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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孩时代·五年(上)|选择或放弃生二孩的四个家庭 

澎湃新闻记者 温潇潇 实习生 张秋仪
2020-12-28 08:22
来源:澎湃新闻
绿政公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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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16年的元旦,全面二孩政策正式实施,持续了长达三十余年的独生子女政策逐步淡出。这份符合国情民意的“政策大礼”被寄予厚望:国家劳动年龄人口减少、老龄化加深、人口结构性问题能得到改善,期盼二孩的家庭也终于得以圆梦。

时隔五年,人口出生率不升反降。2020年末,澎湃新闻采访了不同家庭背景、不同职业、不同年龄和性别的二孩家庭成员,曾经笃定却又放弃二孩的人们,以及长期研究人口政策和经济发展的多名学者。

我们希望用真诚的笔触去记录人们的生存状态:不论作出何种选择,你们现在过得怎样?毕竟,每一个家庭的喜怒哀乐和柴米油盐,才是这个时代的珍贵注脚。

我们也希望透过专业的视角,呈现出隐藏在生育话题背后多样的社会问题。

【我们选择生二孩】

NO.1:完成心愿,不管男女

小爱 女 39岁 育两儿 11岁、3岁

“你看老二把客厅给我弄的,端了半盆水到处甩。”晚上十点半,小爱接受采访时,不时注视着孩子的一举一动。3岁的小宝一会儿又靠上来,“妈妈,我好久没见你了,我想你了。”

小爱乐开了花。尽管操心,她还是觉得,家里多个孩子,就多了份热闹和乐趣。今年39岁的小爱,和老公已结婚十四年。夫妻将近中年,却好似进入老年一般,没什么话可说。

她有两个姐姐,姐妹感情很好。这让她觉得,生两个孩子可以相互照顾,能体会到更多的亲情,是最理想的选择。

但她曾经最怕的就是生两个男孩,担心“经济负担重”。毕竟要第一个孩子之前,她和老公就准备了很久。

将近二十年前,小爱刚从附近县城来到新一线城市时,在美容院打工。后来老板走了,她又到整形医院给人做纹绣。

结婚前两年,两人没车没房,借住在老公大哥家里,新买的家具是一张床、一个洗衣机和一个冰箱。

小爱当时想,如果要孩子,给人打工时间不自由,于是盘下一家美容店,自己做了老板娘。那几年生意难做,为了争取顾客信任,小爱狠狠心攒钱买下了美容店楼上的房子,把全家搬过来。前后折腾了两年,生意才算稳定下来。为了增加收入,老公也几乎同时辞职跟人合伙创业。

“都是被逼的,没办法。外面工资低,家里也顾不上……最开始真的很难,很难。”小爱说。

二孩政策放开后,家里人都希望他们再要一个。两人有时也会开玩笑似的问大宝,给你生个弟弟妹妹怎么样?大宝则表现得特别开心,想要有人陪他玩。但两人一想到从前的辛苦,却都下不了决心。老公甚至开玩笑,说如果再生个男孩,“就要去跳楼”。

后来,小爱公公脑出血,在重症监护室待了十天,老公兄弟三人轮流住院照顾,小爱既招呼店里,又照顾大宝,差点忙不过来。小爱和老公突然想到,如果自己的孩子以后要独自照顾老人,耽误了工作和生活怎么办?

更让她坚定决心的是一次意外。小爱被检查出宫外孕,医生切掉了她一侧的输卵管。这意味着,她再怀孕的几率会减少一半,甚至不孕都有可能。想到自己可能不会再有孩子,小爱的心凉了大半。一做完手术,她就跟老公表态,如果再怀了一定要,“只要孩子健康,我不管男孩女孩”。老公也想不出反驳的理由,生二孩终于提上了日程。

真正生小宝的过程让人后怕。小爱羊水破了,正赶上过年放假,医生人手不足,剖腹产手术推迟了半天。后来打开子宫时,羊水已经开始往小爱胸腔里流,幸好医生及时处理才没有发生危险。

小爱自称心态好,不去想过去的难。生活仿佛也从此进入正轨:小宝出生后,小爱母亲和以前美容店的同事来帮忙,如果小宝有需要,小爱几分钟内就能回家;她的母乳又特别清,不够吃就用奶粉替代;晚上老公负责起夜照顾孩子,小爱可以一觉睡到天亮。

以前,她每周二给自己放假一天,约朋友出门逛街、泡脚,现在“根本没心思”,忙孩子们上学,忙店里生意。只有周日最悠闲,一家人开车去公园散心。不过,她还是几乎没有了独处时间。

