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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药娘:原谅我成为不了讨喜的人

2021-05-11 14:2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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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围炉weiluflame 围炉

前言

药娘,指通过服用或注射药物(包括但不限于雌性激素、抗雄性激素)等手段,使其生理状态(主要为体貌特征)接近女性的男性或双性别者,通常属于跨性别群体,即LGBT中的T(Transgender)。药娘对于自己的性别认同与生物解剖学上的性别不一致,并且常内心痛苦,想要改变生物学上的性别以及心理治疗对性别认同障碍的干预。但想要使患者的性别认同与生物性别一致的方法早已被证实无效,因此性别认同障碍的患者往往会选择荷尔蒙治疗甚至手术来使自己的生物性别与性别认同趋向一致。

我与雨曦自幼相识,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目睹了她的成长,相识多年却很少倾听她内心的声音,这次与雨曦的对话让我第一次真正了解她,了解她背后的群体。

雨曦: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感觉整个人好像被击穿了。

H = 黄子安

Y = 雨曦

H | 在我印象里你小时候表现出来的都是一种很强势的男性姿态,为什么现在却成为了药娘中的一员?这个跨度好像非常大,你又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有性别认知障碍的?

Y | 很小的时候其实大家都一样,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首先想着去玩。那时候网络也没有现在发达,接触的信息很少,接触信息的渠道就是周围的人,接受着他们给自己灌输的一些固定观念,那段时间玩乐和学习几乎占满了整个生活,也不像现在没事还会胡思乱想啥的。所以基本上小学和小学以前的生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是我们真正的生活,那时候还没有形成自己的价值判断,就靠着那些固有观念过日子,比如父母老师告诉你一个男孩子应该是什么样的,然后我就会按照他们说的那种标准去做,当时男孩子好像都会排挤那些有点娘的同学,所以就算很小就有想成为女孩子的心态,我也会强迫自己当一个“标准”下的男孩子。初中进入青春期之后就开始转变了,那时候我会去想我到底要的是什么,到底要变成什么样的人,本来我也不知道有药娘这个圈子的,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变成女生,之后我去网上搜变性手术,机缘巧合下在变性手术词条下发现了这个圈子,发现竟然有很多人和我一样也有这种想法,那时候就感觉很受到安慰,于是我就在这个圈子里了解了很久也认识了很多人。

H | 你能讲讲这个圈子是什么样的么?和平常的社交圈有没有很大的区别?

Y | 唉,其实这个圈子很乱,什么样的人都有,因为这个圈子里的人大多都有性别认知障碍。而且是被主流社会排挤的,大家的心理多多少少都有点问题,甚至更严重的是他们很多患有抑郁症,如果把其他正常的交友圈比作我们现在看到的主流社会的话,我们这个圈子更像是电影和文学里描述的那种鱼龙混杂的贫民窟和灰色地带。这个圈子里不仅有药娘,药商,还有很多人是纯粹为了满足自己喜好,而这类人就有点类似字母圈里那种成功人士,现实中的物质已经没法满足自己,就想找点精神上的乐趣。很多药娘如果实在走投无路,或者想赚点钱就会找上他们,这种情况也是实属无奈吧,毕竟大家都得生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韩国电影《燃烧》,这种人和电影里那个富二代挺像的,那个富二代生活找不到追求之后就会找流浪女孩,把她们杀掉取乐,这些人富足以后就会想找一些奇怪的乐子。总体来说其实还好,这个圈子有点像是整个社会的缩影,只不过是一个有点异化的社会,毕竟圈子里情况都比较特殊。大家平时聊聊日常,抱怨抱怨琐事的时候就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但是一旦出现矛盾的时候大家表现得都比较偏激。不过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希望,只要最后能当个普通人就好了。

电影《燃烧》

H | 你们这个圈里会不会有些人当药娘并不是因为天生有性别认知障碍?现在的二次元文化,腐文化,偶像的女性化会不会对别人成为药娘有一种诱导的倾向?

