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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舞飞墨,花笺折扇,秋风里有温热的读书心

2020-10-30 09: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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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凌仕江 文学报

文学报

花笺、宣纸、折扇,轻灵与坚韧是历代文人在创作苦旅中磨砺出的性情,同样可以用来指代文人的风骨。然而,当今文人,别说互赠花笺,年轻一点的,何谓花笺也有所不知,致赠著作的礼节也慢慢省略了。似乎同行都不愿彼此读懂自己太多。

今天,进入作家笔下的飞墨日常,“在皴、擦、揉、搓之间观潮观海观人生,每次驻笔与飞墨,都能够遇到敲击键盘所不能赋予的快感。”

花笺冷
铺开泛黄的宣纸,抹一抹被虫蛀的皱纹,将墨汁滴入白瓷小荷碟,手握狼毫的手,蘸一绺墨汁,停在空中,六神无主地发呆,这神情有点像一只蝉爬到树梢回头时的木愣。忽然闻到墨香,想起了古人。失去的时间,失去的人,失去的风景,最后都将以点和线的痕迹连接面的相遇。

于是,迟迟下不了手,不愿将自己的心经,随便念给苍白的纸听,怕生了病的风,透过雕花木格的消息,偷走太多表达的渴望。其实,内心的画卷早已随风浸入雨夜,鸟落民间,辛夷枝头,满树狂放,粉紫凋零,往事成灰。

放下笔,脑海里图腾的景象已打碎一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要紧事,光脚丫站起身,木地板上疾步移动书架前,慌慌张张地翻箱倒柜,旧信、牛皮纸、特种纸,瘦长的、宽窄的、方斗的,绿格子稿纸,册页和手帐,一本又一本,打开又合上,终于找到那个学生春天相赠的浣花笺。

纸,柔和的白与蓝,如同一张质地温顺的手帕。它的声望来自遥远的唐代,指向本身诞生的蜀地。

而蓝只是蜀笺纸上的花鸟一种。除了蓝,还有浅绿的草物,你可以在上面题笺留痕,也可在某个角落搁一枚名章或闲章,古今相遇的风景就此证明。旧时文人雅士有自制笺纸,题诗互赠高雅同行,拒绝流俗的性情。比如暮年常居浣花溪的女校书薛涛,年轻时曾以芙蓉为煮料,自制十色彩笺相赠“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诗人元稹。收笺的元稹喜形于色,索性题诗后从巫山雾中遥寄锦江边的薛涛手上,两地诗书,亦爱亦慕,想必薛涛的满足感一定胜过花笺之美。同样,李商隐在《送崔珏往西川》的诗中,也可以找到此物的踪迹:“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不难看出,薛涛笺在当时诗人之间广为流传,所谓桃花色,指的当是锦江边的木芙蓉。

当今文人,别说互赠花笺,年轻一点的,何谓花笺也有所不知,致赠著作的礼节也慢慢省略了。似乎同行都不愿彼此读懂自己太多。而那位赠我花笺的学生,一定懂得薛涛性情,因为她少女时代入少城,事业起于浣花溪,闲情偶遇薛涛、杜甫、花蕊夫人等人留下的遗迹都很正常,她当然受过不少诗书雅趣的影响。

宋代花笺

这应景适时出现的花笺,是一个时代的风月,对一个望月叹风之人的呼唤:你好,我是来自望江楼的浣花笺。

我惊喜地回答,你好,浣花笺。想了又想,还少了点什么?我又开始捣挪抽屉。不久前,在上海观摩中国艺术节文创博览交易会,曾流连徘徊于甘肃博物馆的展厅。那一页甘图珍藏信纸,那一个仕女条屏信封,看上去少年巴掌大,无花,纯白色,只有红线框,信封和信纸采用的都是特种纸,尤其是信封的质感,承载有大漠沙粒与丝绸的属性,有些别致。同时,我还找出了那次上海顺路去杭州,当过警卫标兵的战友晓长陪我去西湖边的西泠印社,遇见《北平笺谱花卉》,由鲁迅、郑振铎合著。

《北平笺谱·花卉笺》

我想在浣花笺后面加一句,你好,你看它们与你同在。

植物花草的灵魂投射纸上,美丽踪影令人着迷。多彩的墨汁,花有红也有黑,叶有绿也有蓝,总之,它们在纸上的相遇从来都是一体的审美,是一种生命的极端之美。你若喜好,自会对其用心观察,像一个考古专家,爱不释手,你若不喜欢,就不会有了解渠道。它们呈现的不是人们的喜好,而是岁月积攒如丝如缕的情怀。

再精美的花笺到我手上,都成了冷藏品,不忍在上面多一笔注解。有时,喜欢反反复复再看它几眼,仿佛就获得了灵感的加持。植物花朵之美,能够美到花笺上,我想它们的慈悲与智慧一定胜过了世间美人。不知古人遥寄花笺的对象,其德行能否与花笺上的花朵或草叶匹配?

