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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演员富大龙:我干的工作,是对“人”的探讨

澎湃新闻记者 杨偲婷
2020-11-27 10:29
来源:澎湃新闻
有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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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剧《石头开花》,采取两集一个单元的形式,邀约不同的主创班底,创作了十个和扶贫有关的故事。演员富大龙在第一个单元中,与导演刘家成合作,饰演一个基层扶贫干部。他所饰演的年轻干部,浑无一丝过往部分主旋律作品容易去塑造的“高大全”“苦大仇深”的人物刻板形象,而是个狡黠的,朴实的,与普通群众打成一片的乐观青年。

富大龙饰演吴非飞

富大龙自认,一开始被这个项目吸引,是因为故事好,但也明白越是短片的东西,有时候反而对创作的要求越高。第一次跟刘家成导演,和郭涛、海一天等演员们见面,富大龙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我当时感觉,别看这是个篇幅不大的东西,但我们创作的时候一定会有很多火花,肯定很有意思。”另外从题材上来说,扶贫的题材对于富大龙来说是比较陌生的,他坦承:“我以前没有接触过这类题材,然后简单了解后,发现扶贫干部、扶贫这件事情都非常不简单,是值得我们去好好了解的。 ”

富大龙表示,自己原来对扶贫的认识是很简单的,“我认为这是国家的一个善举,一个福利行动。在我印象中,这件事的形象就是:国家拨了一笔款,给到一个偏远贫困地区,再发到每个人手里,这件事就解决了。 ”

“但你真的接触之后,会发现这件事是非常复杂的。扶贫有很多具体的困难。首先面对大自然的天灾,我举一个例子,就单说和大自然斗争,因为我们大部分贫困地区,它的自然条件都非常恶劣,有的地方它可能真是寸草不生,有的地方它土壤非常贫瘠,那土壤贫瘠这个问题,可不是一年两年能改善的,不是说拨一笔钱,然后短时间内就可以解决的,也不是说大家拼命干,干上这一年,就能从根源上改善这里的贫困,它真是一个长期的斗争。一直到现在,甚至到未来,我们跟很多自然环境的斗争是持续长久的事。然后面对群众各种各样具体复杂的情况,比如像我们这个故事里,像牛二那样的村里赖汉,就群众也不总是配合你的,牛二这样的人物,其实在农村非常典型。 还有其他很多方方面面的问题。”

富大龙提到在定妆环节,刘家成和他达成的一致是,把那些感觉上、概念上特别老土的衣服废掉。“我说没必要,都是年轻人,也不是说家里面特别穷困,衣服该得体还是得体。”但唯独在鞋的问题上,那天换了很多双鞋,刘家成就觉得都不行,第二天重新再买。富大龙当时就觉得,这导演是真的了解生活。“因为一开始拿来的那些皮鞋,导演就说,再去好好看一下这些干部,去看看真正在乡里工作的第一书记穿的什么鞋。他们跑很多地方的,这些地方很多车根本就上不去,他必须要在田间地头走泥巴路。 如果是皮鞋,一般两天你那脚就不行了。虽然在这个戏里大家可能并没有注意到,但我们最后穿的鞋,实际上是一种有点军用鞋的感觉,很轻软舒服,不磨脚,能够在地头走路的,然后它又比一纯粹的帆布鞋,要显得得体一些,毕竟作为干部可能还要参加一些活动和会议。”

富大龙很在乎这样来自生活的小细节,他认为这是塑造人物的基准线。从小以童星身份入行,这么多年,《北洋水师》、《少年包青天》、《走西口》、《大秦帝国》等等,从孩童到少年,再到青年、中年,随着年龄增长,他也塑造了形形色色的角色,而这些角色的共性,就是鲜活真实。

在《大秦帝国》中,富大龙饰演秦惠文王。

他回想小时候第一次拍戏,演《少年彭德怀》,马秉煜导演在拍戏前的一个多月,就让生活老师带着一群小演员来到农村。 盛夏时节,小演员们每天和村里的孩子在田间地头光着脚跑,扎上草刺儿了哭了,再挑出来,没事了接着跑。下稻田里劳作,被蚂蟥叮咬。玩了一个月,等剧组进来的时候,一群小演员晒的黑乎乎的,形象状态就跟当地小孩一样了。

到了拍戏的时候,导演也不跟富大龙讲具体怎么演,演到妈妈去世,就让富大龙想象:如果这就是你妈妈,你怎么办?

“这两件事情,实际上是表演最真谛的东西,前一件叫体验生活,后一件叫真听真看真感受,这两件事情成为我表演的基础,和永远的座右铭。”

在《少年包青天》中,富大龙饰演六子。

【对话】

类型作品,不能概念化

澎湃新闻:吴非飞这个人物很有意思,他不太像我们电视剧中常去表现的那种基层干部形象,他身上有一种特别朴实、特别狡黠的劳动人民的特点。作为出演者,你觉得他身上最大的魅力和特质是什么?

