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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和图瓦人用一杯酒的时间交上朋友?

2021-02-05 21:2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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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吉·原野

【编者按】南西伯利亚草原上的图瓦共和国是这个星球上最神秘的国度之一,图瓦人是正统的草原居民,信奉佛教和萨满教,喜爱用呼麦表达心声。蒙古族作家鲍尔吉·原野爱上了这片土地,并将自己在那里的旅行经历写成了散文集《图瓦大地》,当作是献给图瓦的情书。

在书中,他把读者带到草原上,带进图瓦人的家里和日常生活,讲述草原上似乎亘古不变的事与情。

经出版社授权,私家地理摘录其中《鹿屁股酒馆》一节,看看鲍尔吉·原野怎么在一次森林迷路之后,交到了新的图瓦朋友。

草原的壮阔风光

大柳树下有一座原木垒的屋子,刷白漆,挂紫毡子门帘。进屋,男的把我放在松木的长条椅子上。屋里有两个人,算老板三个。他们手里拿着格瓦斯饮料、面包、小烧瓶的白酒,见到我,他们静穆地等待男的讲述。

男的开始笑,女的跟着笑并擦眼泪,这四个人越发严肃。男的笑够了,说见到我的情景,说我骑着大树从天而降。这四个人惊呆了,到跟前看我。他们仔细地看我的脸,摸摸我的头发和手。我说:“我饿了。”

他们哈哈大笑,笑着转身看别人笑,然后用更大的力量笑,摇晃身体。等他们笑声停下来,我说:“我要面包和热汤。”

老板快速拿出一块面包,掰开塞到我手里。另一个人端来一盘汤,还有一小块羊肋骨。

我狼吞虎咽吃下了这一切。阿弥陀佛,我死亡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我解开裤腰带,又吃了一个面包,请他们给我再加两盘汤。用盘子盛汤真是愚笨,但凉得快。

屋子墙壁的松木直径约有四五十公分粗。有一个窗户,像监狱的窗那样小,冻土带的窗户都小。窗台摆一盆开花的番红花。屋里的长条桌子像马槽那么长宽,松树桩子是椅子,上面钉一块木板当椅子背,木桩有高有矮,适应不同身高的人坐。有一人靠在墙上,他身边的木躺板上放一杯咖啡。咖啡边上摆四五个深红色的木碗,里边装着黑或白石子,像男女二人在山沟里拣的一样。还有一人坐在桌前剥蒜,剥好一只扔进玻璃瓶的蜂蜜里。老板穿一身迷彩服,蓄着修剪整齐的唇髭。

他们等待我开口说话。

我说:“我是汉地蒙古人,从克孜勒到吉尔格朗河边找一个石碑,撒尿之后迷路了,爬上树准备过夜,但树倒了,我以为地震了。被他们两人搭救到你们这里。给我一点酒。”

我接过老板递过来的泡波斯贝母的酒,喝下去。我说:“我还没从惊吓里缓过来,我感谢你们。我再来一点酒。”

“胆量从尿里逃跑了。”一人说。

喝下这杯酒,我感觉舒服多了。我发现他们长得都很好看,高颧骨,细眼睛,突厥人相貌。他们神奇地出现在这里,吾道不孤矣。我说:“你们介绍一下自己。”

一支身着传统服装的图瓦呼麦乐队

老板把右手放胸前,微躬身,说:“我叫默日根。救你的人是夫妻,贝玛和央吉。他是猎人都仁,他是木匠巴拉珠尔。我们都欢迎你,骑着树从天空下来的人。”

一个小孩从门外溜进来,八九岁,衣衫褴褛,红脸下是雪白的细脖子,像蘑菇一样,头发里透出一道疤。他把手偷偷伸到装蜜饯的碗里,抓一大把。

“去!”老板默日根斥责他,“有客人在这里,你别胡闹。”

“他是谁?”我指孩子。

“麦都麦,他的手到处乱伸。他没有父母,是羊倌喜饶从克孜勒大街的椅子上捡的。羊倌已经死了。”

麦都麦悄悄把一个木碗里的白石子放到另一个木碗里。

默日根拿起狗皮坐垫打过去,小孩抱头蹿出屋子。

“你再来一点酒吗?”

“来。”我死里逃生,饮之不惧,又喝了两小杯。我的心完全舒展了,那些焦虑,什么指南针、打火机、把衬裤撕成条点燃之类滚蛋吧。“碗里那些石子做什么用?”

