“女为悦己者容”),却亦有进步开放的一面,因为,在传统的性别关系上,女性的躯体和性爱向来被赋予“陌生化”和“沉默化”特质,所谓“好女孩”是不应该对这认识太多的、发言太多的、暴露太多的,否则,便是“淫荡”;而手机和数码相机正提供了极大的方便性,让女性能在私密的空间内窥探自己的私密躯体影像,甚而窥探自己和情人的私密行为,甚而进一步把影像放在网络上供众人窥探。手机的出现,以及网络的便利,让女性终于可以在毫无技术难度的情况下认识、掌握自己的私密身体,甚至在公共空间内以此影像挑衅男性(别忘了网上有许多女性自拍是刻意拍出所谓“丑陋的裸体”以挑战父权的美丑标准),让自己的身体自在发声。

▲曾经是一个美国空军女飞行员的安·诺格尔(Anne Noggle)在不惑之年才开始接触摄影,她以自拍摄影的方式大胆提出了女性衰老的问题,拍摄了题为《整容》的系列照片。她将衰老的自己作为一个审视对 象,毅然将自己手术后伤痕清晰可见的脸孔呈现了出来。在她的自拍像中,每一处伤痕都是一个现实,映入眼帘,触目惊心,无法消弭。她在借助摄影来渡过自己人生的重要关口的同时,也以自己正视衰老的勇气给了其他女性以极大的精神鼓励。

在性别政治意义上,自拍的确让女性在历史上首度“拥有”了自己的身体。

自拍狂潮亦跟网络空间有着极复杂的辩证关系,这里只能略为论述。网络是公共空间,正如现实中的公共空间,基本上属于男性主导。现实里的街头是男性的,所谓“好男孩”是从街角 learn to be a man ,学习各种求生和竞争技能,女性则刚相反,所谓“好女孩”最好尽量远离街头,以免被坏人侵害,也以免引起所谓“好人”的担心和不安。网络空间正复制了现实特色,充满父权的色情信息,没人认真批判对待,反而,一旦有女人——尤其是名女人——自拍照被放或主动放上网,必引起掀然大波,众人在争相之余亦必予以践踏咒骂,斥之为“淫”为“荡”,而说穿了,潜意识只是想在网络空间上维持男性特权而框限女性的自主探索,终极目标是减低父权受到挑衅所引发的焦虑。“好女孩”不上网,即使上网亦要“循规蹈矩”,否则,将被有如猎巫般追杀。

艺人网照引爆社会议论,保守群情追杀“女巫”,我其实并不惊讶。我真正惊讶的是,香港不是向来有不少人号称“女性主义者”吗?不是仍有一些所谓“性权学会”之类的进步组织吗?怎么忽然都沉默了?怎么忘了借用此事撰文或打开麦克风探讨一下春照背后的性别文化意义,开拓一下港人眼界?香港的进步人士,包括向以进步自居兼曾留学外地的所谓泛民人士,你们到底在做什么?难道都在忙着沉溺观赏春照?

陈冠希谋杀高潮事件簿

Damn it!陈冠希确实可恶透顶。

由于他的粗心大意,不知道有多少情人不敢再拿起相机自拍,也因此,不知道有多少自拍的快乐被扼杀于无形之中;放下了相机的情人节,犹如闭着一只眼睛观赏莫奈名画,美则美矣,终究有欠立体。

自拍竟是如此美好,把自己的身体交给镜头,把自己的隐密化为数码,时间在 0 与 1 的光影上停留,如露如电,却又是那么恒久真实。而如果在隐闭的空间内把自己隐闭的体位向对方和对方的镜头交出,那种彻底的托付,那种探险的快感,有如火上浇油,足令熊熊火焰加倍熊熊。

这么说好了:在情欲高涨时自拍,宛如在荒野口渴了三天而无意间找得了一瓶矿泉水,因为太心急了,没耐性用手转盖,干脆用牙把盖子咬开,几乎像野兽般仰颈张喉,抬头把水直接往嘴里灌、喉里灌,直至最后一滴、半滴水都被舔干喝尽,望着透明的塑料瓶子,外在世界影像有点扭曲变形,晃晃荡荡,荡荡漾漾,因为一切真实的皆已被你喝进肚胃之内了,因为自拍,你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高潮满足。

