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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定安史之乱、劝降壮烈赴死：颜真卿不仅仅是书法家

2020-11-24 17:5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原创柏舟国家人文历史

本文约 5510 字

阅读需要 15 min

本月，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在一处唐代贵族的家族墓地中，发现了一方由颜真卿书写的墓志铭，这是目前唯一经由考古发掘出土的颜真卿书法真迹。

在中国书法史上，颜真卿是继王羲之后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书法家。他创立的“颜体”楷书与赵孟頫、柳公权、欧阳询并称“楷书四大家”，和柳公权并称：“颜筋柳骨”。他的书法作品有138种，其中《祭侄文稿》是在极其悲愤的心情下进入的最高艺术境界，被称为“天下第二行书”。

然而，也正是由于颜真卿在书法界的扛把子地位，导致他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就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书法家。

事实上，颜真卿还是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他曾在安史之乱中统帅20万大军与叛军做殊死决斗，为大唐江山社稷做出贡献。正如李行所言：

平生肝胆卫长城，至死图回色不惊。

世俗不知忠义大，百年空有好诗名。

下面，我们就来看看这个不一样的颜真卿。

影视剧中的颜真卿

壹

颜真卿为什么为罗婉顺书写墓志？

此次发现的颜真卿手书的墓志，叫做《唐元大谦妻罗婉顺墓志》。墓志书写的年代是天宝五年，它是颜真卿三十八岁时的书写作品，那一年，颜真卿升任长安县尉。

这个时期，他的书法风格还没成形。作为颜真卿早期作品，罗婉顺墓志不能代表其书法艺术的成熟风格，但这并不影响它对于研究这位书法“亚圣”的艺术进化的重要价值。

颜真卿是墓志的书写者，不是撰写者，撰写者是他的朋友李琎。李琎是唐代让皇帝李宪的儿子，唐玄宗李隆基的侄子，被封为汝阳郡王，地位尊贵。杜甫曾在《饮中八仙歌》里写了八位饮酒大师，其中有一句——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写的就是李琎。

颜真卿书元大谦夫人罗婉顺墓志铭

颜真卿和李琎都是标准的文艺青年，一个是首都的县尉，掌一县之军事；一个是住在首都的皇族成员，二人的相知、相交几乎是理所当然。

所以，李琎才会委托颜真卿来书写自己的作品。

这个元大谦妻罗婉顺是谁？根据墓志铭的记载，元大谦，字仲和，北魏常山王七代孙。开元六年（718）三月十三日卒于绛州，即今山西西南部龙门县令任上，享年58岁。他的妻子罗婉顺，字严正，天宝五年（746）四月卒于长安城义宁坊。

元大谦只是一个县令，正六品，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官。罗婉顺作为一个小官的妻子，身份也不显耀，为何李琎会特意为她撰写墓志铭？

罗婉顺墓志局部

我们来捋捋她的家族人脉。

罗婉顺的曾祖父娶的是唐高祖的堂妹金明县主，因而官居三品，这可能是她的家族唯一可以夸耀的事，但是她的祖父没有入仕，她的父亲是地方佐吏嘉州司仓参军。

罗婉顺嫁给元大谦后，一共生了七个儿子。她的一个儿子，元不疑，虽然只是长安城里一个平民，但据发掘者介绍，元不疑本家有个势力很大的亲戚——他的堂姐，是当朝皇帝长兄宁王李宪的王妃，他跟李宪的儿子汝阳郡王李琎有来往。

所以，当罗婉顺去世时，他的儿子元不疑便通过堂姐的关系，找到了汝阳郡王李琎。李琎看在朋友的面子上，为罗婉顺撰写了墓志文，还自称为侄外孙。

颜真卿楷书《郭虚已墓志》

李琎撰写了墓志文，自然要找当时已经在书法圈子小有名气的颜真卿来帮忙书写。唐代极其重视书法，选拔官员的标准——“身言书判”中的“书”就指书法。在这种“全民练字”的情况下，颜真卿还能享有盛名，可见造诣之高。后世的欧阳修曾无限感慨“颜公书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严尊重，人初见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爱也。其见宝于世者有必多，然虽多而不厌也。”颜体初看如忠臣烈士不可近逼，越玩却越觉可爱。

写书法对于颜真卿而言，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而帮助皇族朋友，也能为他以后在仕途上的晋升助力，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颜真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帮人写墓志文的，迄今为止，已发现的颜真卿书丹的墓志不过3种。颜家的祖先颜之推曾告诫自己的子孙：

“吾幼承门业，加性爱重，所见法书亦多，而玩习功夫颇至，遂不能佳者，良由无分故也。然而此艺不须过精。夫巧者劳而智者忧，常为人所役使，更觉为累。韦仲将遗戒，深有以也。”

意思是说，书法这种东西，不要花太多精力在上面，写的太好，会容易经常被人叫去写字，累得慌。颜真卿天赋很高，书法随便练练也能达到极高的成就。但他毕竟还是一个政治家和军事家，他的主要精力不可能全用在书法上。

贰

安史之乱中的大唐顶梁柱

颜真卿的仕途有些曲折。

二十六岁时，即开元二十二年，就中了进士，随后又擢制科（朝廷为求散逸而有专长的人才临时设置的考试科目），充当河西陇左军城覆屯交兵使，顺利踏上仕途。

但是，为什么他到了38岁时，还只是一个长安城的县尉?

