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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木村拓哉到AKB48,日本偶像的三十年是软色情还是治愈系?

2020-12-15 16:0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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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深焦DeepFocus 深焦DeepFocus

作者:刘青(Staylight)

简介:文化行业从业者

20世纪70年代日本的偶像产业开始兴起,到80年代泡沫经济鼎盛期,伴随消费社会的潮流,偶像热潮风靡东洋列岛(具有Idol号召力的偶像大量出现:如中森明菜、松田圣子、小泉今日子、中山美穗等少女偶像、AKB48制作人秋元康1980年代打造的女团——小猫俱乐部、以及近藤真彦、少年队、光Genji等“杰尼斯”(Johnnys)男子偶像。这一时期的偶像以完美的造型、靓丽的人设、精湛的艺能展示于粉丝面前。而作为物欲横流的都市生活的象征,偶像风潮的盛行也代表了消费社会中人们对城市、现代、摩登、动感魅力的向往。

少年队

此时的日本经济已完成战后第三次飞跃 [第一次飞跃是1968年明治维新100周年之际,日本的国内生产总值超过西德,成为西方世界中第二;第二次飞跃是1981年,日本国内生产总值超过苏联,成为世界第二(苏联的国内生产总值统计方式与西方国家不同,日本经济超过苏联的时期界定有多个版本)],1987年这个东瀛岛国的人均GDP超过美国,位于发达国家的前列。国民生活的富足伴随该时期“日本第一”的呼声甚嚣尘上,日本全民的自信正空前高涨。

然而好景不长,伴随20世纪90年代泡沫经济的崩裂,日本社会开始陷入长期的低迷状态之中,而这也对日益勃兴的偶像产业造成影响。这一时期,各大电视台资金紧张,纷纷砍掉不必要的电视节目,音乐栏目首当其冲。面对日渐减少的曝光率,新近成军的偶像及偶像团体的生存状况越来越艰难。与此同时,随着经济大幅度衰退,民众的购买力也在减弱,“非刚需”的偶像专辑、演唱会票务的销售也日益变得低迷。

如何寻找到一条进化成长之路,对于当时的后辈偶像们来说极其艰难,也意义重大。在过去,偶像的发展被严格限定在音乐领域和影视领域,而伴随资金的匮乏、资本的退去,影视行业的大量作品和音乐领域的许多节目都被勒令停止摄制或暂停播出,而此时往综艺方向发展便显得尤为重要。1990年代中叶,以杰尼斯新生代男团SMAP为代表,偶像艺人纷纷出演综艺栏目(偶像艺人出演综艺节目今日看来极为普遍,但在当时却是一大创举)。为了拓展生存空间,他们扮演起了过去搞笑艺人的角色(夢がMORI MORI)、演出了许多今日看来难以想象的高风险综艺节目(1993年新春才艺大会上SMAP进行空手道、双截棍、劈砖等才艺表演,团员森且行在演出高风险节目时腿部骨折)。也正是凭借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SMAP勇于超越以往偶像概念的束缚,他们涉足影视、音乐、综艺、主持、舞台剧等各个艺能领域,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1996年,由该组合名称命名的综艺节目《Smap×Smap》在富士电视台播出,并常年保持收视冠军的地位。

《Smap×Smap 》

经济的低迷不仅令偶像艺人的演出活动发生重大改变,同时也对偶像的职业生涯产生了影响,而这一点与日本职场在泡沫经济前后的剧烈变化相得益彰。过去,日本的雇佣制度是终身雇佣制,而伴随经济规模的日益萎缩,这种制度难以为继,非正式雇佣成为主流。这一不稳定的雇佣制度体现在偶像领域,便是以女团AKB48为代表——过去偶像艺人或团体往往与某一经纪公司签约,以此来进行音乐、影视、综艺、广告演出;而AKB48的运营模式则是在最大化降低成本的基础上,扩大成员间的竞争——不同的成员签约不同的经纪公司,通过总选举这种粉丝投票模式,展开激烈竞争,进一步扩大艺能实力和社会影响力。