默日根指一下碗,再指一个人,说:“他们的,赊账。白石子是白酒,黑石子是啤酒。冬天卖了猎物、松籽、燕麦之后把钱还给我。”

大伙笑,意思是这样。

“每人一年赊多少账?”我问。

“四五千卢布吧。”

我算了一下,五千卢布合人民币900元左右。我指贝玛和央吉,“他们欠得多吗?”

“贝玛不喝酒。他们赊的是燕麦种子、布和红糖,可能三千多卢布。”

贝玛和央吉满意地笑,仿佛赊的钱越多越好。

藏传佛教是图瓦人的主要信仰之一

默日根说:“墙角那个盆里有石子,谁喝了酒拿石子装到自己的碗里。”

“不会放错吗?”我问。

“不会,哪里会放错。”

“你数这些石子吗?”

默日根脸红了,说:“不数,我怎么会数?新年的时候,他们自己数,把钱给我,石子再倒回盆里。”

大伙点点头,意谓确实如此。

他们酒喝得很慢,酒杯慢慢放嘴边,小口喝一点,很珍惜。这都是石子啊。

我摸一下钱包,还在,钱包里有二万卢布。我留下五千卢布,把余下的一万五千卢布交给默日根,说:“他们的酒钱我来付,我很高兴在这里遇到你们。”

默日根没接钱,我把钱放在桌子上,空气里有一些尴尬。

羊倌和猎人喝完酒走了,贝玛和央吉对我笑了笑,也走了。

我有点迷惑。山里的人没见过这样付账的,可能不适应。但我捡了一条命,这么做未尝不可。我对默日根说:“我困了,可以在你这里睡一觉吗?”

“可以。”默日根引我到隔壁的小屋,地上铺着黑毡子。他从壁橱里拿出一只方方的、两厢绣花的长枕头。“你睡吧,睡够了再起来。”

我在这个清朝样式的长枕头上睡着了,中间听到有人来到酒馆说话,又睡着了。后来听到说话声稍大,我醒了,坐起来想到迷路、从树上冲入沟底的这些事,觉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开门,见两个人正趴门缝看我,贝玛和央吉。他们不好意思了,搓手,好像手心有搓不掉的泥。猎人都仁、木匠巴拉珠尔在原来的位置,麦都麦坐在角落装石子的盆里。

默日根把一个高木桩让给我,垫上狗皮垫子,我坐上去像法官一样。

“他们,”默日根指大伙,“都不喜欢你这样做。”

“做什么?”

“他们不希望你把他们的酒账结掉,没意思了。”

“没意思?”

猎人都仁向前走一步,显然鼓足勇气说:“我们喜欢这里,大伙聊天。我们也喜欢自己的小木碗,里面的白石子和黑石子像在笑。我们也向它们笑。”他朝木碗的石子摆摆手,“你结了账,这些石子就要倒进盆里了,我们的心像空了一样。”

“我们在一年的最后一天才把石子倒进盆里,等待明年第一天的到来。”木匠巴拉珠尔补充。

“但是你有钱。”央吉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说完脸红了。

猎人都仁说:“我们也有钱。冬天到了,我们的东西就变成了钱。喝酒只花掉一部分,我们留一些钱修房子、看病、攒够去西藏的钱。”

“我不喝酒,但在这里吃果酱面包、吃蔓越橘干,像不花钱一样,冬天才给钱。”贝玛说,“每一年的元旦,我们在这里待一天,吃喝好多东西,把石子放进空空的碗里,碗也很高兴。”

“他喝醉了学熊叫和狼叫。”麦都麦手指巴拉珠尔。

默日根用鸡毛掸子指麦都麦,警告他闭嘴。

他们的话像演话剧一样,慢腾腾地,好像这些话是神让他们说的。

默日根把一叠卢布交还我。

“这些钱,”都仁说,“你可以在伊尔库斯克买一杆很不错的猎枪,游击队员牌,带红外夜视镜那种。”

“去乌兰乌德给你老婆买一个银狐大衣吧,配上鹿皮靴子,她保证高兴。”央吉用手在自己身上、脚上比划,好像是给她买的。

我拿着钱,推回去也不是,收起来也不是。我买单好像干了一件坏事,对不起碗和石子,他们却大度地开导我。天已经黑了,屋顶挂两盏煤气灯,火苗飘扬,人的影子在地板上微微移动。默日根胳膊平放在吧台上,微笑着听他们讲述。

都仁说:“冬天,这里很暖和,火盆里面可以烤马铃薯。伏特加里兑一点芬兰的洋桃酒,喝着像威士忌一样,这是默日根发明的。”

