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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大鹏评《人生的目的》|探讨近代早期英格兰人与自己的关系

陆大鹏
2023-05-03 12:16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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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s of Life: Roads to Fulfilment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by Keith Thomas,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May 2009, 416pp

对近代英国社会史感兴趣的学人,或者哪怕是我这样的世界史票友,肯定都知晓德高望重的英国史学大师基思·托马斯(Keith Thomas)爵士的大名。他最有名的两部著作是《人类与自然世界:1500-1800年间英国观念的变化》和《宗教与魔法的衰落:16和17世纪英格兰大众信仰研究》,都是研究近代早期英格兰社会史与文化史的经典。这两部书都已经有了中译本。

《宗教与魔法的衰落》首版于1971年,《人类与自然世界》首版于1983年。从牛津大学基督圣体学院的领导岗位退下来之后,早已功成名就、年迈古稀的托马斯于2009年出版了新书《人生的目的》(The Ends of Life: Roads to Fulfilment in Early Modern England)。这三本书的研究主题、研究方法和写作风格都很类似,当然,《人生的目的》背后有着顶级学者毕生的积淀,更显成熟圆润、举重若轻。所以我建议读者诸君,不妨把这三本书放在一起阅读,说不定会很有启发。

如果是不熟悉托马斯的读者,光看《人生的目的》的主书名的话,很容易误会它是心灵鸡汤或“灵修”“自我提升”“生活方式”之类的口水书,但副书名“早期近代英格兰的自我实现之路”就一下子让人如释重负:毕竟还是我们熟悉的那个托马斯。

人生的目的是什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人活一辈子应当追求什么,人怎样才能过得更幸福,怎样才能自我实现——这些恐怕是人类从上古起就经常纠结的问题,是每一个人都要面对的挑战,尽管不是每个人都对这些问题有过思考。亚里士多德在《欧德谟伦理学》中提出:“由于没有目的的生活是愚蠢的标志,因此,我们必须责成每一个有权按照自己的选择生活的人,为其自身设立美好生活的目的(无论是荣誉、声誉、财富,还是文化),然后个人就会依照这些目的行事。”

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设想,有觉悟的人应当有自己的人生目的。而亚里士多德举出的几个例子(荣誉、声誉、财富、文化),都是我们一下子就能想到的、有可能给我们的人生增添色彩的东西。但是,人类为什么会认为这些东西是值得追求的呢?人类在历史上对这些东西的看法是否一以贯之,是否在某些时代更重视甲乙,在其他时代更重视丙丁?托马斯不是神明,不是先知,不是哲学家,他要探究的不是“人生的目的是什么”,更不可能为读者提供令人安心或者释然的解答,让我们都能一下子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他要做的,是通过海量的原始史料来探究,人类(本书主要探讨近代早期的英格兰人)是如何思考这些问题的,哪些东西对这个时期英格兰人的自我实现最重要。所以,这是一部社会史和思想史,也有点像法国年鉴学派提倡的心态史(histoire des mentalités)。

如果说《人类与自然世界》讲的是近代早期英格兰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英格兰人如何看待自然(比如对虐待动物、素食主义的看法),那么《人生的目的》探讨的就是近代早期英格兰人与自己的关系。《人生的目的》没有晦涩抽象的理论框架(让我这类对高深玄妙的理论过敏的人如释重负),文字也比较平实清晰,有时甚至颇为幽默(这三点似乎都很英式);主要依靠密集的引用,提取各种出版物、日记、书信、回忆录等材料,让古人自己发声。被引用的古人当中有托马斯·莫尔、柯勒律治、杰里米·边沁、塞缪尔·约翰逊这样的文化精英;有帝王将相和豪门贵族;也有名不见经传的贩夫走卒。覆盖面相当之广,应当说是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托马斯的文字虽然平实晓畅,但正是因为引用非常密集,所以阅读起来不是那么轻松。托马斯自己坦然承认“我的文章几乎是一堆引文的拼凑。‘我是收集者,而不是作者’’”,并且托马斯“对德国文化评论家瓦尔特·本雅明的这一说法表示赞同,他的理想是创作一部完全由引文组成的作品——将引文巧妙地组合在一起,以至于可以省去任何附带的文字”。关于引用、原创性和互文性,已经有太多讨论,不过我怀疑托马斯本人可能不会很欣赏那种理论层面的讨论。有的读者也许会觉得本书的引文未免过多,似有堆砌材料、缺乏分析之嫌。这一点诸位不妨自行判断,只是我要感慨一下,在当今学术界,也只有托马斯这种到了“奥林匹斯之巅”的“学术大佬”,才敢如此“随心所欲”。