Y | 很多患有精神疾病的人群并不是天生的,后天因素当然也会对人产生影响,你说的这些对一些小孩来说其实是有一定的影响的,而且好像现在还有人在教唆一些小孩进入药娘圈,给他们洗脑说当一个药娘其实是一种自由的生活方式,能按照自己内心想干嘛就干嘛,这在我看来是非常不可理喻的,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情。但是因为非先天性因素进入药娘这个圈子的其实很少,这一小部分大多是从小缺爱或者受过男性虐待的,在性别认同形成期因为恐惧而造成心理扭曲,然后接受了上面说的这种诱导,开始吃药,吃药之后一般就收不回来了。药物会有一定成瘾性而且吃药对一个人心智,行为会产生很大的影响,会对变性变得异常热衷,然后每天抑郁焦虑。更小部分人在小时候有一点变性的倾向,被父母发现然后被送入类似豫章书院的机构里,在那里遭受虐待后他们产生了一种对抗逆反的心理,于是开始叛逆地服用药物变成药娘,现在大家还是应该想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再决定要不要进入药娘圈,我非常反对那些没有深思熟虑就进入这个圈的孩子,作为圈里人,看到越少人进圈我越开心。

H | 国内近几年网络上对药娘这类敏感词的监管力度加大了,知乎豆瓣和贴吧上相关问题都被封禁,在现实中比如医院,是不是也像网上这样?

Y | 近几年网上确实查的很严,我们有点像游击队那样,隔一段时间改个群名为了规避审查,这种审查让原本生存空间就很小的我们,更有种夹缝生存的感觉了。圈里很多人都有这样的设想:吃药吃激素再等到适当时候做变性手术,很多人没钱去泰国做手术或者实在等不及了会选择在家里先提前打好120,然后自己动手割掉自己产生雄性激素的器官,放马桶里冲掉,如果不冲掉可能医院还会帮你接回去。有钱的会在泰国做一整套手术。因为国内允许做变性手术的医院基本没有,即使有,许可手术的流程也很复杂,需要提供精神证明还有父母的同意书,这对很多不被父母理解的药娘来说基本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真的是越来越难了。

H | 你们能不能选择不割掉生殖器而仅仅以一种女性的姿态生活呢?

Y | 现在对我个人而言可以接受,但是如果几年前,我是不能接受的,我们对于跨性别的向往程度是其他人没有办法想象的,很多人和几年前的我一样,他们会采取我之前说的那种极端手段。我想开了,觉得有钱的话可以去做变性手术,没钱就算了,反正活多久都不知道,开心点能活着就行,没有必要太在意那种。或许我可以换一种方式活着,活得有特色一点,就感觉挺对不起我爸妈的,我以后没有办法按照他们的意愿好好生活了。但很多人一直都没法接受这种形式,这些人会对自己男性的身体极度排斥,看到自己的男性体征会感到恶心,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这种身体,这种情况下对她们来说仅仅用一种女性的姿态生活是不可能的,她们想要的是自身从内而外都变成女性,很多药娘会女装,而女装只是能给她们带来一些心理的安慰,但是如果只是穿女装,这根本没有办法完全满足她们的心理需求,她们更多想要以一个完全是女性的身份活下去。很多时候都看个人选择和心理接受程度,我觉得这里面没有对错之分。

纪录片《同行》

H | 你前段时间也被抑郁症困扰,让你患上抑郁症的有什么诱因么,患上抑郁症之后又是怎么走出来的?