富大龙:实际上这个人物,我的取材恰恰是我亲身接触过的一些扶贫干部,现在干部年轻化了,都是80后,甚至90后,很年轻的人。我接触过一些村官,大学生甚至研究生毕业的,高学历的,很聪明,很年轻,满腔抱负,满怀希望。所以这种概念就不是停留在以前,什么基层干部就苦哈哈的,很土的,一说扶贫,干部自己也一脸苦大仇深的,不是这样的。我真的接触了一些干部让我非常感动,包括一些支教的老师也都是年轻人,他们生活中热情活泼,甚至有些人本来有很优越的生活,然后为了自己的抱负和理想来到偏远贫困地区。

所以我觉得吴非飞给我的一个感觉,是这几个单元里算先进典型的代表,那么我就不希望他是一个概念上的那种高大全的形象,他恰恰应该是我接触过的、生活中见过的人。 我觉得我真接触过很多不唱高调,充满乐趣,笑着去干这些事的年轻干部,让我特别感动。

《石头开花》剧照

澎湃新闻:也想听你聊一聊,大概什么时候开始去着手做这些前期调研和了解的?包括接触他们的时候,有没有让你比较印象深刻的事例?

富大龙:像我在拍摄的时候,跟他们(扶贫干部)聊的时候,我就是从这种观察中,看他们的行为举止。 首先我先说一个他们平常的地方,再说一个不平常的地方。平常是在于我刚才说的,无非就是让你觉得他接地气,我记得有一次一个村干部和老乡们在一起,有人就跟我说:书记就在那,我说:谁?是谁?老乡里我真没找出来干部在哪儿。他和村里老百姓一模一样,而且在那聊的是家常,甚至斗着嘴,村里大家也完全没拿他当外人。

所以这给我的第一感受很重要,实际上现在这个角色的立足点,我就是去还原我的这种第一印象。我觉得一定要让他像是村里的一个成员,包括你看吴非飞和海一天的角色有一些戏,直接按剧本来,我们很容易把它演成一个对立的感觉,我是作为干部来给他做思想工作,他是不配合的群众。但我演的时候,实际上我的感觉他就像我的一个弟弟或者哥哥,我们是村里的一家人,但是可能有意见不合。

不平凡的地方,是他们的不易。他们跟我聊了很多,他们中真的有的是和老乡同吃同住,包括有时候抢修的时候,大家住在一个房子里,然后一起干活,而且我当时有看到一些数据,我们的扶贫干部生病的不少,在干活过程中负伤的不少,比如像塌方,车直接就摔下山去了,或者一个石头直接就砸车上了。 每年的伤亡数据,确实是我之前没想到的。

澎湃新闻:刘家成导演也是一位特别擅长拍出生活细节的导演。这次跟他合作,关于人物的塑造上,二位在过程中有没有过分歧?

富大龙:这个确实是没有。我和刘导之前不认识,但我们一见面只聊了大概5分钟、10分钟,一拍即合,这也是让我特别高兴的一个地方。一个是在艺术见解上,一个是对这个戏的见解上。大家志趣相投的时候做东西就特别顺畅,你看我们都认为这样的戏一定要贴着真正的生活,就不能去演,不能去做作,然后从生物中挖掘出来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呢?恰恰是一些非戏剧性的、属于人物的东西。

前面我说到鞋子,为什么在一个鞋的问题上,我们花那么大力气去找,买了那么多鞋全部废掉了,为什么?那代表我们大家关注的东西,感兴趣的东西是统一的。包括你看现在我们每一场戏,夫妻之间的细节,村干部之间的细节,跟老百姓之间的细节,有时候开点小玩笑啊,一些生动或者感动的瞬间啊,其实在我们原来的剧本上都是没有的,这些东西它能产生,是基于主创之间的共识,因为真正拍摄你就知道了,怎样去表演,是不是加一些细节,需要导演和演员的看法高度统一,导演不认可,他会认为你演这个干嘛,你把那台词说了不就完了。而我们恰恰演的时候,我们演了很多台词之外,看似没用的东西,可是这些东西,都是观众看到时觉得舒服、好玩、或者落泪的地方,这些即兴的东西,来源于对这个戏,这个人物,这样的生活的共同认知。

澎湃新闻:这个作品有它的题材特殊性,扶贫剧这两年挺多挺热的,对于这次这个类型作品创作的过程,你收获的最大的感触或者思考是什么?

富大龙:我最大的感触一个是类型作品不能概念化,我觉得这是一定要注意和避免的。我们大家一旦同类型做的多了之后,很容易形成惯性思维,容易模式化。我们千万不能陷入一种惯性思维,或者口号式的表达,因为真实生活确实不是口号式的。

就像我刚才说,我曾经听到“扶贫”,就觉得是怎样怎样的,从观众也好,从创作者也好,都容易概念化:“扶贫”就这么回事。但其实你深入到生活,会发现生活是那么鲜活,所以我最大的感触是,如果我们真的去体验一个东西,那就不存在概念化,不存在说任何一个领域是假大空的,或者任何一个领域它就一定是无聊无趣的。而如果你不是真的听到见到体验到的时候,如果你上来就做定论,就概念化,你一定会觉得无聊的。

我觉得还是要真正去体验生活,不管是创作者,还是观众,生活绝对超乎任何人的想象,你有再高的智慧和艺术修养,它也一定超乎你的想象。我仍然觉得现实主义的传统扎根于生活,这一点太重要了。

澎湃新闻:你创造了很多让人印象深刻,时过境迁也依然难忘的人物形象。 想问一下从艺多年你个人对于表演的认知,对于自己作为演员的认知,有发生过改变吗?

