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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伟寿∙《春风袅娜》|万千事、欲说还休

2020-11-25 11:3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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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梁间双燕,话尽春愁。朝粉谢,午花柔。倚红阑故与,蝶围蜂绕,柳绵无数,飞上搔头。凤管声圆,蚕房香暖,笑挽罗衫须少留。隔院兰馨趁风远,邻墙桃影伴烟收。些子风情未减,眉头眼尾,万千事、欲说还休。蔷薇露,牡丹球,殷勤记省,前度绸缪。梦里飞红,觉来无觅,望中新绿,别后空稠。相思难偶,叹无情明月,今年已是,三度如钩。

—宋·冯伟寿∙《春风袅娜(春恨∙黄锺羽)》

南宋词人冯伟寿,字艾子,号云月,是闽北南平人。词林每介绍其人其词,必定要提到他“精于律吕,词多自制腔。”这一阙《春风袅娜》就是冯艾子的自度曲之一。因唐代李白的《侍从宜春苑奉诏赋龙池柳色初青听新莺百啭歌》诗中有“池南柳色半青青,萦烟袅娜拂绮城",以“袅娜”形容早春杨柳的姿态;白居易的《别柳枝》诗中有“两枝杨柳小楼中,袅娜多年伴醉翁”,“袅娜”指的是如杨柳一样清丽婉转的女子。两相参照,《白香词谱》中解说其题意,认为“春风袅娜”的曲名“取义则谓柳枝也”。

词中的时节肯定是春天,而且是春天的早晨。词人面对满眼韶华,没有心旷神怡的喜悦,只有一声深长的叹息:“被梁间双燕,话尽春愁。”燕语呢喃,本来不关人事,听在他耳中却全是愁,只有愁。究竟因何人何事而如此多愁,愁的又是什么?他却不肯说了。词句随视线从半空里落到身边,一拨朝粉才谢,还有一拨午花迎风绽放,他只是在这一派烂漫蓬勃中怔忡着。

红漆阑干玲珑九曲,蜂蝶侵花,差池上下,是他此时身在其中的景色,还是记忆里回放的场景?或许都是,而景语里似乎什么情绪也没有,仿佛所有的心事真的就已经被梁间燕子说尽了,连感慨也没有,他只是站在那里,良久,一任柳绵无数,飞上搔头。

然而,“凤管声圆,蚕房香暖,笑挽罗衫须少留”不是眼前实景,是一幕幕跳跃转接的往日情形:凤管的乐音融汇精灵与传说的余韵,缥缈而空灵;蚕房的背景幻化表情与动态的留影,含蓄而绮丽。再多留一会儿,她牵着他的衣袖说,不要走——巧笑嫣然,言犹在耳。记忆铺陈出一种明媚的,温柔的风情万种,画面中他和她的身影、动态,以及他们二人故事的细节,都是线条模糊的背景,只有隔园的兰草清香徐来,邻墙的桃花秀色婆娑。

故事的确发生过,她的音容笑貌在树影花影里隐约。而面对境虽在,时已过的简单事实,他很沉静,似乎早已明白命运策划好的故事脚本不能更改,注定留不住的终归留不住。没有抱怨,也没有歇斯底里的愤怒、伤心或者控诉,他只是沉静地用记忆仔细端详她的容颜,沉静地发现,一别经年,她的“眉头眼尾”仍旧“些子风情未减”。

“万千事、欲说还休。”是幻觉中她的状态,也是现实中他自己的状态。相对于命运蛮横霸道的天性,凡人的语言与肉身都一样无力,也一样无奈。更何况,那些一往情深而无怨无悔,那些心有所念而忐忑难安,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表述明白?又还能对谁倾诉?只剩下低头惘惘然的叮嘱:“蔷薇露,牡丹球,殷勤记省,前度绸缪。”

自己记得还不够,唯恐有遗漏,唯恐不够细致,还要这些花花草草们都来和他一起记得。欲罢不能的情有独钟就此一下弥漫开来。从“前度绸缪”的香色旖旎到此时此刻的孑然独立,两点之间的每一个春天里,新绿初染的枝头叶上,朝粉午花的开落之间,原来是思念无休无止,柔肠百转千回。而春天不仅在自然的节序中,更在理智熟睡之后足以飞越时空距离的梦境。梦里飞红无数,弱絮沾衣,春天还是那个春天,刻骨铭心的温柔缱绻清晰可触。可一旦醒来,即便双眼望穿也无法寻到那个身影:“梦里飞红,觉来无觅,望中新绿,别后空稠。”

走笔至此,冯艾子才终于透露出这阕词开头那一声叹息的缘由——他梦见了她。被双燕比翼反衬出来的孤寂,被春又归来强调出来的相见无期,都由这个梦所引发。他显然不是第一次梦见她,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梦见,那么梦醒之后就是被现实一次次再证实的离鸾别凤,一次次再切割的肝肠寸断。伤口持续发炎,注定了终将永难愈合。曲名“春风袅娜”之取义于柳枝,不仅仅出于杨柳的袅娜之态,更出于杨柳的依依之意。

至于曾经一度的绸缪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又为什么走到眼前的地步,他还是不肯透露任何细节。或许,具体的过程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她此时都不在彼此的世界里。整阕词结束在再一次深长的叹息中:“相思难偶,叹无情明月,今年已是,三度如钩。”从朝粉谢,午花柔到月如钩,情随景递,是他怅然独立的时间流逝;从现实到梦境,心随意转,是他愁肠百结的耿耿于怀。那个曾经熟悉的容颜,那一段眉间眼底的风情,成为他凝眸处不变的聚焦点。

作为闽北词家冯取洽之子,冯伟寿和他父亲一样,终身不入仕,而以词章名动一时。南宋的闽北号称“东南邹鲁”之地,名家云集,冯伟寿若无大才,必然难以脱颖而出。他幼承庭训,精通音律,还得到过建安词坛大家黄昇奖掖点拨,为词格调清空,运笔极有分寸,字字珠玑而收放自如。《全宋词》中他的作品仅存六阕,都不受曲谱绳墨,可圈可点。把这六阕词连贯起来读,可以看出他个人的感情生活很不如意。他还有一阙《春云怨(上巳·黄锺商)》,由指斥“春风恶劣。把数枝香锦,和莺吹折”归结成“曲水成空,丽人何处,往事暮云万叶”,一句一景,其间词意的脉络、词情的转承都和《春风袅娜》相伯仲。“春天”在他笔下是一个情感符号,留下了欢爱的印记,更留下了分袂的憾恨。

唉。相思难偶,叹无情明月,年来不知已是,几度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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