激烈的竞争不仅存在于偶像之间和偶像组合内部,也普遍存在于日本社会之中。评论家宇野长宽在其著作《00年代的想象力》一书中写到,90年代(即1990年代)是一个自我封闭的时代,御宅族(Otaku)在这一时期成为社会风尚,而00年代(即21世纪第一个十年)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决断时代。在这一时期,竞争日益白热化,“格差社会”“下流社会”已然形成,社会中的胜、负组也已决出。泡沫经济之前的国民自信不复存在,民众的精神生活发生了巨大改变,“草食性格”日益取代“动物精神”成为社会主流,大众纷纷退回到自己“缩微物语”的观念世界之中。对于不善社交的御宅族来说,日常生活的闭塞,职场工作的不顺、互联网络的兴起让其将目光投向二次元领域;伴随经济的低迷,他们的孤独困苦无法诉说,也无倾听对象可以倾诉,只能转向线上的虚拟社区。泡沫经济后这一悲观、压抑的社会观念的转变,被1980年代偶像女团“小猫俱乐部”的制作人秋元康敏锐地发现,由此成立了女团AKB48。

AKB48

AKB48将二次元的视听感官转化为三次元的现实存在。二次元开始三次元化的物理空间是秋叶原(Akihabara),而其精神寄托便是AKB48这样的“萌妹”组合。AKB48满足了御宅族的所有幻想——对“萌”的定义,对萝莉的向往,甚至是不会拒绝自己的女性的存在——AKB模式引入了握手会这一粉丝互动模式,令御宅粉丝们可以与自己向往的偶像近距离接触。

这种异性之间的接触含有一定程度的性暗示。在古代日本,男女身体接触被视作授受不亲而被禁止,而在当代的社会环境下,这种接触则处于灰色地带,带有多少软色情的意味。在现实中,许多宅男都有明显的社交障碍,不仅是在职场工作中,同时也在与异性交往时。由于经济上的困难、生活上的窘迫,令他们无法与一般女性开展正常交往。而握手会只需花极少的资金便能与心目中的完美女性展开肢体互动,当然会令其开心不已。

这种握手见面会作为日本社会大男子主义和“准社会交往/准社会关系”(para-social interaction /para-social relationship)的投射映衬于偶像-粉丝文化之中。一方面,日本社会男性地位远高于女性,以男性价值观作为社会主导观念,这在给男性带来荣耀的同时,也会对男性造成很高的社会期望。许多御宅族男性由于不能在白热化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同时又受困于社交才能的匮乏,无法取得很高的社会地位和丰裕的物质财富,也因此在求学、工作、恋爱……上屡屡受挫。这些人无法适应现实生活,在社会常人和家庭成员面前颜面尽失,其内心受到极大冲击,自卑封闭。而此时偶像握手会的出现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他们内心的这种缺失,令其恋爱、交往心理得到一定程度的慰藉和满足。

AKB48 握手会

此外,日本社会许多成年男性心中一直对幼女文化情有独钟。不管是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中舞女的单纯唯美,亦或是岩井俊二影片《关于莉莉周的一切》中苍井优演绎的女性的残酷青春物语,对女子贞操、纯洁变态式的向往令日本男人对“萝莉“偶像情有独钟。这些男性认为现实中的成年女性过于社会化和强势,他们无法与这些女性进行沟通和交往,也因此只有在追求”萝莉“偶像的过程中,他们的心理欲望才会像孩子一样得到满足。