Y | 我们这个圈子里大多数人都得过抑郁症,说来说去大家得抑郁症的原因其实都差不多,家人朋友不理解啊,不被别人接受啊,网上别人喷我们啊,不过最可怕的还是自己给自己的心理暗示,有点像《蝇王》里写的一样,人势浩大那一方会压倒较弱的那方,只不过现在我们是处于弱势的群体。好多人都说好好当个男人生儿育女不好么,做药娘丢了男人的脸,但是就算我们心理上想这样生理上还是会排斥的,面对这种铺天盖地的指责,反对,谩骂,在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会进行反抗,但是当一直看到这些信息时,就是当舆论大到了一定程度,我就没有了一点点反抗的勇气,我会首先质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就像上课老师提出一道问题,你选了B但是你看见大多数人都选了A你不会先想着反驳他们而是会看看是不是自己做错了。陷入这种自我怀疑之后,就会特别的绝望,每天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感觉谁都不能相信。抑郁症那段时间好多人都跟我说你要开心啊,其实一点用都没有,我反而觉得他们虚伪,烦得很。脑子一直很乱,晚上睡不着还有时候可能情绪突然崩溃然后大哭,哭着哭着脑子会闪过一系列自杀的方式,然后就非常想做这些事情,情绪崩溃真的只在一瞬间,上一秒和别人聊的还很开心,但是下一秒就突然绷不住了,哭的要死要活的。感觉非常失落没有盼头,感觉这个世界好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没有温暖,没有希望,想着就这样死了下辈子投胎做个女孩子就好了。还有每天吃的那个治疗抑郁症的药,让脑子灵敏度减慢,让大脑犯困来抑制你不乱想不抑郁,基本就是个减智商的药。你也知道我前几年看了好多心理医生,其实大多也没有用,最后还是靠自己想通了走出来的。大多数心理医生就让我和他聊聊,跟他讲讲我自己的故事,听完之后就给我来个总结,说一些很没用的话,对我一点帮助都没有。不过有一位不同,他不只是听,他也会给出反馈。我稍微讲一点他就能了解到很多,然后开导我,不过那个医生太贵了。50分钟要1500块,每次去还得预约。得了抑郁症真的会给家里带来很多负担,看心理医生很贵,找好的心理医生更难,全国各地奔波也很累,这种情况下看着父母担心疲惫的状态,有时候想着就这么死掉也挺好的。回头看看当时那种状态还是挺可笑的,现在我觉得活成自己想要的就行了,不用过于关心其他人的看法。

H | 在日常中你会用什么状态去生活,用这种状态生活的时候会不会遇到什么困难呢?

Y | 我现在留着比较长的头发,出去的时候打扮都比较偏中性,平时走在街上其实和平常人一样。只是到了见亲戚的时候他们观念都比较守旧,难免会在背后指指点点,好像很多长辈不能接受像我这样的情况,他们观念依旧停留在那个男生就该本本分分,生儿育女,平时短头发很阳刚的时代,我也想过和他们沟通,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没有办法接受。我们这种群体其实并没有很多人了解过,社会上也没有相关的普及,取而代之的是变本加厉的封锁和隐瞒。社会风气变得遇到问题首先不是去解决,而是去掩盖,这样的逃避难道是对的么?我更希望活在一个大家能了解和理解我们的社会,变成现在这样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生来如此,想改变并非口头说说那么简单。

H | 你觉得如何区分sex(生物性别)和gender(性别)?或者说这两者在你看来是否有区别呢?

Y | sex在我理解里应该是比较固定,是科学规范化的性别,比如生物学里规定的XX染色体是女生,XY染色体是男生,这是一种没有办法依靠外部因素去改变的定义。而gender会有更大的活动性,我觉得gender是一种后天社会赋予你的性别,会更加尊重你个人的性别认知,不像生物学规定那样死板。如果说生物学规定的性别是二元的,那么gender给你的是一种非二元的,它能够接受更多的性别可能性,比如性别酷儿这种不属于男女二元的第三性别,对我来说我虽然生理性别是男性,但是我更希望别人认可我是个女孩子,希望别人看到我的并不是sex而是gender。可能这样我会感到更大的精神安慰。

注:非二元性别(英语:Non-binary gender)、性别酷儿(英语:genderqueer)和X性别(日语:Xジェンダー)是指一系列不完全是男性或女性的性别认同,这些身份在男性或女性的分类以外。

非二元性别可以归类在跨性别的伞式术语之下,因为许多非二元性别人士的性别认同与其指定性别不同,可称为“MtX”或“FtX”。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双性人的性别认同为X性别,或认定自己是跨性别X性别人士。非二元性别可能介于传统定义上男性和女性表现之间(中性),认同两者兼具或两者以上的性别(双性别、三性别、泛性别),认为自己没有性别(无性别、去性别),在两者或以上的性别认同之间流动(流体性别),其他跨性别相关情况、其他无法定义、或自己不去定义...等等。

基本上性别认同与性取向或浪漫取向是分开的,非二元性别就和顺性别一样,有各种性取向。非二元性别与特定的性别表现(例如,双性性格)没有关连。非二元性别作为一个整体具有各种各样的性别表现,而一些人会拒绝所有的性别身份。

H | 你们圈里性取向普遍又是如何?性取向对你们而言是否会和平常人不同?