因为自拍,这样的高潮永无休止,永远射精,永远痉挛。

但陈冠希的恶劣范例难免替自拍这种可爱的玩意贯注了若干恐惧,有如在那瓶矿泉水里丢进了几条臭虫,令人在仰颈之际感到阵阵恶心。每当想起一下子的大意闪失将令私密的身体成为被公众检视再检视的标本,按快门的手指头即停在半空,按不下去了;在忧心忡忡下,没有人能够尽情享受快感。

情欲无罪,自拍有理,不堪的只是盗窃影像和辗转流传。这简直是谋杀高潮、谋杀快感。陈冠希事件的黑暗面也仅是如此,却亦是严重至此,想起来,便恨恨。

一声吁叹

陈冠希终于现身召开记者会。镜头之下,陈冠希的脸容怎么忽然有几分似吴彦祖?

虽然同样俊俏,两人的五官一直以来却是各具风格,吴是正气纯直,陈是轻佻叛逆,两对眼睛说着极不一样的青春故事,一对是红酒,另一对是白兰地。

可是这回在镁光灯下的陈先生显然多了三分细致但明显的改变,虽未至于慈眉善目,眼神却确实柔和得多了,下巴不再向上翘扬,似是征战沙场的一名先锋,突然发现前头有千军万马,自己背后的支持又全盘撤退,只好,唉,下马卸甲,眯起眼睛,四顾茫茫,独对漠漠黄沙。

此或所以全场记者会最传神的一句话其实不是一句话,而是,陈先生从台后走到台前,甫坐下来,启动麦克时,轻轻却又重重地发出的那一声吁气叹喟。这道短促的声音,有“戏”;这场“戏”,非常真实。

上 YouTube 重听一次吧。陈先生吁了一秒,当一位惯于叛逆的所谓“坏孩子”能够在众人面前发出这吁声,已是极其沉重的投降,等于把武器扔到地上,不玩了,我受够了。

这样的一声吁叹当然也可能包含了千百个疑惑的问号。咦,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情我愿的私房春照,你迎我送的鱼水欢愉,怎么忽然被辗转流播于网上世界,被一再传阅转载贩卖珍藏,有如把我和女朋友们轮奸轮奸再次轮奸?怎么搞的竟会全城发疯像狂捉妖巫般把所有最脏最贱的字眼都往我和女朋友们的头上掷下压下塞下?还有没有人问问到底谁是受害者谁又是共谋谁有资格谁没资格把我和女朋友们的私隐像翻抽屉也像晒咸鱼一样摊露于地上眼前?

陈先生在记者会上承担责任与低头致歉,但在这以前,留下了一声吁叹,有如一支锐利的飞镖掷向观众。

接不接镖,由你选择。

在“视奸社会”里作一点点通识思考

阿娇在马来西亚的更衣室遭偷拍,因是杂志记者所为,照片亦被刊登于杂志之上,社会上的激烈争议难免一面倒地将之框限为一桩“狗仔传媒事件”,其实,若把此事放置于“性别影像文化”的广阔脉络下检视,或更有助我们了解现代社会的吊诡趋势。

此次争议,大抵沿着两条主轴开展:首先是“自由 VS 监管”的制度运作问题,各界争相探究政府到底应否立法管制媒体采访、以及私隐保护的界线应该被划在哪里;其次是“媒体 VS 市场”的责任归属问题,各界热衷争辩到底是传媒“教坏”了社会,抑或是因为有如此或如彼的消费者才会出现如彼或如此的报刊。从传媒批判的角度看,这两组问题皆甚重要,然而,类似女艺人被偷拍并公布照片的现象在网上早已无日无天,纵使政府成功立法,受到有效保护的只会是极少数的知名艺人和公众人物,其余绝大多数无名无姓的普罗女性终究仍在不知情、非自愿的情况下惨尝被偷拍之苦,在虚拟世界里,她们的身体被任意践踏。

为什么被偷拍是“苦”?只因我们失去了对身体影像的控制权,没法保有自己想隐藏的私密,个中无助,足令我们感受到焦虑与愤怒。

▲2018 年 7 月 7 日,约有 5.5 万名韩国女性走上街头,呼吁打击“偷拍性色情图片”,这是韩国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仅女性参加的抗议活动之一。她们举着标语牌和横幅,上面写着“我的生活不是你的色情片”。隐藏摄像头的主要受害者大多是十几岁的青少年或 20 多岁的年轻人。(图片来自 Korea Expose 现场视频截图)

