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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朦评《病人、医生、江湖郎中》︱“怪诞”的医学?“隐喻”的身体?

复旦大学历史学系 刘小朦
2023-04-25 11:32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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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医生、江湖郎中:近代英国的医疗与社会》,[英]罗伊·波特著,欧阳瑾译,中国工人出版社2022年7月出版,444页,86.00元

偶尔治愈(to cure sometimes),

常常缓解(to relieve often),

总是安慰(to comfort always)。

近年来,这句来自西方的谚语时常被人用以说明医学的“温度”:医学不应仅仅包含治疗的技术,更要有人文的关怀。有些人将这句话归于古希腊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名下,有些人则宣称它出自一位十九世纪医生的墓碑。这些说法多是以讹传讹,并无实据。这句话更可能只是源自十五世纪欧洲的一句民谚,它最初或许并没有现代医学所赋予的深刻意涵,而只是一种对当时的医学状况带有些许讽刺意味的描述,通俗地讲,就是医生并没有多少有效手段去治愈疾病。正如伏尔泰不无揶揄地说道:医学的技艺就是在疾病自然痊愈的过程中去逗病人开心。

世界医学史上的“治疗革命”大约发生于二十世纪上半叶,以抗生素为代表的一系列特效药的发现为人类战胜疾病带来了曙光。西欧十六、十七世纪解剖学的发展与十九世纪“卫生的大觉醒”固然令人印象深刻,但如以“治疗”为标准,直到二十世纪的现代医学才在疗效上彻底超越各种传统医学,并逐步在世界各地的医疗体系中占据支配地位。现代医学不仅带来了更多有效的疗法与药物,医生和病人的权利关系、疾病和身体的认知也被彻底转变了。医生成了受人尊敬的职业,病人逐渐在医疗场景下失语;身体的秘密被解剖刀揭开,而致病微生物则在显微镜下无所遁形。在现代观念的影响下,二十世纪之前的医学和医病关系仿佛带有些许陌生和怪异。但无论是“人类最大之福祉”还是“荒诞医学史”都仅仅展现了其中的一个面向,理解医学与健康的问题也从不是那么非黑即白。

《病人、医生、江湖郎中:近代英国的医疗与社会》便讲述了现代医学兴起之前英国的医疗状况。作者罗伊·波特(Roy Porter,1946-2002)是英国著名的医学史专家,《英国医学杂志》的讣告称赞他为“同辈学人中最伟大的医学史家”。他著述颇丰,一生著书二十余部,编著论文集三十余部,论文更是不胜枚举,研究范畴涵盖医学史、科学史、启蒙运动等领域。诗人迈克尔·霍夫曼(Michael Hofmann)称其为“一个人的书籍工厂”(a one-man book factory)。当然,医学史仍是他花费心血最多的领域,从医生到病人、从身体到疯癫、从个人传记到医学通史,他的作品几乎都成了该领域的经典之作。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罗伊·波特首部专著讨论的是英国地质学史(1980年),而让他在学界崭露头角的作品是《十八世纪的英国社会》(1982年)。他认为自己是一名社会史家而非专业医学史家,并醉心于十八世纪(启蒙运动时代)的英国社会。正因如此,医学史对他来说是深入社会问题的重要手段,没有什么比医疗和疾病更让人体察世间百态。他倡导从病人视角出发的医学史,在他看来,医学史不能仅仅是医生传记和医学发现的功劳簿,也应是社会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作者罗伊·波特(Roy Porter,1946-2002)

该书原英文标题为Bodies Politic: Disease, Death, and Doctors in Britain, 1650-1900,或可直译为《身体政治:1650-1900年不列颠的疾病、死亡与医生》。虽然全书研究时段跨度长达二百五十年,但最核心的时段却是作者长期关注的“漫长的十八世纪”(1680-1820)。罗伊·波特将人的生命历程看作一个“尘世舞台”,医生、病人、疾病与身体轮番登场,演出着一幕幕的滑稽剧、讽刺剧与道德剧。医疗世界不仅仅包含科学与技术,它的戏剧性、奇特性乃至神秘性也成为了观察社会文化的绝佳透镜。正如书中所言:“医学集劝诫与教诲为一体,是精神和心理治疗的工具,是讽刺的尖刀,是道德说教的媒介,是社会的安慰剂或腐蚀剂。”

对图像的运用是该书的一大特色,英文版原属于Reaktion Books出版社“图绘历史”(Picturing History)系列丛书。全书附有三十九张彩色图版,各章节共有近九十张黑白插图。如此大量的图像并非意在为书籍增加趣味性(尽管确实具备这种效果),也不仅仅是为了“以图证史”。确切地说,图像构成了罗伊·波特分析的核心。说起医学图像,大多数人首先想到的大概是解剖学和病理学的图片,最多再加上传统植物药的绘画。然而本书关注的重点并非这类所谓的“科学”图像,而是通俗书籍、报刊中的讽刺漫画。各类医疗场景在漫画中反复出现,医生往往被描绘为面目可憎的江湖骗子,而病人大多大腹便便、丑态尽显。这些极具夸张和讽刺的漫画固然是介于虚实之间的艺术作品,但它仍能反映当时社会中对疾病、身体与医学的典型或刻板的印象。虚构的艺术品从来不是无中生有,而是受到一个时代风俗与思想的滋养,艺术想象也在诉说着历史实相。罗伊·波特将这些图像作为打开启蒙时代英国社会的钥匙,为读者讲述了一段大众文化背景之下的医学史和社会史。下面,我便从书中几个关键的概念出发,对这部书略作解说。