另一方面,御宅族粉丝与普通的粉丝一样,或多或少都会对偶像产生“准社会交往“的幻想,这是一种单向度的交往形式——偶像作为“大众情人”让渡出自己的部分隐私,以满足粉丝追求的欲望。尽管这多半是粉丝臆想出来的结果,然而在现代文化工业体系下,为取得最大化的资本收益,(经纪公司唆使下)偶像的回应已经越来越暧昧不清,而握手会、见面会这种形式则不仅能让御宅族粉丝亲身见到自己向往的明星,同时身体上的接触也会加强其“准社会交往”这种“恋爱”关系,令现实中各方面受挫的心灵得到”抚慰“,甚至使部分粉丝产生宗教般的狂热膜拜,并作出许多疯狂出格的追求举动。

除了握手会这种见面形式以外,为了实现与粉丝的当面互动,小剧场模式也被引入。实体的演出场所、低廉的票价设计拉近了偶像与观众之间的距离,同时也令其核心迷友群体显现出来。田中秀臣在《AKB48的格子裙经济学》一书中写道,日本常年的通缩经济形成了通缩文化。在这一文化背景下,对于普通民众来说,住房、汽车等耐用消费品的购买日益减少,而满足精神需求的“心智消费”日渐成为主流。优衣库、Zara等低价服饰品牌的畅销在某种程度上与AKB48的成功形成对应,它(她)们的主流消费者和粉丝群体都是普罗大众、御宅族和学生,而不是非富即贵的精英阶层。与此映衬的是,这些普通人的成长过程正是日本“失去的二十年”的发展历程。

对于日本社会历经“失去的岁月”的男性和女性而言,AKB48等女团的出现既有“治愈”的一面,也有“激励”的一面。对于成长于泡沫年代的日本男性而言,通缩经济不仅造就了“通缩文化”,同时也带来了“求职冰河期”的困境,这段时期不仅造成了前文所述的正式雇佣和非正式雇佣之间的分化,同时也令就职活动变得极其艰难。职场的难以进入令社交活动无法开展,也让这一代人的恋爱、婚姻、事业成为难题,因此造成了大量的不婚人群。许多泡沫年代成长的男性已进入中年阶段,仍然单身未婚,在某种程度上这是造成日本少子老龄化的原因之一。而AKB48这些青春女团的出现,又再次引发这群已过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的青春回忆,甜美的笑容(尽管并非出于本意,而是鉴于商业目的)“治愈”了他们(或者说满足了男性的欲望),令他们怀念起高中时期初恋的初心懵懂,亦或是单纯爱恋时的美好甜蜜……

对于成长于1990年代到2000年代的日本女性而言,与同年龄层男性一样,她们也遭遇了经济衰退,以及更为严重的失业危机——1997年山一证券和北海道拓殖银行的破产,令日本经济陷入系统性风险,金融危机一触即发。而这一时期有SPEED、早安少女组等女性偶像成军,她们的成功不仅引领了流行时尚的潮流,同时也令身处失业中的年轻女性获得了极大激励;而成立于2005年的AKB48在逐渐成为国民天团的过程中,也经历了2008年雷曼兄弟破产的金融危机,其成长道路也是为数不多的日本女性的高光时刻,成为女性力量的象征。

SPEED

与之前的偶像不同的是,1990年代之后的偶像演绎的作品也不再局限于卿卿我我的青春爱恋主题,其创作更多地涉及社会议题和现实困境,因而能引发更大的社会共鸣——2003年,SMAP的单曲《世界上唯一的花》(世界に一つだけの花)在日本取得了巨大成功,被誉为日本第二国歌。其歌词主旨直指白热化竞争的“内卷(化)“社会,不仅唱出了日本国民的心声,同时也使SMAP晋升为国民天团,并令拥有类似社会文化背景的东亚邻国中国、韩国的年轻一代感同身受。

成为国民团体的SMAP也更新了人们对偶像组合的认知——不是作为引导流行时尚、快餐文化的风向标,而是作为与普通国民生活息息相关的精神图腾存在于世。偶像不是高高在上的精英,他们的出现是为了让忙碌于日常生活的个体得到片刻的歇息、让人们保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源泉。SMAP成员香取慎吾曾经表示:“有一群因为认识我们(指SMAP)而保有笑容的人们(歌迷),他们很多身处困境,但遇到我们时即使再艰难,也会有片刻笑容的展露,我们或许就是为那一瞬间的笑容而存在吧!“