现代社会的摄录科技早已足让人手一机,每个人都可轻易拥有一个随身镜头,随时随地拍下别人的身体影像,再予以切割(别忘了泛滥成风的合成色情照片)、诠释(照片于流布时通常被配上侮辱性语句)、传送(按一下键即可让照片传遍地球);在这意义上,每个人都可以扮演“影像猎人”的主动角色,却又必然有机会成为别人的“影像猎物”。艺术家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曾说名言“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十五分钟”,到了影像时代,这“十五分钟”或应被重新定义,它不仅指成名的十五分钟,更指被偷拍的十五分钟,善男子善女子,如果你尚未被偷拍过,别急,总有一天轮到你。

但两性身体被偷拍、被重复偷拍的机率和景况毕竟大有差别。在现代消费社会的主流文明里,女体向来被形塑成被观看的目标,当偷拍的镜头在街头巷尾到处飘流,女人不可能不感受到强烈的威胁。值得注意的是,威胁感的根源并不在于女性的身体见不得光或不应见光(亦即不是像阿娇所说“你叫我以后怎样面对 fans 和小朋友”),而是在于女性被严重剥夺了“身体影像”的自主权,也因此被严重局限了“身体行动”的自主权,因为你被迫随时随地要保持所谓“端庄仪态”,以免不小心被偷拍了走光镜头,再在网上遭扭曲嘲笑。这样的社会,亦即如日本人所说的“视奸社会”,很明显是一个对女性不友善的社会,虚空间里的意淫玩笑足以在现实世界中把女性牢牢困住,无论偷拍所得的照片是三级或二级半或什么什么级,只要有一个神秘的镜头在瞄准着你,身体便不再为你所有,你,已经不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

怎么办?欧美世界的女性主义者也正在思考良计,并在且战且走,努力在“视奸社会”里建立另一套对女性比较公平的游戏规则。其策略之一,是重演七十年代的妇解游击战,透过抗议行动要求政府立法严管网络上偷拍行为。三十年前,纽约、芝加哥等大城市的性侵犯罪案率极高,令女性居民不敢于夜间出门,美国妇运界特地举行一连串的“夺回黑夜”(Take Back the Night)示威行动,提醒警方加强保护女性的人身安全,自此,沿习此俗,许多城市每年一度皆仍有此游行,算是对于女性国民的“觉醒教育”。三十年后,有多个妇运组织把这活动搬到虚空间,名之曰“夺回网络”(Take Back the Web),呼吁女性网民对有辱女体的偷拍网站予以检举、投诉、甚至进行黑客攻击,无所不用其极,务求减低网络世界对于女体的“影像剥削”程度。她们相信,网络上的父权敌意跟现实里的父权宰制相辅相成,彼此之间,绝无“真假”之分,故应一并消灭。

欧美女性主义者尚有一项听来有趣的文化抗争策略:索性自拍。她们当然不是为了满足男性视奸欲望而鼓吹女人自己脱光衣服大拍特拍。在其眼中,摄影镜头既像一把军刀,可供男人像猎人般用之宰割女体以烹煮尝食,但亦像一把手术刀,可供女人像医生一样用之解剖自体以探索自我。这就是“女性主义摄影”(feminist photography),目的在于从女性的躯体、欲望和想象出发,深入探视女性经验与社会制约之间的关系。

▲《暧昧的情绪》

【韩】Rala Choi 摄

在这脉络下拍出来的照片,往往刻意把女人从一般所谓“美态”(亦即男人所渴望见到的美态)中解放出来,呈现不同女性在不同生命时刻下的真实影像,例如美国艺术家汉纳·威尔克(Hannah Wilke)把自己和母亲的癌症病发过程拍下,让世人在女体的腐朽影像里思考女性的价值。在亚洲,日本艺术家笠原美智子更在《招摇》一书里鼓励年轻女性自拍裸体,用镜头“面向未知的自我”,用镜头说出属于自己的隐蔽故事。

而回到香港,如果妇权人士或学校里的女老师只懂得把更衣偷拍看待成“狗仔传媒事件”,恐怕流于狭窄而不够“通识思考”,那些躲在黑暗里的偷拍眼睛可能亦会忍不住偷笑呢。

原标题:《自拍有理,春照无罪丨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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