Y | 很多人也会问我这个问题,可我觉得性取向和性别认同是没有特别大的关系的,现在也许随便问一个人的性取向,他很可能回答你的就是这个社会主流默认的那种,男的就该和女的在一起,但如果你追问为什么,他可能就没有更精确或者更有逻辑的回答了,我觉得大部分人根本没有思考过自己爱的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他们从小就被一种约定俗成所框住了,所以他们会被动接受自己爱的其实是另一种性别的人,我自己是个泛性恋,在我眼里,爱情就是一种很纯粹的东西,感觉如果到了,性别根本不会成为障碍,很多人会觉得两个男性谈恋爱是种很恶心的行为,我只想说,他们对爱情的理解可能仅仅停留在表面,他们就依靠自己的脑补画面而完全否定了一种爱情的存在,而且爱情本身就不是一种物质化的东西,更多地是以一种精神化和理想化的形式存在,感觉更多人把爱情过于物质化了。就像现在的腐文化,同人,这种作品里描述的两个美男子的爱情依然会给人一种美好的感觉,可如果换两个丑男,很多人就会无法接受。难道颜值已经能够决定爱情是否可以存在了么?把物质列入评判爱情的体系里无可厚非,但是过多物质化爱情反而会让人忽视了爱情本质。我就在圈里找到了伴侣,我们一起出去旅行,一起看电影,一起住,我没有感觉到和世俗上规定的情侣有什么区别,甚至因为我们比较特殊的身份而拥有的理解让我们有更深的共鸣。

H | 你未来还会考虑结婚,生儿育女么?

Y | 大概不会吧,因为吃了好几年药,性功能方面早就不大行了,可能已经没有生育功能了。走上药娘这条路,基本不可能再往回走了,药的效果是不可逆的,就算让我回到过去,我还是会这么做,我的生命只有一次,既然只有一次来到世界的机会,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活呢?想开以后,我感觉活得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H | 感觉你是比较乐观的,你是靠着什么保持这种乐观呢?有时候自己会不会也陷入悲观的情绪?

Y | 悲观肯定是有的,在走出抑郁症之前,我一直处于一个比较悲观的状态,那段日子很黑暗,平时啥都不想做,就看看电视,听听音乐,有一次听到一首歌的瞬间我好像被击穿了。我还清楚地记得里面的几句歌词:原谅我成为不了讨喜的人/拿捏不好妆容下笔的浅深/用最最平淡的口吻/让爱留下齿痕哭笑平分/原谅我拯救不了我的自尊/手无寸铁的心要抗衡枪盾/我逃避世界的反问/伤口才会重生/不温不冷。感觉就是我那段时间的写照,孤单无助,等待救赎,这首歌又更像是我自己与自己的对话,自我拥抱,深陷泥潭,仍然有一点想自我救赎的念想,我循环了这首歌好几天,也哭了好几天,然后觉得可以稍微打开一点自己,后来就不知不觉走出来了。很多心理疾病光靠吃药和外力介入很难让你走出来,根本上还是得靠自己,我也希望和我一样遭受过困苦的人能尽快拥抱自己。

后记

采访过后,我被一种莫名的情绪笼罩,很压抑,很伤感,却又很感动。闭上眼睛开始审视自己,想到了过去自己面对这些弱势群体时的所作所为,原本的我,面对他们总会有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现在深感懊悔,我突然惊醒,原来他们真正需要的,是理解,是包容。

文 | Marks

图 | 来自网络

审核 | 橙慕涛

原标题:《对话药娘:原谅我成为不了讨喜的人 | 围炉 · Cit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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