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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食、贪食、暴食!她们为什么会有进食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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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只是一场与食物之间的斗争,更是与许多偏见进行战斗,并在战斗中与自己握手言和。所幸,在这场战斗中,女孩们并不孤单。
文|杨经琦
吴一诺
姚瑜杰
图|受访者提供
头图|戚新源
排版|姚瑜杰
编辑|戚新源
“我想减肥”
小林最初想要开始减肥,是因为网恋。
“他是一个很瘦的人”,小林说,“所以我有的时候会自卑。”在男朋友的鼓励下,小林决定改变自己,开始漫长的减肥历程。起初她只是减少自己的碳水摄入,再加大运动量——2017年她KEEP上统计的长跑里程达到了490公里。渐渐地,食物对她来说变成了热量表上精确的数字,食堂的菜都必须过水才能吃。

魔芋粉丝是小林在节食阶段比较典型的正餐
2018年五一劳动节,小林参加了前往英国的交流活动,同行的男同学说:“你腿有点粗啊。”或许是无心之言,在小林听来却如晴天霹雳。“一定是我还不够瘦。”小林这样想。在近乎严苛的减肥下,小林一度瘦到了86斤,但她仍不满足——腿还不够细,脸还不够小……她用挑剔的眼光评判着自己。
和小林一样,一年来,小杨了解得最多的课外知识是进食障碍与健身“干货”。“人体主要肌肉名称记得清清楚楚;三大营养素供能机理和脂肪的生成、转化与消耗过程烂熟于心;基本能识别出每种常见食物的热量区间。”小杨半开玩笑地称自己为减肥理论和“暴食”自愈专家,“久病成医,只是治不了自己。”
即使在身边人眼中并无减肥的必要,去年国庆节后,小杨依然决定减肥。她坚信“瘦点会更好”:按照计划逐步完成包括减肥在内的任务,以一种尽在掌握的方式无限趋近完美的自我。“当时的用词是‘着手’减肥。因为我觉得它可以被列进一种大学生必做清单,就像过四级一样,和我高中时刷题也没有本质区别。而且我从不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完成它。”对于减肥这件“不足挂齿”的私事,小杨的预期是尽快完成。其策略是工作日早晨吃粗粮,午饭晚饭只吃菜不吃饭,周末正常饮食。渐渐地,小杨周末的饭量激增,并且以碳水类食物为主;体重不再保持下降,而是以周为单位来回波动。

去年极端节食时,小杨每日三百多卡的饮食记录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十月底的某个休息日,那天小杨前往鼓楼校区游玩。“中午和朋友聚餐吃到撑,没过两小时,独自在路上吃完了能抵以前一顿早饭的面包,还有冰棍。那时天气很冷了。”
小杨表示,这看上去似乎只是偶尔吃多了,甚至算不上多,“和我后续一年内数不清的暴食相比,这个量几近没吃。”
“我当时坐在北大楼草坪的长椅上,内心充满恐惧。不是因为刚刚吃进的食物。我清晰地感到有什么正在失控,并且它的发生不会停留在这一次。”
“我好像生病了”
第一次暴食,是小林收到男朋友寄来的零食大礼包。
“他买的都不是我喜欢吃的东西,越看越生气,想着不如都吃掉算了。”因为长期压抑而显得更加来势汹汹的食欲蛊惑着小林,她在两三天内吃完了近乎半个月的零食份量。
小林从那个时候发现自己对于食物有某种执念,软件上如果记录的热量摄入没达到预期值,就会抱着侥幸心理再多吃一点,哪怕其实已经饱了。再后来,小林会在一个食堂吃完一顿午饭后,再到另一个食堂吃一顿——进食对小林来说逐渐变成了一个机械的过程。
接踵而至的期末周、支教面试无疑加重了小林的焦虑情绪,吃东西变成了她缓解焦虑的方式。“每天无论干什么,脑子里都是食物。”小林开始不想上课、不想社交,原本积极向上的她逐渐变得懒散,KEEP上的长跑里程也很久没有更新了。
小林也曾产生轻生的念头,她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被食欲支配的感觉击碎了她的尊严。每次暴食,小林都会小心翼翼地躲开别人的目光,被别人发现会让她感觉心虚。
“那个时候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小林说。