SMAP

尽管偶像的存在令这个世界丰富多彩了许多,但不可否认的是,现实中的所有困境不可能因其存在而忽然消失。世纪之交的日本曾经有一段反思现代性的风潮,这种“世纪末”的观念体现在(麻原彰晃的奥姆真理教发动的)对东京地下铁沙林毒气事件(1995年发生的天灾人祸——1月的阪神淡路大地震和3月的东京地下铁沙林事件令日本陷入了现代性反思,阪神淡路大地震令战后经济、科技发展的物质神话成为泡影、而东京地下铁沙林毒气事件则对工具理性和“内卷(化)”竞争社会做了血腥般的回应,展现了日本人现代性社会中精神的虚无)的反省、对末日反乌托邦社会的幻想、对现代文明人性沦丧的内省和赛博格时代的恐惧、以及对人被科技和资本异化的担忧。然而如今的日本国民显然已不再拥有同样的价值信念和反省精神,纷纷沉浸在布热津斯基所说的“奶头乐”的娱乐氛围之中,“娱乐至死”俨然成为当下日本国民远离政治,逃避现实的“春药”。AKB48畅销单曲《恋爱的幸运曲奇》(恋するフォーチュンクッキー)MV的开场尽管描述了这样一个现实中的日本——“(大众)既没有金钱,也没有工作,事事不如意。”(No Money. No Job. Too Much Bad News.),然而整首歌曲所表达的都是沉浸于男性虚拟幻想中的臆想象征。伴随泡沫经济离去的宏大叙事的凋零,令娱乐幻想成为社会的新新信仰,每个个体都生活在“奶头乐”的缩微物语之中。

“治愈”系观念的盛行则不仅意味着左翼抗争运动的不复存在(值得注意的是,AKB48制作人秋元康年轻时正是左翼青年,如今则靠“治愈”(满足)“御宅族”男性受伤心灵(虚幻欲望)而赚得盆满钵满),更反映的是在右翼保守政治、萧条经济现状的影响下,人们在极大的社会压力之中,焦虑、压抑、孤独、原子化的寻求慰藉的被动生存体验。偶像握手文化的出现,展现了现代社会所蕴含的短暂与脆弱。与偶像的身体接触只是一刹那,其是现代性的表征,即一切都是那么不确定、短暂和随机,没有永恒只有片刻。握手的偶像本身就是恋爱禁止的个体,这种看似对于所有粉丝平等的制度,反而是促使粉丝无法生活在更加虚无的现实社会的基础。除此之外,AKB48这种“萌妹”组合的兴起也令原先被视为非法的雇佣童工、恋爱幼女、“援助交际”体验被正当化、大众化、普及化和商业化,其实质反映的是日本社会集体潜意识中男权观念的盛行,幼女、美少女的崇拜作为一种信仰深植日本男性心中。而无处不在的消费文化,无孔不入的消费主义也令对偶像的崇拜变成实际利益的支持,是一种“人身化的商品拜物教”,这体现在专辑、演唱会门票、写真集的销售,握手会、见面会、总选举等各种偶像活动之中…..

不管对偶像的存在是持支持的观点,还是从批判的视角解构它的存在,日本的偶像制度对于我们正在风行的偶像行业,饭圈文化都很有借鉴价值。时下全球的经济走势与日本常年通缩的经济环境日趋一致,而日本这种“娱乐至死”的现状以及国民精神生活的困境,在全球化的疫情危机中也已呈现于世界各地,或许深入思考日本偶像制度的演变、分析它的利与弊以及存在的社会背景,会对我们更好地观察当下生活,进而去感悟现实中的精神世界,提供一个恰当的渠道和窗口。

编辑:T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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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从木村拓哉到AKB48,日本偶像的三十年是软色情还是治愈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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