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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昕升读《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何以为家?

南京农业大学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副教授 李昕升
2020-11-10 11:06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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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田丰、林凯玄著,海豚出版社2020年8月出版, 288页,58.00元

我关注“三和大神”大概与田丰先生在同一时间,也就是2018年日本NHK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结1500日元的年轻人们》播出取得连锁效应之后,类似情形在日本早已是习以为常的社会问题,但在中国还像“六亿人月收入一千元”没有成为社会广泛认知,具有猎奇的色彩,因此迅速火遍大江南北,除了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也有众多慕名者加入三和,三和甚至成了著名的旅游胜地,国内外媒体、生活体验者趋之若鹜。

后续虽然有不少纪录片(如《人在三和》)、自媒体文章问世,然而并无并无专业社会学者做亲历式、参与式调查,因此《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能够迅速走红就在意料之中了。田丰、林凯玄《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以下称《调查》)2020年7月在海豚出版社甫一付梓,便是一万册,这在当今学术著作中是一个不敢想象的数字。全书二十一万字,由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发展所田丰与林凯玄组成师生二人研究团队,展开了长达半年的田野调查,由林凯玄主要负责田野,估计田丰主要负责思路指导、框架设计、理论提升等工作。

第一章主要介绍三和基本情况,以普通一日作为时间线索,梳理三和青年基本日常。第二章到第四章则是空间叙事,分别聚焦住宿、活动、商品不同空间场域,深入展演三和青年衣食住行玩。第五章、第六章则是个案分析,结合一些典型青年、事件作个人史、发生学的描述。最后一章深入谈三和问题成因与解决之道。

一、白描

人文社会科学发展到今天,已经细分到无以复加,各个学科都有其固有的“游戏规则”,如社会学普遍使用的“从宏大理论到社会现实叙事”(序4页),这当然是学科进步的体现,带来的问题却是学科壁垒的固化,打破学科藩篱成了一句可望而不可即的空话。即使是文与史的跨越,现在也越发感觉力不从心,我们经常开玩笑说道,文、史的分家从术语的专业化开始。

落实到社会学研究上,我们更是感觉力不从心了,所以即使我对“三和大神”也一直有关注,也搜集、阅读了很多这方面的资料,但是既无能力、也无精力去跨领域从事这样一项工作,我的研究生更不会选择这样一项与学科不相关无法毕业的命题去从事研究。当然即使我们真去做了,大概也是采用白描的手法吧。

也是由于上述原因,我阅读社会学著作不多,但是老一辈社会学家的经典著作如《江村经济》《金翼》《祖荫下》《一个中国村庄》《林村的故事》等是拜读过的,且津津有味,它们能够成为领域经典著作,我认为很大的原因是做到了深入浅出,换言之,即白描。

白描,通俗易懂,受众又广,“产学研”衔接较好,普罗大众更能从理解作者想传达的意涵,这是何乐而不为的一件事。又如《大地》《白鹿原》《活着》《一百个人的十年》等虽然为文学/纪实文学作品(《调查》的上架建议亦是纪实文学),但是却拥有着行云流水的灵动和直击人心的力量,这些有温度的文字,又有谁能认定它们就是虚构的呢?谁又能说他们没有社会学研究的广域意义呢?海登·怀特(Hayden White)认为历史叙事“在同等程度上既是被发现的,又是被发明的”,强调了文字记载的历史可能是虚构的,在这种意义上史学与文学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文学也是由生产方式决定的,必须认识主体对过去的阐释行为,我们今天去阅读这些作品,可以通过理解和解释它们,去了解过去的真实。私以为,这正是当今汗牛充栋的社会学著作所缺少的。

加上三和现象“在经典社会学中难以找到准确的参照系”(序5页),采取白描手法无疑是最佳的写作方式。事实上确实为田丰所言中,在本书田野完成之后,三和青年已经纷纷转战龙华他处,加上今年疫情影响,三和人才市场已经消失,《调查》当真成了抢救性记录了。

当然,白描并不等于流水账,如果文字能够更加凝练,或许效果会更好。另外,虽然田丰没有明说,《调查》采用白描可能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办法,毕竟林凯玄缺乏理论积累,虽然白描更加符合《调查》。要之,林凯玄田野能够做到这个程度,已经让人叹为观止了,这种深度的生命体验这部笔记能够成功的原因之一。

二、选择

自媒体关于三和的文章恒河沙数,绝大多数都是从极端贬义的视角看待他们,给人造成了比较刻版的印象——混吃等死。面对“妖魔化”“污名化”三和青年的倾向,毕竟这也符合主流宣传的期待。《调查》尽量采用中庸、客观的视角看待三和青年,如鲜明指出三和问题不仅是个人问题,而是国家、社会、企业、家庭等多方面的问题,三和问题的症结,可以说是经济社会变革的大背景下,产业升级等结构性变化滋生的问题,本书实现了突破。难以避免,依然含有居高临下的意味。

经常有人拿三和青年和他们的父辈作比较,为什么他们没有那么吃苦耐劳? ——这也是《调查》反复强调的三和青年没有“觉醒”的归因。《调查》已经点明,他们没有第一代农民工的家庭观,但又有极强的抗争意识。我觉得还可以补充的是三和青年的处境更加恶劣,中国已经进入后工业化时代,人口红利也逐渐消失,三和青年只能干最苦、最累、待遇最低的工作,更加被当成了“工具人”而无情使唤,虽然一代代农民工在改革开放的红利中都收获甚少,但三和青年无疑是最惨的一波,不过幸好还有深圳、三和这个“世外桃源”,能够满足他们的最低生活需求。同时,由于共同的价值取向,三和青年并不会遭受群体的排挤,欺凌的本质是气氛,三和成了“大神”们的理想乡。