英文版书封

身体的隐喻

身体不啻为最平常且神秘的存在。身体的历史也并不是描述生理性的变化,而是围绕着身体的认知及其文化隐喻。本书开篇两章便分别展现了两种全然不同的身体形象:丑陋怪诞的身体和健与美的身体。西方文化中的身心二元论将身体视作低贱与堕落的存在,对身体的描述也充斥着一种道德叙事,丑陋怪诞的身体往往意味着种族、思想与行为中的卑劣。刑罚与解剖让活生生的肉体成为公众凝视的对象,在公义的维护或科学的进步之外,其中复仇与暴力的色彩同样不容忽视。宗教和科学话语中同样表达着对身体之美的道德性描绘,健与美的肉体往往意味着自律、节欲与品德之高尚。美的标准也是一个时代或文化的产物,从古典美学中对称、和谐的男性躯体到启蒙时代对女性气质的建构,无一不与当时的自然观、宇宙观与时尚观密不可分。

除了针对身体构造的美学和文化观念,身体也有着象征性和隐喻性的意涵。身体既可以在宗教与艺术中表达为万物的尺度,也可在死后保存为具有精神和道德象征的圣像。同样,它还为政治性的秩序和讽喻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国家机器被比作人体结构,不同国家间的刻板印象也以人格化的形象呈现;政客被描绘成手持利刃的屠夫,民众则成了任人宰割的尸身。这类政治讽喻画广泛流行于启蒙时代的英国,以最为直接的方式点明了本书的英文标题“Bodies Politic(身体政治)”。

疾病与治疗

疾病自然可算作一种特殊的身体状态,在现代医学兴起之前,疾病并非某种可以从身体中分离的实体(比如细菌),而更常被表述为一种身心的失调(比如体液失衡)。在现代技术可以探查体内病变之前,疾病已经以种种形式呈现在人们面前,并被赋予了多样的意义。疾病可以博取同情,激发行善之心;疾病也可以显示堕落,给人以道德教化。疯癫代表了越轨与邪恶,而痛风却彰显了患者的高贵和教养。苏珊·桑塔格所谓的“疾病的隐喻”在启蒙时代的英国处处可见。

疾病是痛苦的,但治疗同样让人触目惊心。大便疗法、灌肠、瀑布式冷水浴、秋千椅,这些古怪的疗法使治疗看上去更像是折磨,难怪有人会写作“荒诞医学史”。不过,正如很多人也会惊愕于《本草纲目》中的人部药,这种荒诞感更多来源于时代错置与以今度古。这些疗法背后的医疗观念早已被现代科学扫入了历史的垃圾堆,我们无从了解,也便无从理解。当然,启蒙时代也存在着针对这些医疗手段的讽刺漫画,但这种对治疗的不信任感更多体现了医生与患者之间的权力关系。面对着疾病与治疗的不确定性,当时的病人往往处于医患关系的主导地位,治疗也被视作一种协商和获取信任的过程,医生还远远没有现代社会的权威。

医生的角色

英文标题将“死亡”置于“疾病”与“医生”之间。疾病与死亡的联系不言而喻,但医生却并非仅仅扮演着治疗的角色,在时人眼中,医生同样被视为“与敌人同榻而眠的双面间谍”,死亡亦与之如影随形。启蒙时代的英国存在着形形色色的治疗者。受过大学教育的内科医生并不仅仅是在从事治疗的技艺,更重要的是在研究一门名为physick(医学)的学问,他们也因此被称作physician。与之对应,江湖郎中往往被称为empiric,也就是以经验而非理论见长的治疗者。

罗伊·波特曾用“医疗市场”来形容各类治疗者共存与竞争的状况。大学内以学术见长的正统医师将自身的职业塑造成一种朴素、高尚而模范的形象。在专业内科医师之外,家庭医生、外科医生、药剂师、护士、牙医等也是重要的治疗与照护的提供者,并掌握有各自的专业技能。处在鄙视链最底端的大概是江湖郎中,虽然他们经常被描绘成庸医和骗子,但往往也是最具商业开拓精神的群体。明目张胆的表演和夸张的宣传让他们获取了名声和顾客,这提示我们医学不仅包含理论和技艺,同样需要言辞与表演。这种鱼龙混杂的状况也让医疗市场充满了迷惑的信息和不确定性,公众对医生职业的质疑并不少见,医学与治疗有时反而成了健康的威胁。为了回应这种状况,正式的医学伦理在十八世纪后期兴起。

最后必须强调,虽然全书仅有第九章直接体现了所谓的“身体政治”,但如果将目光从狭义的政治场域扩展到社会中广泛存在的各种权力关系,那我们便会发现,全书无时无刻不在关注围绕着身体的“政治”。宗教、法律、科学、医学和公众对于身体的窥探性目光不失为一种福科式的“生命政治”。女性气质的认识体现着性别间的权力关系,土著民族的异域情调也展现了殖民者的“帝国之眼”。医生在市场中建构自身的权威,而患者则在治疗场景中宣示着主导地位。权力在社会中无孔不入,身体、疾病与治疗中也渗透着各种各样的微观政治。

“过去即异域”,这些逝去的医疗行为与文化在当今的读者看来已经颇为陌生,甚至稍带怪异与荒诞。本书的最后一章讲述了维多利亚时期英国医学的发展,这是一个通往现代化的时期:医生的职业变得令人尊敬,医学也被认为是维护国民福祉的行业;医疗法规逐步建立,女性在医学中的地位上升。医学在十八世纪逐步发展成了我们如今熟悉的模样。但让我们回过头来思考本文开头的民谚,尽管它的意涵如今经历了巨大的变化,但仍可从中体会出疾病和治疗所面临的巨大不确定性。掩卷沉思,或许我们仍能在当今发现那些逝去世界的影子。

    责任编辑:于淑娟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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