原因在于，开元二十六年（738年），他因母殷夫人病逝，赴洛阳丁忧三年。

四年之后，也就是天宝元年，颜真卿回到京城，中博学文词秀逸科。十月，被任命为醴泉县尉。天宝五年（746年），三月，迁长安县尉。就是在这个岗位上，颜真卿书写了《唐元大谦妻罗婉顺墓志》。

中间耽搁的这4年，让颜真卿的事业不得不有所停顿。

天宝八年（749年），颜真卿从长安县尉升任殿中侍御史，但是，耿直清廉的他常常直言批评长官，因此受到宰相杨国忠的极端厌恶。杨国忠将他外调为东都采访判官，眼不见心不烦。次年，颜真卿再任殿中侍御史。天宝十一年（752年），转任武部员外郎。杨国忠始终排挤他，于天宝十二年（753年）又将颜真卿调离京师，担任平原太守。

虽然杨国忠的目的是把颜真卿从长安城赶出去，但无意中也让颜真卿有了成为地方大员的机会，为他以后一展身手创造了舞台。

电视剧《大唐荣耀》中的安禄山

平原郡属安禄山辖区，当时安禄山谋反的迹象已显露出来。颜真卿为防范安禄山叛变，又不引起安禄山的怀疑，他便假托阴雨不断可能会爆发洪水，以此为理由加高城墙，疏通护城河，招募壮丁，储备粮草。

安禄山一看，原来他这么做都是为了防洪啊，不是为了要防备我。

做戏就要做全套，颜真卿还每天与宾客驾船饮酒，吟诗作赋，展现出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安禄山果然被麻痹了，心想这一个书生官员，根本不足忧虑。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天宝十四年（755年），安禄山以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正式发动叛乱。

由于河北离安禄山辖区最近，所以叛乱一开始，河北郡县大都被叛军攻陷。唐玄宗起初听到河北大片土地沦陷的消息，叹息说：“河北二十四个郡，难道就没有一个忠臣吗？”

还真有一个，他就是颜真卿。

安史之乱形势图

颜真卿在平原迅速部署防守事宜，当时平原郡有三千静塞兵，他又增招士兵一万人，派录事参军李择交统领，任用刁万岁、和琳、徐浩、马相如、高抗朗等人为将领，分别统领军队，在城西门盛大地犒劳士兵，颜真卿慷慨陈词，泪水直流，全军都感奋。饶阳太守卢全诚、济南太守李随、清河长史王怀忠、景城司马李〈目韦〉、邺郡太守王焘各领军来归附他。一时间，叛军竟然啃不动这个硬核桃。

当颜真卿的信使司兵参军李平骑快马到长安向玄宗报告之时，玄宗大喜，对左右的官员说：“我不了解颜真卿的为人，他做的事竟这样出色！” 于是立即命北海太守贺兰进明率领五千精锐士兵渡河援助。

叛军攻下东都洛阳后，屯兵于潼关，意图直捣长安。为了稳定大后方，安禄山派段子光送李憕、卢奕、蒋清的头到河北示众，恐吓颜真卿。颜真卿担心军心不稳，就强忍泪水，哄各位将领说：“我一向认识李憕等人，这些头都不是他们的。”于是杀了段子光，把三颗头藏起来。过了些时候，用草编做人身，接上首级，装殓后祭奠，设灵位哭祭他们。

天宝十四年（755年），颜真卿的堂兄颜杲卿任常山（今河北正定）太守，杀了叛军将领李钦凑等人，清除了土门的敌人。颜真卿又联络各地起兵反抗，响应者十七郡，他被推为盟主，合兵三十万，截断了燕赵的交通联络，致使安禄山不敢急攻潼关。

第二年，唐玄宗之子李亨即位，为肃宗。颜真卿受封为河北招讨使，在河北平乱。然而，整个河北已经人心惶惶，兵败如山，不是一个颜真卿可以挽救的。颜真卿经与众人商议，于至德元年（756年）十月，放弃平原郡，渡过黄河，走崎岖小路到凤翔拜见李亨。至德二年(公元757年)，颜真卿在凤翔见到了李亨，被授予宪部（即刑部）尚书之职，后加升为御史大夫。

