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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和梦想有多重?我们和两位女性残疾人运动员聊了聊

李洋/人民日报体育
2020-12-04 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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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疾人,现实生活中既熟悉又陌生的群体。

说熟悉,我国有8500万残疾人,涉及家庭人口近3亿,他们的身影其实并不鲜见。

说陌生,残疾人似乎和大众日常生活总隔着些距离,有意无意间,“你们不一样”的印象也在流露。

12月3日是“国际残疾人日”。我们和残疾人举重冠军谭玉娇、郭玲玲聊了聊,听她们讲讲自己的故事。有些看似平常的事,于她们来说十分艰难;有些近乎“不可能的任务”,却也在她们的故事里一再出现。

里约残奥会,谭玉娇(中)获得女子举重67kg级金牌。

2016年9月11日,里约会议中心2号馆。随着三盏白灯同时亮起,谭玉娇打破女子举重67公斤级世界纪录。

残奥金牌挂在胸前,她用双手攥紧。这个一向坚强的“90后”湘妹子眼中泪光闪闪,对着飘扬的五星红旗大声喊出:“我做到了!”

电视机前,河北姑娘郭玲玲看得出神。2015年在四川遂宁第九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上拿到银牌的她,也梦想着更大的舞台。

如今,她俩已成为队友,在中国残疾人体育运动管理中心的餐厅里,说起当年的这幅场景,两人会心一笑。

谭玉娇在综合训练馆。

“哪有运动员是不疼的”

梦想是什么颜色的,不好说。梦想是什么感觉的,谭玉娇刻骨铭心一个字——疼。

去年残疾人举重世锦赛出发前夕,谭玉娇右肩疼痛难忍,难以入眠。此时她还不知道,像是一个绷了太久、不堪重负的弹簧,她的右肩冈上肌肌腱在举起145公斤杠铃时突然撕裂。

熬到天色微明,点亮手机屏幕,5点50分。

上午,谭玉娇咬牙坚持去训练。16年举重生涯告诉她,伤病对运动员来说就是家常便饭,哪有运动员是不疼的。

谭玉娇熟练地做完准备活动,躺在举重床上,握杠、起腰、用力一举,虽然飙升的肾上腺素暂时将疼痛压制,但她并没有举出自己的真实水平。

这并不是谭玉娇第一次面对伤病困扰。2012年伦敦残奥会,22岁的谭玉娇是队里年纪最小的,也最有希望冲击67.5公斤级金牌。

然而,赛前三个月,她的左肩严重拉伤,队医建议暂时停止训练。

针灸、理疗、拔罐、热敷,谭玉娇那段时间几乎把能想到的所有方法都用上了。每天都期望情况变好一点,可训练依然不在状态,她每天都在过山车式的心理焦灼中经历希望与失望。

李伟朴教练太懂她了。从谭玉娇2009年进入国家队以来,李伟朴一直担任她的主管教练。

李伟朴把她带到操场上,只说了一句话,“喊吧,不要管别人怎么看。”

内心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得到释放,这个平日里“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的湘妹子嚎啕大哭,像个委屈的孩子。

那一年,谭玉娇以一枚银牌结束了自己第一次残奥会征程。 

接受治疗的谭玉娇也要来张自拍。

再次受伤,为了尽快恢复,谭玉娇采用了自血疗法——先抽自己十管血,制成一管血清,再打到受伤的部位。

虽然医生事前提醒她会很疼,一针下来,谭玉娇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太疼了!”

医生安慰她,“疼也得忍着,想想你的奥运冠军就不疼了。”听到这话,谭玉娇咬紧了嘴唇,但眼泪依然啪嗒啪嗒往下掉。

走廊里,谭玉娇的父亲谭自力心如刀割,思绪凌乱,想起女儿5岁就没了妈妈,想到她13岁就离开家练举重,从湖南到浙江,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打拼。

但此时,他除了在楼道里心疼地踱来踱去,什么也做不了。

两针注射完,护士递给谭玉娇几张纸巾,在旁边站着看她哭了好一会儿。

调整好情绪,谭玉娇忙跟护士说抱歉。护士说:“没啥不好意思的,之前绿城足球队一个外援,那么大个子,还不是疼得在地上打滚。”

比赛中的谭玉娇。

看着对面听得出神的郭玲玲,谭玉娇说:“高水平运动员其实已经无所谓提高不提高了,就剩下一个与伤病抗争的过程。谁能扛得住,谁能战胜伤病,谁的运动生涯就会长一些。”

“已经吃了这么多苦,这次一定要耐住性子、咬紧牙关,以最好的状态走到东京赛场。”

“幸福家庭不亚于奥运冠军”

郭玲玲往谭玉娇餐盘里夹了一块排骨,“我最近在控制体重,你多吃点。”

别看郭玲玲只比谭玉娇大一岁,她已经是个妈妈选手了,女儿吴紫嫣今年六岁。

女儿是郭玲玲在举重路上勇往直前的坚硬铠甲,也是她最大的软肋。

2019年残疾人举重世锦赛,郭玲玲夺得女子45公斤级金牌。

2011年,拿到全运会季军,郭玲玲选择告别举重,回家怀孕生子。2014年5月,女儿四个月大时,郭玲玲回队报到,一照面就把教练孙晓刚吓了一跳。

孙晓刚没想到郭玲玲会这么胖。郭玲玲原本打41公斤级比赛,可此时她足足有57.5公斤。

“能怎么办?少吃、多练,往下减呗。总不能回家去,在山沟里窝一辈子吧。”

