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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颖|慈云楼蟫鱼故事

张新颖
2023-11-08 10:46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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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二十多年前,复旦大学的一个女生,到图书馆古籍部编机读目录。这种既基础又有专业门槛的活,说不上有太大吸引力吧?这个女生却从本科一直做到了研究生毕业。因由这个活,读研究生选的是古籍所古典文献专业,倒也顺理成章。

但学位论文做《〈慈云楼藏书志〉考》,又有点不走平顺的路了。李筠嘉是清朝嘉庆道光年间上海有名的藏书家,龚自珍在《上海李氏藏书志序》中说“与鄞范氏、歙汪氏、杭州吴氏、鲍氏相辉映于八九十年之间”,话虽如此,也不可不察其中的溢美夸饰:正如上海那时候还不好算大地方,李筠嘉的慈云楼藏书,与天一阁、皕宋楼、八千卷楼、知不足斋,也还不大好比。论文避开名气大、材料多的,可谓别有眼光;但为这别有的眼光,就得克服别有的困难,最大的是,《慈云楼藏书志》编成之后未曾刊行,誊清稿本藏上海图书馆,另外还有一题名为《古香阁藏书志》的稿本,藏南京图书馆。那么,就上海、南京来来回回,探案似的,辛苦折腾;所幸没有枉费心力,探案似的发现,惊喜也是强烈的。

1825年胡维翰画李筠嘉杖乡图轴

这篇论文完成之后十八年,也就是现在,《上海图书馆藏稿钞本书目书志丛刊》(石祥主编,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23年)出版,其中的第十册—第二十六册,即为影印的《慈云楼藏书志》;解题的作者,就是当年做论文的女生。

其实女生毕业后,工作与古典文献学无关,慈云楼考论也就成了过往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还能怎么样。每个人都有现下的事要忙碌。可没有想到,过去会找上门来。前几年,慈云楼主人的七世孙,一个已经移居美国多年的老人,辗转找到了论文作者,为的是实现一个家族几代人的愿望:刊行《慈云楼藏书志》。

一个论文作者,哪里有这样的本事?不过,在尽其所能帮助老人的过程中,与慈云楼关联的人与事,又回来了,而且回到了作者的文字中。

只是这次,她写的不是论文,而是小说——论文作者崔欣,转身为小说作者久久,作品题为《蟫》(载《钟山》2023年第五期)。巧合的是,与《慈云楼藏书志》几乎同时面世。

我读中国当代小说,不敢说太多,敢说不算太少,未曾见过写藏书故事的。这其实有点奇怪。自宋以来,私家藏书活动兴盛,至清达到巅峰,其间种种人事,本可大书特书,可惜多见于专门的研究,罕见于文学的叙述。从根本上说,藏书是文明的事业,是保存和延续文明记忆的事业,而书写——当然也包括小说书写——本身不就是文明的活动吗?何以小说这种活动对藏书这种事,就那么无视无感呢?

说白了就是,太不容易了。我一开始从作者编目录、做研究说起,无非是说,没有这专门的功夫,还真无从虚构慈云楼的故事。

小说叙述的任务,是由书虫承担的。蟫,蟫鱼,就是我们俗称的书虫。各色各样的蟫藏身在不同的书里,见证了慈云楼的兴衰,也随着藏书的流散而流散;它们见证过往,也见证现在:现在,就是年轻的学生探查《慈云楼藏书志》时发生的事。小说交织着叙述过往和现在,在两百年间往返回复,跳跃进出,勾画出隐秘的人事、情感、命运。

小说里最生动的人物是两个女性,仁珊和小施。仁珊是慈云楼主人的小女儿,小施就是那个要写论文的女生。她们身旁各有一个男性,大世兄和杨生,就有了各自的男女之情。这两对的男女之情写得极具张力,震颤在若即若离和刻骨铭心之间。

通常的小说,铺张这样的看点,就够了。可是这部作品,核心是书、藏书、藏书志;人物呢?人物是书虫,这两对年轻人是不同程度的书虫,其他人物也都是不同程度的书虫。

确立了这个核心,小说叙述的空间就拓展得更大,内含的层次也更多更丰富。

慈云楼主人——小说用的是李云阶这个名字——几乎没有直接着墨,但通过两只蟫之间的对话,把他所做之事的关键,要言点明——

独须蟫说,云阶公也是怪人,家里生意做那么大,赚来的钱都花在藏书上。藏书就藏书好了,还要编什么藏书志。我听人讲,天一阁那么有名的藏书楼,也只有个藏书目录,不过记个书名册数,也就跟账本差不多。

