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敦｜水公“手紧”

这四五年里最难测的两个字恐怕是“预测”，事事时时，人算不如天算。2020年初的上海冷寂了两三个月，市区街道空旷得很，开车沿衡山路到宝庆路，再右转淮海路，用不了三分钟就过了思南路。老人和开着，糟货、熟菜都有，3月底黄鱼馄饨、刀鱼馄饨一样应季上市；光明村开着，鲜肉月饼照做，天气好的时候门口还有十几个人排队；光明村对面的长春食品商店、哈尔滨食品厂、全国土特产食品商店也都开着，我进去逛过几次，售卖的货品有些鸡肋，不过那两个月里，有店可逛也算是一种消遣，更何况淮海路上随意停车，现场绝无交警干涉，当然，看不见不代表没有，几个月后我一连收到六张违章停车的电子罚单，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龙门阵是那年2月15日开门营业的，之前忐忑，问了很多人，没人说可以开，也没人说不能开，分寸全凭自己拿捏，和两年后大不一样。第一天晚上三位股东凑成一桌，此外好像只有两位撞门而入的散客，我记得那天晚市的营业额才两千多人民币，九成是三位股东自己贡献的。松荫是哪天开始上班的倒记不住了，大概是3月中，春风已暖，人心初定。可惜交通阻绝，上海和台北一时间都办不成展览，幸好还有熟客帮衬，邮路未断，那两个月里松荫的生意和龙门阵一样，跌跌撞撞间竟也重新起步了。

5月22日是小满后第二天，我借武康路洁思园画廊宝地办名为“那些人，那些事”的展览，怀旧主题，怀旧笔墨，董先生的墨宝最多，松荫诸家也各有贡献。展厅里挂的那件扬之水工楷扇页开幕前就有客人付了定金，那也许是水公的墨宝第一次在上海公开展出，可惜只此一件，售完即止。问询何时有水公新作的客人也多，我都不敢贸然回应，毕竟松荫诸家里就数水公“手紧”了。

“六十九岁半：棔柿楼日课二编“展览海报

“手紧”不是“手头紧”，水公的手头一点也不紧，这些年的稿费、版税足够应付水公和她先生一路雕车宝马，跑遍大江南北的博物馆看馆藏的古代金银器了。去年年初珩公肠胃不适，数度入院，水公不便探望，几番手书小楷心经、中楷条幅为珩公祈福，徐俊先生说那是少见的周到，闻所未闻。珩公大愈，水公又在聚福楼设宴替珩公添福增寿，那天碰巧我也在北京，水公邀我作陪，一桌京鲁大菜，整齐极了！

和水公认得这些年，我大约看出她的“手紧”背后是严谨，学者和作家不同，下笔不能有半点天马行空，文章如此，写字如此。2019年秋天我请水公参与松荫年度特辑里“读胡适”的主题，录梁任公替适之先生集的十一言长联，水公推脱不过，写了十几遍才选出一件拍照传给我，说是让我先请董先生看看，董先生看得过去，手迹才能寄我。多亏董先生金口玉断，说那对长联写得不输任公原作，那场展览才没因为少了水公的笔墨失色。2021年“文学的记忆”特展谈的是现当代文学，我想请水公抄录几段她喜欢的新诗，水公回复说她素来不喜欢新诗，不喜欢的内容绝难下笔，恕难从命。熟悉了水公的口吻自然会清楚水公的原则，“文学的记忆”里最后一节清谈宋词，是我特意为水公留的。

水公的“手紧”背后还有免俗，不喜欢的不写，重复的、无趣的也不写，没半点书家习气。去年“明月照人还”的展览里我想请水公重录一对许多年前为董先生写的对联，“日有熹宜酒食，长富贵乐无事”，配合董先生的文章引出钱穆的故事。水公说写过的内容不想重写，何况是写给董先生的，只可斯人专美。幸好在这样的世道办这样的展览水公多少能体会我的苦衷，寄给我的对联还是十二个字：“长相思勿相忘，常富贵乐未央”，“明月照人还”里收入的两件钱穆墨迹一件留在上海，一件寄去香港，全卖了。

扬之水，七言联，琴临秋水禅明月 酒就寒山酌白云

扬之水，东坡题跋钞，陈如冬配画

水公的“手紧”背后更有巧思，做有趣的事，写有趣的字，靠的是博学，学问积攒不易，神来之笔岂可一笔再笔？2020年秋天的“如晤”特展里，我请陆公子用自己的书名《不愧三餐》写成横幅收在展览画册里，水公看了后也寄来一纸横幅：“浇书摊饭”，陆公子本家陆放翁《春晚村居杂赋绝句》里的典故，放在“不愧三餐”前，画册里正巧凑成跨页。去年7月“纸月亮”的展览本来用的是董先生《今朝风日好》里威尼斯书商的典故，想不到水公在唐人笔记《酉阳杂俎》里也找出一轮“纸月亮”给我：“长庆初，山人杨隐之在郴州，常寻访道者。有唐居士，土人谓百岁人，杨谒之，因留杨止宿。及夜呼其女曰：‘可将一下弦月子来。’其女遂贴月于壁上，如片纸耳。唐即起，祝之曰：‘今夕有客，可赐光明。’言讫，一室朗若张烛。”多了这轮神仙月亮加持，“纸月亮”展览果然“朗若张烛”了。

2020年底水公初展“微书”时“手紧”，三十件墨宝为限，不肯多赐半纸。所有展品正式开展前全数订出，对松荫来说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开展当天只能卖一件同展的陆公子扇面权当开张。三年半后水公再入松荫，依然“手紧”，三十件展品不多不少，私底下却对我宽待许多。陈如冬、顾静画画替她贺寿，水公都回书相赠，写给陈如冬的那件“风流不在人知”着实漂亮，我斗胆请水公再写一纸，水公说再写还是无趣，之前试笔的一幅倒是可以赐我，算是答谢11月去北京时送她的蟹粉、蟹膏，“滋味简直美不可言！”我听了连忙请云和面馆的傅小姐再寄六罐新鲜蟹粉进京，这么多年，能让水公“松手”的美食，难得遇见！

甲辰年正月初一子时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