对于家长们普遍感到焦虑的教育竞争问题,小爱说自己以前想得多,现在反而不太焦虑了。大宝今年上五年级,还没有参加兴趣班,这是她和儿子共同的决定。因为相比拓展课外知识,她更在乎大宝比以前上课更加专注听讲、老师的批评声更少了。她还经常鼓励大宝认真学习,以后就可以给弟弟辅导作业。她感觉大宝更加自信了,“更适合他的才是最好的,也不一定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她现在最欣慰的是看到小兄弟俩的感情好。有时她和老公没时间做饭,大宝会给小宝做酸汤面,两个人在一起玩。小爱感叹,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小爱曾经最怕生两个男孩,但经历了很多之后,她发现,这是让她最欣慰的决定。受访者 供图

NO.2:被二孩绑定的空间和时间

张涛  男 35岁 育两女 3岁、1岁

张涛失眠到凌晨四点,错过了白天原定的采访时间,直到下午才出现。

他常常失眠。“考虑最多的就是如何打破(与家人)两地分居的现状,还有解决小孩学区房,很多事。”张涛表示很不好意思,语速飞快,单刀直入。

他在一家网络公司上班,尽管不用按时打卡上下班,手机却不能离手,生活和工作交织在一起,令他难以脱身。

生大女儿时,妻子便辞掉工作全职带娃;大女儿一岁半还没断奶, 妻子就意外怀上了二孩。“当时我们原计划是等大女儿三岁上幼儿园后,再要二孩,这样能轻松一点。”张涛说。

记得一次产检,医生告诉张涛,胎儿发育不良,头围偏小,叮嘱一定要赶紧给大女儿断掉母乳,否则会影响到胎儿的发育。断奶的那两个星期,大女儿整夜整夜哭闹,妻子睡眠不足,时常昏昏沉沉;张涛工作繁忙,夫妻俩时常为一些小事吵架,乱作一团。

小闺女刚出生不久,张涛又因公司内部调动,离开妻子和两个女儿,只身从西部三线城市来到一线城市。不过,事情远没有增加工作挑战这样简单。

开始双城生活后,张涛对女儿缺少陪伴,让他感到内疚。尽管他几乎每天和家人视频,只要有时间就回家,但“还是会担心错过了孩子的成长”。以前,张涛经常带大女儿出去玩,手机、单反相机里都是大女儿的照片,但小女儿的照片却寥寥无几,仅有的几张也是手机随手拍。

“你(直接)让她叫爸爸,她基本上不会叫;逗一逗她,跟她聊聊天,才会叫爸爸,感觉这个爸爸在不在家都行。”

张涛记在心上,从此一回家就多陪陪小女儿。但大女儿又问,爸爸怎么老是抱着妹妹? 

离家千里,张涛最担心的还是小孩的健康状况。但凡女儿有一点感冒发烧,都会让他焦急紧张。“前不久,两个女儿都感冒发烧,妻子一直安慰让我好好工作,别担心,我心里真是想立马飞到家里去。”

最近,幼儿园体检发现,大女儿视力异常。这也让张涛自责了很久,他觉得这都是因为自己长期不在家,每次小女儿哭闹,妻子无暇照顾大女儿,只能让大女儿在一旁看手机、电视,把孩子眼睛看坏了。“老大跟我感情其实特别好,每次视频就特别激动,跟我讲幼儿园的那些事情。”

事实上,这个家从几年前便开始逐渐失去外援。家中长辈接连离世,婆媳关系不合,带两个孩子的担子几乎全部落在了妻子身上。妻子也时常向张涛抱怨,觉得要了二孩后,自己空间和时间完全被孩子捆绑了,没有一点自由。

今年疫情后,张涛曾将妻子和女儿们接来工作地一起住了一年,半年后,他们却不得不因教育成本支出过大而退却,最终决定将让大女儿回老家上幼儿园。但老家的房子学区不好,这意味着,如果大女儿要上环境更好的小学,并持续享受丰厚的教育资源,他们还要在两年内“搞定”一套学区房。而张涛关注的新楼盘,要不就是特别紧俏,很难抢到,要不就是价格昂贵,堪比上海。

张涛在两座城市之间进退两难。他和妻子的感情很深,相识十年来,张涛换过多份工作,夫妻俩一起睡过仓库、创过业、搬过家。最难的时候,他很过意不去,但他记得特别清楚,妻子曾对他说过一句“有你的地方就有家”。