为了避免被海量的引文淹没,以致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我给读者的一点小小建议是,不妨先用笔在书上标注出托马斯自己的论证线索,他引用的文字都是支撑论点的证据,可以暂时先放到一边,等先摸清了整本书的脉络之后,再回去看他不厌其烦给出的大量证据。

要谈自我实现,首先要给它下个定义:“第一种,‘实现’指人的独特能力得到充分发展——例如音乐才能或运动技能;第二种,‘实现’表示人内心深处的愿望得以实现——例如对被爱或成名的渴望。有些哲学家称第一种概念为‘能力的实现’。第二种概念为‘愿望的实现’。这两种概念一起构成了广泛被认可的人生幸福的总和。”

人寻求自我实现的途径有千千万万,托马斯选择了几个比较常见的领域来观察:军事、工作/劳动与休闲、财富与物质占有、荣誉与声望、友谊与社交、名望和身后名。每一章实际上都是反映英格兰人在这几百年里的心态变化,比如在沙场斩将拔旗、建立军事功勋曾经是重要的自我实现途径(主要对贵族来讲),但随着中世纪的军事技术让位于近代技术(火器取代刀枪剑戟、个人的蛮勇让位于纪律严明的组织),骑士失去了曾经在战场上的主宰地位,军事作为一种自我实现的手段也黯然失色。新时代的人们甚至认为,战争是野蛮的,和平才是宝贵的。比如托马斯·莫尔就在《乌托邦》里表示:“最不荣耀的,就是战争中获得的荣誉。”作为一个阶级的英格兰贵族和绅士不再主要是为国王奋勇拼杀的骑士,而变成了《唐顿庄园》风格的安闲平和的地主。当然,如果要抬杠的话,我觉得军事作为英格兰上流社会的自我实现手段,或许一直存续到第一次世界大战,那或许是人类历史上最后一场有上流社会子弟大规模地主动献身的战争。

对工作/劳动,人们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曾几何时,劳动被认为是卑贱的,闲暇是特权阶层的专利。后来,“工作被赞颂为尽职尽责的表现、阻止汹涌肉欲的手段、精神健康的证明,以及摆脱贫困和预防混乱必不可少的方式”。再后来,随着资产阶级的崛起,无所事事成了耻辱,忙碌成了美德。很多人也相信,工作本身就是一种自我实现,所以工作是值得热爱的。如丹尼尔·笛福所说:“从事某一行业,却不热爱它,不以它为乐,这是奴役、是束缚,而不是工作。”   

因为我自己是热忱的读者和爱书人,所以觉得托马斯特别指出的一点很有意思,即藏书者的占有欲和虚荣:

有些人渴望在家里拥有图书馆,如同女士们希望在房间里放上数个餐具柜一样,只是为了炫耀。“人们把书收集起来,精心印刷、装订、镀金,只是为了炫耀,自己从不翻看,也不能忍受别人(这样做),以免弄脏书籍。”约翰·班扬对“拥有一座图书馆的骄傲”和“当人们想到‘众人皆知,其藏书万卷’会暗自感到满足,或人们因拥有的书籍数量多而非其中包含的内容而倍感愉悦”的情况提出了严厉的批评。

我猜测很多读者读到这里,都会像我一样赧颜汗下。我们大概只能用塞缪尔·约翰生博士的话来自我安慰:“时代的品味通常是由很少一部分人代表的。”

总而言之,本书既是一本适合所有热衷于近代英格兰历史的读者的历史学著作,对人生目标和自我实现的话题感兴趣的朋友也不妨一读,看看前人走过哪些(弯)路,相信能带来启发和思考。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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