小林曾经以玩笑般的方式告诉舍友:“我最近吃的好像有点多。”而舍友的回应也一样简单:“没事啊,你也该多吃一点。”
小林向男朋友和父母透露过自己的进食障碍,但收效甚微。一方面,男朋友和父母都不了解进食障碍具体是什么病症和原因,轻描淡写的“那你就少吃一点”就是他们能给出的全部建议。另一方面,小林也不愿意详细地描述自己的情况,“让他们担心也无济于事,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但在这条踽踽独行的路上,小林有时也会有倾诉欲——她曾向学校的心理咨询中心求助,即使咨询师耐心倾听,也给出一些建议,但由于缺乏关于进食障碍的针对性咨询,除了情绪的发泄,并没有获得实质性的帮助。
“主要还是在网上查资料。”豆瓣、知乎、微信公众号成为小林主要获取信息的渠道。看了网友的经验分享后,在那些最黑暗的日子里,她也曾尝试在豆瓣日记上记录自己每天的饮食和心路历程,情绪的抒发让她的暴食症状有所缓解。但因为缺乏有效的回应,再加上现实生活的忙碌,这样的记录并没有坚持下去。
同样有进食障碍的小杨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在减肥上坚持不够。不能接受计划被打破的她继续严格节食,以期纠偏止损、回归正轨。
与大多数人的理解不同,困扰小杨的并非上升的体重。在她看来,快速上涨的体重数字是对暴食的“报应”与“惩罚”。无法控制地摄入超出身体承受范围的食物的感受令她惶恐,“好像身体和意识完全割裂。心理上承受高压,生理上因为暴食非常难受。”
反复节食加重了进食障碍,小杨开始渴望回到减肥前“正常”的生活。而返回正常生活的第一步是节食:通过益加严苛的节食,快速上涨的体重得以同样快速地下降。“节食的自己变得干干净净,仿佛能看到暴食一寸寸地退出我的世界。然后好好吃饭,‘重新做人’。”
结果,小杨陷入了节食和暴食的无尽循环。
身体代谢功能的下降导致“好好吃饭”不复为可能:“只存在节食和暴食两种进食方式。正常吃饭立刻导致变重都是次要,关键是每次尝试都会导向新一轮暴食,而停下来的唯一方法是节食。”经历过胃灼热和低血糖,年末的某天,小杨发现自己失去了对“饱”的感知。
疫情期间,小杨不再对饮食设限;进食障碍有所好转的同时,饱受摧残的身体开始快速发胖。于是,“前十几年只体验过瘦”的她重新开始减肥。“没有变得更好的概念了,纯粹是为了自己还能出门见人。”
至于进食障碍复发,小杨早已习惯。居家期间的暴食都是想方设法背着父母完成。天气转热,过度运动容易导致水分与电解质的大量流失。有次小杨晨跑完喝水时突然眼前一黑并摔倒,再度清醒时,发现自己带倒了身旁的净水器。遍地水流唤起了恐惧,她告诉父母和朋友:“我的身体有点问题。”但从未提起“进食障碍”这个词汇。父母的陪伴给予小杨很多力量,他们安慰她:“大不了不减肥。馋了就吃,吃饱了就不馋了。”朋友也劝其好好吃饭。
“如果能够好好吃饭,我还会进食障碍吗?连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事情,怎么能叫别人感同身受?”她反问。
“饿、饱、馋,吃不下、吃太饱,以及‘吃’本身,是只属于进食障碍者之外的人的概念。”
“进食障碍包括好几种,本质上全是厌食。不是无法完成正常的‘吃’的行为,而是害怕或者仇恨进食,因为整个过程都需要强烈的意念参与。全面崩溃随时发生,而解脱的时刻似乎永远不会到来。好像准备拿名次的赛车手碰到刹车失灵,不清楚是更怕死还是更怕输。”小杨解释说。
“我是被这个长期刹车失灵的过程击碎的。”
“我终于接受了自己的不完美”
对于小林来说,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她去参加支教活动的时候。分管后勤的小林包揽了大家的一日三餐,每天规律的三餐和合胃口的饭食大大改善了小林的暴食。每天都和大家呆在一起,这似乎成了小林的救命稻草。“那时候每天都很开心,真的很开心。”小林回忆起来时,眼角也泛起笑意。
2018年暑假,小林也和网恋的男友第一次见面了。她在杭州,每天上午在青旅做义工,下午就和男友到处游玩,就这样过了一个月。那段时间,小林感受到他人给予的善意和男友的爱,在规律而充实的生活里,她已无暇记起自己的暴食症。
小杨一直在调整饮食作息,但真正好起来是在她完全认识到进食障碍其实是心理问题之后。
她说,进食障碍康复的关键在于心理调适。小杨不再希望全新的自己会出现,也不期盼曾经的自己会回归。“‘自己’一直徘徊左右,等待被接纳。之所以不被接纳,是因为这个自我不够完美,而且从不够完美逐渐沦落到面目可憎的地步。”说到底,完美与可憎都是伪命题,它们的本质是扭曲的自我认知。