手持笺谱临帖之人,最难揣度画者心,只可惜画出了衣袂,画不出当年情的魂魄,好在人间遗忘的事,他的笔力总试图渗入艺术的坚韧与生命的局促!万物生,爱到深处,皆有两面,像人们对待一件被时光折旧的衣服,穿衣者体内储备的热能总是可以胜过世间万物。

旧斑点

乡下的少年以为宣纸就是用于文化宣传的广告纸,真正用上宣纸才发现那是一个笑话,所幸没有自以为是地扩散误导他人。如今在别人的城市混迹久了,想起小时候闭塞于外界的猜想,就让它作为一个折旧的念头,存在于遥远的过去吧。

轻灵与坚韧是历代文人在创作苦旅中磨砺出的性情,对宣纸的记载最早可以从《历代名画记》《新唐书》中找到踪迹,文人太多的性情特点,可以从宣纸的性能中找到答案。常听专业的画者讲安徽宣纸有名,原来到宋代时期,徽州、池州、宣州等地发达的造纸业已逐渐转移集中于泾县。当时这些地区均属宣州府管辖,所以人们把当地生产的纸称为“宣纸”,也有人称泾县纸。这板上钉钉的文字史迹,颠覆了四川夹江是宣纸故乡的传言。

韧而能润,光而不滑,久不变色,折而不伤,耐腐难蛀,同样可以用来指代文人的风骨。正因诸多优良的属性特点,宣纸亦被誉称为“纸中之王、千年寿纸”。其实不然,我的书柜里存放了一刀沉年的宣纸,已经微微泛黄,上面可以找到不少虫蛀的斑点。但这并没有成为坏事,相反那些斑点在反复润色之间,显现出悲智的沧桑纹理,稍加以渗墨,就变成了似像非像的参照物,如锈迹斑驳的云朵或寺院里的落叶。该纸的表情可谓薄者能坚,对着灯光透视,那些斑点已经给了想象力大致的脉胳支撑,只需你加以色彩点染,即可形成自然的风物图景。

这样的发现,着实让我哑口无言了几天。如此奇观,想必许多画者或许一生也不曾遇见。他们通常用纤尘不染的白宣纸,遇到被虫蛀的宣纸,顺手就往废纸篓里揉了。

于是着了魔地把淡的、较淡的、浓的、较浓的多种墨痕与色彩不断地驻笔在同一张宣纸的构图上,想发现它受墨的时间点及不同表现,每每看到心仪的效果呈现,就找回一点被现实搪塞的自信。

我并不是突然心血来潮才在宣纸上舞蹈,因小时候想画却弄不到宣纸,当有了宣纸时却没了研墨提笔的心境,可总想着有一天要将逝去的重新拾起来。

突然从电脑上转场宣纸,在皴、擦、揉、搓之间观潮观海观人生,每次驻笔与飞墨,都能够遇到敲击键盘所不能赋予的快感,如此静默的兴致,很快让我切换了写作之外的休闲方式。电脑是码字客的战场,宣纸则是水墨指点的江山,仿佛是背对那些排山倒海的石头伸一个懒腰,在文字之间作一次深呼吸的运动。电脑是高科技时代的产物,宣纸则是传统造纸技术的发明,两者存有共同的包容性,它们都有弥补过错的强大功能。电脑可以随时反复修改文字,而宣纸则能够在浓淡干湿之间自由收缩与调度扩散。

一个好的写作者,常常可以忘乎所以地将沏好的茶凉了半天也没来得及啜一口。而手握大大小小的狼毫面对宣纸作画,最好备有茶点相伴,水墨丹青如云般纸上游走,妙境如同高山流水的倒流香。等待净皮纸上事物成长的过程,无需更多人在场,一个人自然会端起茶杯,品尝一小块茶点,静观万物其变。看似是画者在品茶点,其实也是观画者在供养画上的生命。当一幅期待的作品展露出丰饶的笔痕与层次,你定会感觉被万物拥入怀中的体贴温暖,简直无声胜有声。

就在上个月,我干过一件傻事,匆匆把一幅作品画好后,焦急地等待宣纸由湿变干。可是直到出门,睡在木地板上的画纸也没有干到画质的成色,于是决定转身坐高架线去单位坐坐。可依然坐立不安,想着宣纸上的风云变幻,究竟会以怎样的结局收场待我?于是又赶紧原路返回,来来回回接近两小时。当瓦片上的白雪和天上飘落的黄叶胶着在一起,我终于放心地举起手机,为画上的世界拍了一帧漂亮的倩影。