“挺温暖的。一家人在一起,哪怕逛个超市,就这样平平淡淡才是最真的生活。”张涛说。

【我们选择放弃生二孩】

NO.1:“一个人太累了”

周微澜  女 31岁 育一女 1岁

要二孩原本是周微澜笃定的愿望,但生完女儿后,她想放弃。

她是唯一主动提出要化名的采访对象,“我想表达我最真实的想法”。

她从西北某四线城市来到沿海城市N城工作,和老公从恋爱到结婚,一直分居两地。从M城到N城,高铁一小时直达。

29岁时,她得到一份同行业薪酬更高的工作机会,地点在J城。对方明确要求,她一年内不能生小孩。本来,周微澜并不着急要孩子,打算有机会跟老公团聚后再考虑。

周微澜说,两人之所以一直“坚持异地”,主要原因是双方都“不想随便找个工作”:她所从事的行业,在N城拥有全国公认最雄厚的实力和资源,在M城的选择却不多;老公在金融业工作,也不是没考虑过调整,但每每尝试都未能如愿。

面对这次换工机会,家人纷纷反对,担心她错过生育时机。犹豫再三,周微澜选择了孩子。

开始准备怀孕后,婆婆记下了周微澜来例假的时间,每个月都会按时询问。可一段时间后,周微澜丝毫没有怀孕的迹象。

婆婆劝周微澜去看中医,配合吃药。她最开始不情愿,加上婆婆也在M城,平时来往不密切,她就当没听见。

后来被催得烦了,她也被迫认真起来,说服自己“正视问题”,中西医一起看。结果服药持续了将近半年多,各种药排得满满当当,饭前、饭后都不能落下。

有些药没办法一次性开齐,周微澜每周都要去医院重新取。除了拿药,她还要定期去医院做妇科检查。而每次面对妇科医生,周微澜都觉得自己只是个没有尊严的动物。

“会觉得只是生育工具,是拿来配种的猪,说得有点难听,但心里就是有这种感觉。”周微澜说。

有一次实施输卵管造影(编注:向宫腔及输卵管注入造影剂,利用X线诊断输卵管和宫腔通畅情况),她倒没觉得痛,但看到别的女孩子有老公安抚,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医生还安慰她,可以一个人来看病,但别忘了寻求心理陪伴。然而,她每周上六天班,还会经常加班。老公的工作又不方便请假,两人每次相聚都很短暂。 

为了提高怀孕概率,周微澜甚至会算好排卵日,下班后直接坐高铁去M城,第二天一早再返回N城上中班。有时回到M城,婆婆还会在她洗澡时上香、烧黄纸,期盼孩子早日到来。 

而检查结果出来后,两人身体的各项生育指标却都在正常范围内。

周微澜这下真的急了。她妈妈劝她,可能只是孩子“没到家”,有亲戚开始讲起谁谁谁的相似案例。周微澜很崩溃,一度认为一定是自己上辈子做了坏事。

幸运的是,她放弃后的第二个月,孩子来了。

怀孕第30周时, 由于出现孕期胆汁酸淤积(编注:少数孕妇会出现的病症,表现为皮肤瘙痒难忍,可导致孕妇肝功能异常,或者对胎儿产生影响),周微澜开始全身发痒,涂抹止痒产品也没有用。痒得严重时,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让她更难受的是,家里人不理解她,还以为她娇气。但只有她知道,由于睡眠不足,她的头顶已经生出了白发,每次想到都特别心疼。

如今,周微澜的女儿已经1岁。孩子出生后,由于要照顾妹妹的二孩,远在西北的妈妈难以抽身,婆婆便从M城来到N城帮忙。

但婆媳生活习惯不同,难免生出摩擦。老公每周来N城团聚时,护着妻子,母亲又认为受到冷落。等老公走后,周微澜感觉“账还得记在自己头上”。

公司的绩效考核制度也让周微澜越来越失望。她已经在这家公司做了五年,怀孕期间曾有过一次涨薪机会,名额最终却给了另一个人,她的直系领导告诉她,“你怀孕啦,其他人不同意”。

今年11月,周微澜决定辞职回到M城找工作,原因是“一个人太累了”,团聚后至少有老公的帮助。而她才发现,老公的带娃参与感已经越来越弱。她边投简历边带娃,有时叫老公帮忙喂奶,他会推脱喂得不好,分给他洗奶瓶和女儿衣服的“任务”,他也总是忘记。如果有婆婆帮忙,老公更不会参与。