老蟫说,云阶公看上去,商场官场都玩得转,但骨子里,还是读书人。他的心思我晓得,靠诗文传世看来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路径,是编出一部藏书志来。

独须蟫说,嘉庆二十三年他明明已经编成一稿。

老蟫说,他还是不满意,所以要请周先生来帮忙修订,这是他最看重的功业,不能草率。

独须蟫说,我听他对周先生讲,从前藏书家只有藏书目录、书录解题,明明白白用“藏书志”这个名目的,好像没有过。

老蟫说,宋朝有人编过一本《广川藏书志》,但没有流传下来,基本没人知道。如果《慈云楼藏书志》可以刊刻出来,确实在私人藏书目录史上,是开创性功绩,也是给后人藏书、读书,提供一个门径。

独须蟫说,听说那些大藏书家编的藏书目录,都只讲些宋元旧椠、名家抄校。

老蟫说,这就是云阶公的尴尬处。他书是多的,但拿得出手的珍本,其实没几部,所以干脆连普通书也都编进去,至少让人晓得,藏书人经眼多多,学问是好的。

独须蟫,我倒是觉得,云阶公的尴尬处,或许正是他的独到之处。除了官修书目,没什么人会给普通书做提要。等再过一百年、两百年,现在的普通书也就不普通了,那时的读书人,会为此而感激他。

能有这样深的理解,才担得起叙述的任务吧。当然这是作者的暗功夫,这暗功夫能让蟫鱼懂得人形书虫。不仅懂得云阶公,还能同情地洞察帮忙修订藏书志的周中孚——

老蟫赞同地振须伸足,又说,周先生在上海,在李家,毕竟只是客居,我看他蛮拘谨的,终日只是埋头书房,云阶公邀他吾园雅集,他一次也没去过。

独须蟫说,可惜将来藏书志刊成,他也不过是云阶公的捉刀者而已,书上不会有他的名字。他会甘心吧?我是不相信的。

老蟫说,人都想在世上留下印记,也就和我们蟫族一样,吃书时要留下独属于自己的蛀痕。讲到底,人又比我们蟫鱼高级到哪里去呢?

独须蟫说,你博古通今,倒是讲讲看,云阶公这部藏书志,日后能不能青史留名?

老蟫莫测高深地晃着头说,造化弄人,天机难料。

藏书志编成,周中孚辞别慈云楼,带走了暗中抄录的复本。若干年后,周中孚有《郑堂读书记》刊行,这部书与《慈云楼藏书志》在相似之处近乎是一部书,却又有微妙的区别。《郑堂读书记》流传并为后世读书人所重,而《慈云楼藏书志》稿本还躺在黑暗中,这也是老蟫说的“造化弄人,天机难料”吧。

藏书志编成而无法接着刊刻,因为李家这个时候败落破产,聚沙成塔日积月累起来的六千多部藏书,流出四散,不过是眨眼间的工夫。藏书,散书,不过如此。

李云阶留下八十册《慈云楼藏书志》稿本,人却不知所踪。

《慈云楼藏书志》里有一条颜色特异的红蟫,跟着它所栖身的书稿辗转流浪。民国初年,一个书商携着这部书,寻到李家后人的宅邸登门兜售。红蟫见到一个清秀的后生,自述在书局里做事。“红蟫没有想到,李家还有后人在从事和书有关的事业。它透过书页的缝隙望着那后生,他的脸上,依稀有熟悉的轮廓。李宅的客厅供着家刻本《春雪集》,墙上还张挂着一幅画,一位红衣老者垂目而立,背后是寒林积雪,竹石萧疏。这都让红蟫注目良久。”