在这种非人的招工、用工环境下,他们选择“干一天玩三天”,我认为其实也是一种自我意识觉醒,特别是在当今上升路径难度更大的前提下。我们又能指责他们什么?多少人其实和“大神”形异而神同,只不过在一个更好的平台、心态上混吃等死而已,我们与“大神”其实只有一步之遥。他们的选择,与其说是一种工作、生活态度,不如说是一种人生哲学,看过一个视频“大神”说:“那么拼干嘛?反正又改变不了什么”,如果把我们放到三和青年的处境中,面对人生的种种暴击,我不认为我们能够做的更好。与国外相比,西方流行的零工经济与之其实一般无二,零工群体规模也比我国大得多。

田丰提出的底层社会生态链断裂:“关闭人力市场”“禁用日结用工形式”“关停小旅馆、网吧”等我认为是“馊主意”,不但指标不治本,而且对三和青年不公平;他认为教育(包括一切获取技术的途径)是解决三和问题的关键途径,我认为也还可商榷,且不说不是每个人都有参加教育的欲望(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即使有强烈的被教育欲望,也可能会由于家庭、社会等复杂因素而分崩离析,此外,即使具有劳动技能,也不带表就不会成为“大神”(如案例七“福建佬”)。其实,具有“三和价值观”的人比比皆是,他们只不过恰好聚集到深圳这个包容性强的城市,如“红姐”曾经在访谈中表示“深圳给了他们一片天空”。

艾伦·麦克法兰(Alan Macfarlane)认为茶叶消费带动英国的消费革命,被圈地运动制造的无产者产业工人,为了消费,更加勤勉的作为一个零部件在新式工厂生产,这一切都导引了工业革命。这一观点同样得到了速水融、德·弗雷斯(Jan De Vries)的勤勉革命(industrious revolution)理论的支撑。这些大概同样适用于第一代农民工,虽然他们可能不是为了购买消费品而是出于家庭因素。可是这些就不适用于新一代农民工,就像马尔萨斯陷阱不适合中国国情一样。

通过之前我对历史时期的广西研究,我发现广西历史上存在大量的“惰农”,由于各种原因即只求温饱,不求盈余,农民选择尽量过安逸的生活,农民的首要任务是维持生存而不是获得利润,这就对经济学上的“理性经济人”概念提出了挑战,虽然我是以广西为个案,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传统中国的图景,这几十年频繁出现的“内卷”是否符合中国国情同样要打一个问号。事实上,埃斯特·博赛拉普(Ester Boserup)的反马尔萨斯理论——人口压力决定食物生产,才更加贴切,这不就是三和青年的真实写照与内在逻辑吗?

三、展望

我认为本书并不成称之为是三和青年的全景扫描,因为还有很多未尽之事,读罢让人有意犹未尽之感,以下展望并不是批评,而且对未来进一步研究的期盼。三和青年虽是边缘人群,反映的问题却是中心议题。

一是三和的历史溯源。作为一个史学工作者,我特别希望知道三和的前世,即三和、三和问题的形成、发展史,这里既包括大环境、也包括小个人。比如案例中如果能够长时段追踪一些典型人物或许会更好,如对“大神”跨地域的观察是不可或缺的,可以洞悉他们的原生家庭、异变经历,才能准确描摹出这样一个群体的处境。距离NHK纪录片已经过去两年了,片中的主人公如“红姐”“宋总”“小黑”“武术家”后来如何?纪录片《人在三和》彻底追踪的双丰面馆(即书中的大风面馆)原老板的前世今生,是很好的手法。

二是三和的用工环境。想必林凯玄也参与了不少“日结”,但并无相应描述,偶有个别出自三和青年之口,林凯玄在书中也表示怀疑。我想只把目光聚焦到三和人才市场是不够的,必须要对整个产业链做整体的观察,如流水线是不是真的枯燥到无以复加,在斥责三和青年好吃懒做的同时,我们在流水线又会有怎么样的表现?如此才能更加全面地看待他们的选择。

三是三和青年的性与爱。如果经常逛三和大神贴吧,就会发现这是一个经常被提及的重要话题。《调查》几次出现穷的叮当响的“大神”给主播刷礼物的片段,可见三和青年对性的渴望与贫乏。那么他们是如何获得性满足?NHK纪录片播出以后,三和性产业得到了整治,前后的异同如果能够充分作为故事展示,也会为本书增色不少,同样,如果能够引入“挂逼女”的案例,也能显得更全面。

关于三和的话题网络上铺天盖地,《调查》其实完全可以进行取材,类似三和大神贴吧、还有三和大神的秘密花园3hedashen.net也可以进行调查分析,毕竟个人的、半年的调查,也仅仅是一个小的视角。

最后,我认为我们不应用有色眼镜去看待三和群体,他们除了用异化的方式对抗异化,也并没有更好的方式,我们应该以了解之同情的态度去对待,尊重他人的生活,更不应打扰他们的生活。官方能做到的,我认为首先应该完善中介、用工环境,减少三和青年被层层盘剥的困境,同时尽量为他们的权利侵害提供庇护与诉求渠道,能做到这些,再可大谈一些高远的内容,至于选择权,依然在“三和大神”手里。

    责任编辑:于淑娟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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