郭玲玲不能像健全人一样在跑步机上跑,她就把拐杖架上去,胳膊再架到拐杖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俩胳膊上,腿还得倒腾起来。一般人想像不到有多累。”

吃饭就更得控制,每次只吃青菜、水果和一小口米饭。连喝水都要拿量杯称,孙晓刚给郭玲玲的标准是“渴了就抿一口”。

减重已经异常艰难,但这抵不过妈妈对女儿的思念。

女儿小时候总见不到郭玲玲,在电视上看到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性就叫妈妈。

郭玲玲和女儿。

现在女儿长大了,不会再认错妈妈,可她又有了新的困扰。晚上跟郭玲玲视频电话时,小紫嫣会一本正经地问:“妈妈,为什么别人家都是爸爸出去上班,妈妈在家看孩子。咱们家却是你出去上班啊,你也不回来看我。”

郭玲玲的丈夫吴丁丁初中没毕业就下煤窑打工。小紫嫣年龄渐长,吴丁丁辅导起功课也越来越吃力。这时候,小紫嫣又想到了“无所不能”的妈妈,“妈妈,你快回来教我写作业吧。”

郭玲玲只能安慰小紫嫣,“咱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爸爸为了照顾你放弃出去工作。你平常要听爸爸的话,好好学习。”

看着郭玲玲谈到女儿时不觉上扬的嘴角,谭玉娇发现,“幸福家庭带给人的满足感并不亚于获得奥运冠军”。

雅加达第三届亚残会,郭玲玲打破女子举重45公斤级世界纪录。

“补全人生的拼图”

郭玲玲一岁时得了小儿麻痹症,种了一辈子地的父母误以为少用双拐多用手扶膝盖挪着走,能减轻病症,结果又导致郭玲玲脊柱严重侧弯。

郭玲玲的父亲郭付贵每次想到这些都悔恨不迭,更为孩子的未来担忧,“闺女以后怎么才能有碗饭吃?”

郭付贵听到郭玲玲要练举重的想法时,第一反应是被骗了,哪有残疾人去搞体育的。

刚订婚的丈夫吴丁丁默默抽了一会儿烟,也觉得不妥,“这哪是姑娘家干的?”

学举重不是郭玲玲头脑一热做出的决定,她对自己的未来也有想法。

求学路上的坎坷、同学异样的眼光让郭玲玲发现“我是不一样的”。她从来没上过体育课,只能坐在窗边羡慕地看着其他同学在操场上蹦蹦跳跳。

就连上厕所,她也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她只有大课间才敢去,因为这段时间比较长,她只能慢慢挪完那五六十米路。

当她在迷茫中时,举重敲开了郭玲玲封闭的心门,让她发现“我也能行”。

她不想因为别人的不理解就放弃这个选择,“按照寻常路走下去,我永远都比别人矮半截。可我从小劲儿大,好好练没准儿有前途。”

执拗的郭玲玲“要挟”吴丁丁,“你要送我去学举重,最起码知道我在哪训练。要不然,怕你都找不到人。”

2011年,郭玲玲第一次参加全运会就拿到了铜牌,队友随手拍了一段郭玲玲获奖的视频,可把郭付贵激动坏了,“头一次觉得闺女给老郭家长脸了,咱脸上有光!”

谭玉娇从小成绩就很好,即便从初一开始正式练举重,也从没有放弃学习。

当时学校离训练馆有两个小时车程。结束一天的训练,谭玉娇的胳膊往往一点儿劲都没有,吃饭时胳膊抖的连筷子都拿不住。手掌也磨出好几个血泡,有时候晚上趴在桌子前写作业,眼泪不知不觉就滴落到课本上。

这些辛苦,最终给了谭玉娇面对生活的底气。“举重其实就是一个克服重重困难和压力的过程。你想想看,那么大的重量压下来,你不举起来就会被它压下去,你就是在不断对抗压力的过程中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谭玉娇原本应该2009年参加高考,但那年高考时间和全国锦标赛冲突。经过一番权衡,她决定放弃高考。

那年,她顺利拿到自己第一个全国冠军,并且入选国家队。但“上大学”也成了谭玉娇心里的一个结。

里约残奥会结束后,谭玉娇进入北京体育大学“残奥冠军班”学习,终于弥补了这个缺憾。

谭玉娇(中)今年从北体大残奥冠军班顺利毕业。

如果将人生比喻为一幅拼图,我们大多数人会将肢体健全视为“默认状态”。然而,谭玉娇却说:“肢体残缺并不意味着要处在被遗忘的角落,举重和教育补全了我人生的拼图。”

2011年,郭玲玲在杭州第八届全运会上拿到了人生第一笔奖金,她拿出4000块钱奖励了自己一辆电三轮。“真没想到练举重还有奖金。”郭玲玲说,“现在我也能挣钱了,不是坐在家里吃闲饭的人了。”

对她来说,如果明年东京残奥会取得好成绩,除了荣誉,也会实打实地改善家庭的经济状况。

不知不觉,偌大的餐厅就剩下她们两个人。保洁大姐过来提醒她们,食堂到了闭餐时间。

轮椅摇出食堂,冬日暖阳洒落一地,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眯着眼睛伸了个懒腰。

下午还要训练,她们的路还很长。​​​​

    责任编辑: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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