书商索价高,李家后人买不起,红蟫就只能跟着书稿继续流浪。又过了很多年,它们落脚上海图书馆,才算是安稳下来。

一个文献专业的年轻学生隔三岔五提出《慈云楼藏书志》来看,“一连几个月,红蟫已经熟悉了小施的气息。她翻书的动作格外温柔,一页一页轻轻掀开绵软的书页,带着无尽的虔敬和小心,然后是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好像蚕食桑叶,助它入眠。书页层层叠叠,但红蟫依然可以毫不费力透过这纱障般的书页看到她,不知为何,看着她,红蟫眼前会浮现仁珊的面容。她们并不相像,可两张脸庞又经常互相叠印,泯然一人”。

红蟫爬出书页,看到她桌子上放着李云阶刊刻的《春雪集》,看到她笔记本上抄录的《李氏家乘》里的文字。“那些人,那些事,都曾与它的生命密不可分。它想起道光六年的那一夜,脉望问,你真的愿意改变生命形态,从此放弃生而为人的一切?他当时怎么回答的?自惭于世都无补,生死书丛作蠹蟫。他写下那一页生嘱,脉望的五色光芒变得无比强烈,在这光芒里,李云阶消失了,《慈云楼藏书志》里,从此多了一条红蟫。这许多年,它渐渐明白,书是死物,也是活物,蟫与书彼此侵占,互相成全,冬虫夏草一般——也确实是药,只不过是良药还是毒药,不同的人大概有不同的答案。”

小说把李云阶的失踪,设计成化身为红蟫,与自己编的藏书志同在,相依为命,共同经历造化所弄的种种乱离波折。人转换为书虫,书虫即人,合而为一,叙述上水到渠成,却又那么惊心动魄。而红蟫,也终于等到了它要等的那一天——

一道光透过它红色的身躯,一切变得明亮而通透。它不断回味笔记本上的字,“《慈云楼藏书志》为了体现李云阶的藏书全貌,不得不著录大量为当时人所轻视的清刻本。然而,到了今天,原本的‘无奈之举’反而体现出版本研究的前瞻性,原本的‘缺陷’也由此成了价值之所在。”将近两百年后,自己的苦心终于被一个陌生的学子所体察、珍惜,红蟫仿佛被巨大的欣慰笼罩,与此同时,它也感觉到身体的分节处有什么在松脱、断裂。肢体消融,身形渐渐轻盈、圆润,是生命形态即将再次改变吗?

《蟫》是关于一部藏书志的小说,除此之外,我还特别想说,它也是关于上海的小说。

李筠嘉时代的上海,上海还只是上海县,慈云楼在城东,他的别业吾园,在城西南,这两个地方,都在旧南市,现在南市撤了,都算黄浦区。小说里多次提到吾园,主人常在这里召集宾客,觞咏畅情。吾园最出名的是一百株水蜜桃树,李筠嘉还特地刻了一部《水蜜桃谱》,专讲上海的水蜜桃。

公平地说,李筠嘉还只能算是中小藏书家。不过,清代藏书事业蔚然成风,主体部分靠的正是中小藏书家这一群体,而不单单是顶层的几个大藏家。

从一个普通的藏书家、从《慈云楼藏书志》来写上海,让我想起王安忆从“天香园绣”来写上海,就是那部《天香》。两个作品的写法千差万别,但着眼点、入手处,暗自相通;特别是对上海所包蕴的内在力量的发掘和呈现,无意间多有呼应。

如果一定要说点实在的关联,也不难找,比如,《天香》所写的天香园,所本即露香园,顾绣之外,还出产水蜜桃,上海水蜜桃之名贵,自此而始;露香园后来荒废,水蜜桃最佳者,则是吾园所产;而吾园的水蜜桃,即从露香园接种——这似乎无关紧要的隐秘关联,也不妨读成一个隐喻。

红蟫见过的红衣老人垂目而立画像,曾经在抄家时期堆积书画的混乱仓库里待过,幸运的是没有被毁,动荡过去之后发还,随着李家后人去了海外,捐赠给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后人说,很抱歉,让祖宗也跟着移民了。在小施的梦里,红衣老人微笑,说,“其实不必抱歉,一切并没有完结,以后,都会有延续的。日头下曝书也好,地穴里封藏也好,只要有开始,就有一日会继续下去,即使以后很多年,仍然会有机会……”

——这就是上海绵延的韧性,文明历劫蒙难而生机不绝的力量。

    责任编辑:杨小舟
    图片编辑:张颖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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