她说,自己不会再要二孩了,因为带娃要看团队配合。而她经历过的一切,她都不想再来一遍。

周微澜回想起自己备孕、生育和抚养女儿的过程,觉得失望多过欣喜。她还是很爱很爱自己的女儿,但却放弃了曾经坚决要二孩的念头。受访者 供图

NO.2:我用薪水减半换取陪伴

王颖  女 34岁 育一儿 5岁

王颖有弟弟妹妹。兄弟姐妹之间共同承担和分享的感受,好像彼此是永不分离的好朋友,她想让自己的孩子也体验到这种美好。于是在她十几岁时,甚至就给未来的两个孩子取好了名字。

而这一切已经是过去式了。

她认为自己高估了职场和家庭环境的包容。

现实情况中,同事曾调侃她“一孕傻三年”,她还因此跟人拍过桌子、吵过架。

5年后再想起这句话,王颖依旧忿忿不平,“大家讨论问题,为什么要上升到人身攻击?这是精力不足,不是什么激素。”

作为一名建筑行业的工程师,王颖的工作经常涉及数理化领域的问题讨论。当时的她还是新手妈妈,每晚要醒来数次给孩子喂奶,睡眠严重不足,反应速度难免受到影响。

但她时常感觉到,身边不少同事话里话外透出对她工作的轻视,大家认为她的业务能力退步了。

那段时间,王颖觉得挺受挫的,好像没什么自信心。但她反而更想证明自己。

单位里加班成风。有项目的时候,王颖以前会工作到10点再离开,一加班就是一个月。而现在,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减少加班时间,她开始想各种办法。

工作间隙,她很少再站起来走动、和同事聊天。每天一到单位,她就戴上耳机,不干别的,埋头工作,就连上厕所也跑着去,手速、语速变快了不少。

她把每天和每周的工作列出清单,排好优先顺序,预估完成每一项所需的时间,做一个,划一个。这让她想到小时候参加的1500米长跑,跑步的时候心里想着终点,就不会觉得累。只有当一天工作结束时,喘口气瘫倒在座位上,她才觉得,“哇,太累了!”

慢慢的,同事们不再说风凉话,开始对她另眼相看。他们会“夸奖”她,“你真不像其他生了孩子的”,但这句话在王颖听来仍旧刺耳,“我的脑子一样好使,但我快累死了”。

“大家会觉得,你要为工作付出全部,才是一件很好的事。”而她之所以如此拼命,更大程度上出于置气。

相较而言,她更欣赏身边的外国建筑师,因为他们有更多的假期,而且休假就是休假,时间是分配给家人朋友的,不会被工作挤占,工作和家庭界限分明。而公司里的很多妈妈们,则似乎只能利用办公间隙和午休时间谈论孩子。

更让王颖无法理解的是,即使她高效地完成了工作,也拿不到她认为应得的薪酬。她打了个比方:如果一天工作10小时,公司支付1万,那么育后一天工作8小时,可以拿到8000吗?不能,“他们宁愿支付你1.5倍的薪资,让你干两个人的活。”

有一次,她得了严重的流感,去医院连续打了四天点滴,昏昏沉沉时,接到领导电话。她听出对方语气中的焦急,一口气顶上来,立马提出明天就回单位上班。回去的地铁上,她有一瞬间觉得要昏倒了。然而,回到单位她才发现,当天并没有必须要她完成的工作。

另一回,男同事的患癌妈妈要做手术,明明可以请一周事假,领导却只批下来三天,王颖觉得特别无法理解,“那可是他的妈妈啊,真的要把人用到这种程度吗?”

她意识到,这样下去,即便再努力,自己的时间也不够用。她的老公比她更忙,一个月出差6、7趟,工资涨幅也更大,于是出于整体考虑,她从一开始便承担了更多带孩子的工作。父母倒是一直在家帮忙,不过她担心长时间的隔代教育会宠坏孩子。

下定决心换工后,王颖经历了一年半的兜兜转转和两次跳槽,才找到现在这份工作:朝九晚六,工作强度和薪酬都下降了一半。她曾经不习惯向后看,尤其是在工作上,可她想陪伴孩子,又没得选。

如今,王颖下班后,终于可以陪儿子吃晚饭,陪他学习一小时,玩游戏一小时,给他讲讲故事,母子俩再心满意足地休息。

王颖畅想过,如果有一天,任何一方为照顾家庭而抽离工作时,都不会被指指点点,那才是一个理想的生育环境,也才有勇气生二孩吧。

    责任编辑:马世鹏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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