不久，被加拜为河北招讨采访使。

为了大唐王朝，颜家付出了沉重代价，颜真卿的堂兄颜杲卿和侄儿颜季明等颜氏子弟三十多人战死，颜真卿在悼念颜季明时写下了天下第二行书《祭侄文稿》。《祭侄文稿》是一份起草文稿，没有清稿。正因为是草稿，流露出自然的情感，更为动人，文面上有体温的热度，又有捶胸之悲痛，心碎万分，恸哭的话语如岩浆般炙热喷出。

父陷子死巢倾卵覆

天下悔祸谁为荼毒

念尔遘残百身何赎

呜呼哀哉

《祭侄文稿》，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品

叁

安史之乱后壮烈赴死

安史之乱终于被勉强镇压下去，唐王朝起死回生。

然而，颜真卿直言不讳的性格，使得他在进入朝廷中枢之后，仕途并不顺利。

有一次，李亨派左司郎中李选祭宗庙，在祝词上署名“嗣皇帝”。当时唐玄宗还在四川避难，没有回到长安，颜真卿对礼仪使崔器说：“太上皇还在川蜀，这样行吗？”崔器立即报告李亨更改，李亨认为他通达事理。颜真卿又建议在长安郊野筑坛，由李亨向着东方哭祭，然后再派出礼仪使，李亨未采用此建议。宰相厌恶颜真卿直言劝谏，调他出京任冯翊太守。转任蒲州刺史，封丹阳县子。又被御史唐旻诬陷，降为饶州刺史。

颜真卿此时已年届五十，却又被发配到偏远地带。与此同时，唐王朝的权力斗争也进入白热化。唐玄宗回到长安，肃宗通过罢免玄宗委任宰相、逼迫玄宗迁宫西内、离散玄宗身边亲信等手段，使其逐渐丧失政治权力，直至宝应元年（762年）四月父子相继驾崩，代宗李豫即位，“二元格局”方告解体。

影视剧中的颜真卿

唐代宗上位后，开始提拔人才。颜真卿被召回京城，任职于尚书省，改封鲁郡公，人生的官职达到顶峰。

然而，当朝宰相元载结党营私，奸臣当道，颜真卿没有吸取之前的教训，依然直言不讳。例如元载想要独揽大权，便欺骗李豫，让群臣都经自己审查才能上奏，却不料颜真卿上奏劝阻，坏了元载的大计。

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剧照，元载

在元载的排挤下，颜真卿被降为峡州别驾，后改任吉州司马。大历三年（768年）四月，改任抚州、湖州二州任刺史。在抚州任职的五年中，他尽职尽责，注重农业生产。针对抚河正道淤塞，支港横溢，淹没农田的现状，带领民众在抚河中心小岛扁担洲南建起一条石砌长坝，从而解除了水患，并在旱季引水灌田。抚州百姓为了纪念他，将石坝命名为千金陂，并建立祠庙，四时致祭。

不久，宰相元载在政治斗争中被杀，德高望重的颜真卿因宰相杨绾、常衮举荐，受命为吏部尚书，再一次任职于京师内部官职，时年六十八岁。

两年后，皇帝李豫驾崩，李适即位，颜真卿又因直言不讳被宰相卢杞所忌恨。颜真卿第四次被降职，任命为太子少师，这是一个给太子教书的闲职，没什么实权，但留在了京师。

唐朝虽然镇压了安史之乱，但却造成了藩镇割据。颜真卿七十四岁时，淮西节度使李希烈起兵造反，攻陷汝州，皇帝命颜真卿前往李希烈军中劝其归降，皇帝这一诡异的圣旨完全是卢杞的馊主意。李希烈已经叛变，现在去劝降，不是等于送死吗？但是颜真卿忠于圣旨，毅然前往，不畏生死，大义凛然。

北宋政治家司马光所写的编年体史书《资治通鉴》记载了颜真卿和李希烈的对话，部分内容翻译如下。

李希烈：“如果依照你说的顺逆之理，你认为我应该归顺于唐吗？”

颜真卿：“我不认为，但是我还是要说服你。”

李希烈：“皇帝和宰相派你来当说客，你认为会成功吗？”

颜真卿：“我不认为。我被任命来当说客，所以我必须跟你说明顺逆之理。”

李希烈：“你是来这里找死的，如果一死，就会一无所获。要不要来当我的宰相？”

颜真卿：“绝无可能。说明顺逆之理而死，怎会一无所获？”

本来这就是一场不可能成功的劝降，最后颜真卿斥责说：

“你们听说颜常山没有？那是我的兄长，安禄山反叛时，首先起义兵抵抗，后来即使被俘了，也不住口地骂叛贼。我将近八十岁了，官做到太师，我至死保持我的名节，怎么会屈服于你们的胁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