画了一阵带旧斑点的宣纸,我开始去送仙桥选厚者能赋,色白如霜的宣纸,期待不同的尝试,找到不同的墨色效果。

安徽省泾县宣纸厂,新华社图

不料,女老板除了推荐四川夹江县马村乡石堰村大千作坊的宣纸外,还推荐了安徽泾县宣纸。在这个装裱技术精湛的女老板眼里,四川与安徽的宣纸是画家们的首选。前者为手工四平尺宣,后者为三平尺宣。价格差异甚大,出乎想象的是比前者便宜一半多的安徽泾县宣纸润墨性能好于前者。虽然前者密布着云彩般的丝状物,看上去精细雅致,且有去伪辨真的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招牌,可这纸跑墨速度让我驾驭不好它的脾气而暴露不少问题。这些丝状物不是旧斑点那种可以化过而功、锦上添花的老纸,而是檀皮纤维与燎草的筋丝宣。

折扇记

立秋之后,时光重现的事物,如蝉声密集于生活缝隙。每次与他相见,回忆就在走走停停的对谈中,闪开一条退路。

站在高处的蝉,窃听了那些遗失之物的秘密。

常常发现他的与众不同。不是他的言语,而是他随身的配件与摆弄。赞赏他帽子的个性:浅灰乳色,棉麻质地,针脚密度,漏洞艺术,帽檐宽窄不匀,似卷非卷,透气良好。谁知离别时,他忽一转身将帽子扣入我掌心,说是修筑红军长征纪念碑所得,家中还有一顶蓝色的。尽管觉得戴帽子尚早,不如装饰一片纪念。

再次相会,我们紧挨坐。他袖口突然飘出一把折扇,在饭桌上秘密传递。有资深书画家见了,对扇面字画,十分陶醉地评头论足。他声称十年前,秋日正午,独自信步草堂,遇画扇者与书法家同摆摊位。画家在扇面,握笔横走一袭杜甫的苟且,书家蘸墨在扇背竖书《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恰好珠联璧合,可无人问津。画扇者苦不开价,默笑随喜就好。他丢下八十元,欢喜领走折扇。除两方名章,在诗圣杜甫面前显眼,见篆刻闲章一枚,“随缘”二字,在茅屋旁,落落大方。

十年呀十年,草堂葱郁,书家及画扇者,早无觅处。

世界之大,并不代表一个人的世面有多大。天下文人,再熟悉不过诗圣杜甫那张清瘦落寞的脸。画中人神定气闲,静坐山水间,陪云烟寂寞。虽是清水淡墨,仍有皎洁如霜雪的清冷扑面而来,长江浊水,腐蚀荒野之力,挡不住。折面之字,如枯禅稻草,一行行披在竹林隐掩的茅屋之上,一笔一画,有如刀锋削落木头的碎屑,都在深吟唐代的风骨与雅盛。

古时折扇随处有,诗词歌赋,民间传说,字画扇面,代代相传,惊才艳羡。今日折扇人,名士风流。说书人,田连元;相声者,郭德纲;棋士,马晓春、古力;书画家,执扇并不执念,数不胜数。之于他们,折扇许是时代的轻重缓和,是楚河汉界的真我风采,是人生的起起落落,是某种听也听不见,看也看不清的时间象征。他们表面扇风,却被文化风流云散。

折扇啊折扇,如同一阵久违的秋风,闯入我的偶然生活。

站在不见折扇的冷街上,热烈地摇动扇面,两片树叶,有如大地飘零的信使,风萧萧兮,墨在滴,纸在飞,舞台或街巷,不过是幻影重重?彼此碰了几杯酒,拒绝他独自回家。地铁上,随他一路轻摇缓摆,风的速度一去不返,怀旧一如既往,燥热的苍凉在返璞归真中,拾得一锦心安。

除却烫花、绘画,想起作坊里折来折去的折扇人,看似简单却必须八步耐烦,比月令复杂:折面,串面,糊面,沿条,嵌钉,打磨,摇钉,检验,可谓步步惊心,步步为营。

狭小天地间,来来回回,踱步。月,在天边徘徊;字,在墨色中零乱;人在折扇间掩隐。低头看了又看,折扇本无力,原来年少看到武林中人的神奇,仅仅来自折扇的氛围,仿佛老杜那一撮金色的胡须,如不老的岁月,漫云天地间。

索性将扇子折回本来面目,在笔架与念珠之间束之高阁,像存放边塞诗中一具不锈的兵器。原来,折扇不过只是折扇,在一盏冷却的茶汤中,不如就当历史摆放看看。

稿件编辑:张滢莹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摄图网

原标题:《纸舞飞墨,花笺折扇,秋风里有温热的读书心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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