默日根谦逊地点点头。

“每天晚上我离开酒馆的时候,把石子扔到碗里,卜—,我听了一晚上睡得很香。”巴拉珠尔说。

他们突然不说话了,好像该由我说。我—我也不知说什么好,但不想说替他们买单的理由了,他们显得都比我有钱。我说:“我羡慕你们。”

他们满意地互相看看。贝玛说:“我们像春天的小鸟一样,心里一点忧愁都没有。”

木匠巴拉珠尔说,“我们像河里的鸭子一样快乐,叽叽嘎嘎、叽叽嘎嘎。但我们不敢把自己绑在树上从山崖冲下来。”

“噢—”他们一齐摇头,“不敢,不敢,你是英雄。”他们向我举起酒杯,贝玛和央吉各举起一只烤得焦煳的红薯。

唉,我把钱装进钱包,一万五千卢布在默日根的柜台待了一会儿又和另外五千卢布兄弟团圆了。我不是有钱人,今天却因为撒钱吃瘪了。

“能给我一点钱吗?”稚嫩的童声是麦都麦发出的。他坐在角落的盆里,人被巴拉珠尔的魁梧背影挡住了。

“闭嘴!”默日根举起手掌,“小孩子不许谈论钱。麦都麦,以后再看到你把碗里的石子乱放,我就用皮靴踢你。”

“你要钱做什么?”我问。

“别理他。”都仁劝我。

“你回答我。”我蹲在麦都麦面前,他扭捏着不肯说话。

“我愿意听你告诉我。”我说。

“说吧,麦都麦。”央吉说。

麦都麦呼地站起来,像大人一样严肃,说:“我给塔装上眼睛。”

“给塔装上眼睛?”我问默日根,“他在说什么?”

“瞎说呢。”

“没瞎说。”麦都麦倔强地伸直脖子。

“给哪个塔?装上什么眼睛?”我问。

他趴在我耳边说:“白塔。”

“眼睛是什么?”我也趴在他耳边小声问。

他又趴在我耳边说:“铃铛,装上七个铜铃铛,塔就有了眼睛。”

“上哪儿弄铜铃铛?”

麦都麦用鼻子指指默日根,“在他柜台下面黄箱子里锁着呢。”

我明白了。大伙这时候正在讨论叶尼塞河的鲟鱼几月份产籽,没听到我们俩耳语。我趴在麦都麦耳边说,“你明天早上来吧,到这里。”

夜里,我住在酒馆里,默日根到外边找宿去了。第二天早上,他给我带来了煮好的鸡肉饭和酸奶子。吃完饭,我对默日根说:“你卖给我七个铜铃铛。”

“干什么?”

麦都麦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抱着椅子背笑。

“他要吗?”默日根指麦都麦。

我说我要。

我拿上铜铃铛,跟麦都麦往寺庙方向走。

在蓝得刺眼的天空下,老远就看到了这座深红色的庙。庙的窗户刷绿油漆,飞檐斗拱。屋檐和四处的松树之间拉着绳子,挂满经幡。庙的左面有一座白塔,麦都麦领我走到白塔前,他说:“把铃铛挂在上边吧。”

白塔的肩膀周围有一圈铁环,间或挂着几个生锈的铁铃铛。我把铜铃挂上去。我挂了三个,其余四个是我抱着麦都麦,让他挂上的。

“风、风、风—”麦都麦说。也许是凑巧,风从红柳那边吹过来,挂了一圈儿的铜铃铛响起来,像各说各话,清脆悠扬。几只野鸽子飞来落塔上,一只黑脑袋的鸽子探头啄了啄铜铃铛,像问候一样。

我问麦都麦,你能送我到吉尔格朗河边吗?他说那地方不远。一路上,我们俩聊天。麦都麦说他住在庙里,庙里只有一个老喇嘛,眼睛瞎了,附近几家人轮流做饭给他们送去。

“你为什么说铜铃铛是塔的眼睛呢?”我问。

“人的眼睛看到的东西都是假象,用耳朵听的才是真的。”

“这是谁说的?”我问。

“嘛嘛(喇嘛的尊称)。”

我们俩走到山坡上,看到吉尔格朗河白花花地浮起雾气。一路上,麦都麦紧紧握着我的手。

我问他:“酒馆为什么起名叫鹿屁股?”

他回头,指着那边说:“酒馆白得像鹿屁股一样,紫门帘不是鹿尾巴吗?哈哈,默日根被夹在屁眼里,屙不出来了。”

我回头看,白色酒馆在松树边上,默日根靠着门框,一手挡门帘,一手遮阳棚朝我们这边看。

《图瓦大地》;鲍尔吉·原野/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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