富大龙:你刚才说我演技有多好,我觉得我是挺惭愧的,我说一句我不觉得是谦虚的话,我仍然觉得我对表演是一知半解的,为什么? 其实答案就是刚才我说的,我越表演越认识到其实表演的根是生活,那么生活之广大是难以想象的。

你认为你有智慧,你认为你学识宽广,但你不可能宽广过生活。都说艺术来源生活高于生活,对吧?这是艺术创作者的一个理想,但我觉得现实是什么?现实恰恰是,生活永远高于艺术,实际上生活是我们艺术永远的真正的源泉。我们做艺术只不过在生活中取那么一瓢水而已。我越是演戏,越是认识到这一点,你永远要向生活致敬。

我也是一直觉得,不能把自己当演员,我老是提醒自己,真的不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带有某种标签的人,不管叫明星叫演员叫艺术家,如果你给自己一个标签,你的心就固化了,你一定会脱离生活本质。说到底演员最应该做的,就是生活中的老百姓,你越是和生活贴得近,每天柴米油盐,你看的越清楚。一个演员,如果你不知道生活才是最伟大的,你会一下就:我是一了不起的艺术家了,其实就真的是最傻的。

演这么多戏,局限只有自己的观念

澎湃新闻:很多演员演艺生涯越长,他可能越会看到自己形象也好,表演方式也好,在塑造角色上的局限。感觉你的荧幕形象跨度是非常广的,你觉得自己身上作为演员有没有比较难突破的局限?

富大龙:当然有。我觉得这么说吧,一内一外。从外部来说,演员的形象本身,我不认为有好坏、美丑之分,这都不是问题。举个例子来说,就我这个形象,说从帝王到工农兵学商,各行各业里,总能有一个大概像我这样的外形吧,你明白我意思吗?我不认为,一说古代的猛将,这人就必须是身高八尺,也有小个子的将军吧?你说一个厨师,他就一定要是个大胖子吗?也不是,也有瘦子。都别去概念化。所以我觉得外部的形象是父母给予的,已经固定了,可能有人觉得这就是局限,但其实这个不是最重要的。

到了这个年纪,演这么多戏,我恰恰认为局限只有一个:观念。不管你是艺术家,还是任何职业,你最后总结一下,阻碍了你去跨越舒适区的,通常是你自己的观念。你认为我就是这样啊,比如我是一个小女人,比如我是一个天秤座,所以我就有什么什么样的局限,我就做不了哪个哪个事。实际上是你自己给自己设了限。

当然这个观念并不只是个体形成的,它一定和社会和时代有关。包括你看表演的观念,我们原来古典主义时期的表演方式,现在我们看,会觉得装腔作势,其实当时人家是在很真诚地“装腔作势”,为什么他不能像现在人说的,你表演得生活一点。因为上百年几个世纪前的演员被束缚在某一种表演观念里的时候,你就是突破不了,不是你个人的能力行不行的问题。我们今天的人就一定比3000年前的人聪明吗?不是,是时代给予的东西不一样。

我觉得不光是演员,每个人一辈子最大的课题,就是如何认识自己,如何突破自己心灵上和观念上的局限。

澎湃新闻:确实对于人来说,个体很难突破时代观念的局限性,很难有这样的能量,但我们看现在的影视剧,比如大女主剧,特别容易在一个古装故事里面,为了表现主人公有多厉害,做出一些轻轻松松就超越时代观念的事情,而且特别理所应当。

富大龙:是,有时候我们创作的时候,可能故意想把一些现代的理念加进去,但这个比例的调和是有学问的,就是我认为如果是古装正剧,那可能70%还是要尊重当时的历史环境。但就说一下另一个话题了,我现在就觉得演员到底是干什么的?我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我们到底要干什么?说到底,如果你这件大的事情没弄明白,那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乱象。

实际上归到我自己来说,我认为我的任务,我干的工作,还是对“人”的探讨。与其说我去“诠释”人,不如说我去“体验”人。生活太广大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你想我们这一生能有多少时间去学去体验,你能把看到的体验到的,反映出1%,那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现在觉得我越来越不会表演,我对表演这件事越来越不懂,我真的不是谦虚,我记得苏格拉底好像画过一个圆,圆内代表已知的,圆外代表未知的,已知越多,圆越大,但圆与未知世界的边缘接触也越多,因而越发知道自己的渺小。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们却常会忘记,常会自负,不管是一个人,一个行业,一个集体,我们要记得我们知道的越多,应该越来越不明白才对。

    责任编辑:程娱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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