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骏：人和草木共生的家

我拜访了一栋宅子，这次拜访让我对住在里面的人心生仰慕。

我在东京生活，而东京的老房子在陆续消失。眼看着自己这代人的少年记忆从历史中被抹去，我难免心中不安。能记录下来也好啊——这是我的拜访计划的初衷。如果这样的老房子不存在了，我们将来恐怕无法定义什么才是好的家。

回顾关东大地震后那几年，东京建起了许多刻意复古的住宅，不得不说是一种浅薄的潮流。当时那些曾被视为精良的建筑，如今看来依然可见暴发户的趣味。再看最近流行的“2×4工法”白箱式住宅，都只说明东京的住宅潮流来得匆忙，去得也飞快。

我决定去寻找让我感觉美好的家宅。

就算无法定义好的标准，我们的感受会在踏入家门的那一刻油然而生，想法会逐渐成形。为了避免故弄玄虚，我寻访的区域仅限于关东大地震后开发为住宅区的东京西郊，即旧国铁中央线的沿线、高圆寺到吉祥寺之间。简而言之，我选择了熟悉的范围。

我相信，即便是大地震后建的房子，也会有美好宜居的家。

在阿佐谷站以北的旧巷里，我找到了K女士的家。巷子里有建于昭和初期的数栋住宅，灌木篱笆连绵不断。K女士家就静立在那片住宅中，在庭院繁密的树木中若隐若现。

仿佛一件宝物——这样的形容再合适不过。

其实早在五年前，我就曾偶然从门前经过，当时我就像被钉在原地般无法挪步。庭院中的树枝从灌木篱笆上方探出，在小巷里落下浓重的影子，简直复刻了我记忆中的儿时风景。篱笆上缠绕着蔷薇花枝，形成一道花墙，已难看见其下的篱条，我向内张望，满园皆是烂漫夺目的绿意。

“除了这个西式房间，还有一间和室和一个女佣房间。整个家如同一部出色的超短篇小说”[和田久士 摄，来自《龙猫的家》（新经典出品）©2011 Studio Ghibli]

这栋宅子处处皆被树木笼罩，却没有一丝阴郁。庭院中央的草木只齐腰高，越向外围则越高，与邻家的树木浑然一体，俨然自成小小宇宙。

我顺着草木往里看，植被的种类也好，庭院的布置也好，都不像是庭院设计师所为，无疑是喜爱草木的外行主人随心所种，整个庭院洋溢着迎人入内的热情氛围。

草木修剪过，但并非毫无章法，而是为了让长得快的树木不影响他者。在漫长的岁月里，树木自身似乎也明白了这个道理，如今已不会只顾伸展自己独占阳光。真是越老越睿智。

从外面无法看到房子的入口处。我站在朴素的白漆栅栏边，看着仅可一人行走的踏脚石，悠悠然向内延伸，仿佛是种朴素的邀请。这所住宅不算大，是栋平房，窗框涂着白漆，墙上装有护墙板。除了安装雨水管，房子并没有经过任何扩建和改造。当年时兴的西洋风格住宅几乎原封不动地保存至今，让人惊讶。

油漆已经开始脱落，但并不荒旧，反而给人一种即将变得闪闪发亮的感觉，叫人看了舒畅。这栋房子也和庭中草木一样，越老越睿智。

从敞开的窗口，可以望见一盏古老的Z-Light台灯。一时间，我被猛烈的冲动支配，想要登门打听一下，是什么样的人坐在那张面向庭院的桌旁。

“K女士的叔叔曾在东京都政府工作，非常喜欢蔷薇花”[和田久士 摄，来自《龙猫的家》（新经典出品）©2011 Studio Ghibli]

我有个从事建筑行业的伯父，学生时代常以“欣赏住宅”的名义敲开陌生人的家门。他会说明自己是建筑专业的学生，请对方允许自己参观住宅，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得到应允——我还暗暗猜测过他是不是为了主人招待的点心而去的。如今不再是那样的时代，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突然出现，主人家小心警惕是理所当然。想到这里，我却步了。

如果有女孩在这个家里长大，定会是个活泼健康的美人。我胡思乱想了一阵，便离开了。

五年后，我得到了拜访K女士家的机会。K女士和我想象中一样，果然也是越老越睿智的家宅主人。她在设计研究所当了三十年老师，现在只兼职。在她少女般的知性笑容中，我隐隐感受到一颗坚韧的心。

“一直放任它们生长，真不好意思。”

她在这么说的同时，又让人感到她是发自内心喜欢这样的状态。

这里原本是K女士的叔叔婶婶家，两位老人曾经从事东京的城市规划工作，没有孩子。K女士继承了他们的房子，满怀珍惜地住了下来。

“没有装铝窗，真的很冷。”

但K女士并没有表现出难受的样子。透过波纹浮动的旧玻璃窗，庭院里的树木正熠熠生光。

“一回到这里，心就放松下来。”

话语里饱含着对植物的喜爱。

是的。所谓家，就是人、住宅、庭院植物一起生长的空间。在这片土地上，只要有缝隙，植物就会生长。所谓日子，就是我们和房屋、和植物、和所有生灵共同度过的悠长时光。就算偶尔困惑，偶尔彷徨，我们拿起剪刀时也始终不忘对它们的关照，这就是好的家。

从K女士家告辞时（我又兴奋又感动，待了两个小时），我看到了门边的小池塘，瞬间心如明镜。

明明只是个用来储存雨水的水泥池塘，却有金鱼藻和睡莲静浮其中，水光澄澈。

幸福就在此刻。

本文选自《龙猫的家》（宫崎骏/著，史诗/译，南海出版公司2021年1月版），澎湃新闻经授权摘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