每个被进食障碍围困的人都明白这些道理,但用道理说服自己需要更久的时间,经历或许比进食障碍症状更多次数的情绪崩溃。
“找回饥饱感,我用了五个月;让进食障碍转向可控,花了九个月;找回自信,用时一年整。”“如果中途没有反复节食和运动,可能会更快恢复。”不过小杨相信,这一年和进食障碍的缠斗是独特的人生体验。她分享了自己在进食障碍患者纪录片中看到的一句话:“往后看,我哭过的地方,全都长出了花。”
小林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发了关于自己进食障碍的记录,收获了很多温暖的评论与鼓励。身边许多人告诉小林,其实她胖一点更好看,小林也渐渐意识到,其实男朋友并不在意她胖还是瘦,当初的自己不过是被内心深处的自卑拖入暴食的泥沼。
“陪伴很重要”,小林说,“虽然暴食的时候会不想见人,但你尝试着去敞开心扉,会发现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是会有人爱你的。”
进食障碍,是心理障碍,更是社会疾病
进食障碍主要指以反常的摄食行为和心理紊乱为特征,伴有显著的体重改变和生理功能紊乱的一组疾病,包括神经性厌食症、神经性贪食症和暴食障碍,简称厌食症、贪食症和暴食症。厌食和暴食往往交替出现,具有相似的病理心理机制及性别、年龄分布。
南京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研究中心的兼职咨询师王笛老师表示,在日常的咨询工作当中,跟进食相关的议题,女性的访客会比较多一些,并且在交流的过程中进一步发现,在处理一些情绪和压力事件的时候,女生比较习惯用进食的方式去解决一些不良的情绪,这种对食物的依赖会给自己带来一定的满足。
然而,除了依赖食物带给自己的满足感,女生还面临着更大的减肥压力。随着社交媒体的宣传与大众审美的变化,减肥逐渐在校园与社会形成一种风潮。在“以瘦为美”的审美取向下,身材苗条,面容姣好普遍成为自律、自信、成功的代名词。越来越多的年轻女性对瘦的追求和对体形的过分关注,诱发了进食障碍的产生。
小林回忆自己减肥的那段日子:她一旦开始搜索与瘦身相关的内容,便走上了难以回头的道路——网络会不停地给她推送与减肥相关的话题,潜移默化间为她构筑起“瘦即是正义”的观念。太多的人为了减肥深陷泥沼,微博上有一个叫“28天断食减肥”的超话,即使是这么伤害身体的减肥方式,仍有一批又一批鲜活的少女前赴后继地跳入深不见底的坑。
“现在的舆论环境对女性太严格了”,小林说,“无论多么光鲜亮丽的明星,都会被人用身材的好坏去衡量,似乎这就是她们的全部价值,更不用提只是平凡人的我们。”在自己的暴食有所改善之后,小林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为打破刻板印象偏见做些什么,在社交媒体上,她也会常常去关注女权、身材羞耻等等话题。小林希望自己以后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影响更多的人。“在这样的偏见之下,我们每个人都是受害者。”
由于缺乏对饮食、情绪和身体的科学认知,为了使自己更“瘦”一点,许多人选择了极端的减肥方式,刻意限制饮食、过度运动、采取催吐的方法或者滥用减肥药、泻药,这样会造成明显的低体重或营养不良,到后期可能出现基础代谢下降、内分泌系统紊乱等症状。除此之外,过度进食会导致消化系统紊乱,造成消化道不同程度的损伤,增加了患慢性疾病的风险。
当出现较为严重的进食问题时,南京大学医院失眠门诊主治医师、南京中医药大学精神医学教授李荐中建议,应及时去医院寻求专业医生的帮助。目前在南京市,江苏省精神卫生中心,即南京脑科医院精神科开设了相关的就诊治疗点。由于导致进食障碍的原因复杂多样,医生会根据个人的具体症状进行全面评估与诊断,进而提供针对性的治疗方案,尽量避免去网络搜索一些未经核查的信息,进行不科学的自诊。
在进食障碍得到一定缓解的情况下,王笛老师建议,可以考虑去寻求一些长程的心理咨询和医院背景下的心理治疗。
日常生活中,我们如何在进食上进行一些心理调节?王笛老师建议,我们可以时刻去觉察我们与食物之间的关系:食物除了能够提供给我们必要的营养物质和能量外,我们和食物之间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我们是否可以尊重食物给我们带来的那种温饱的体验?如果有可能的话,可以多去探索自己的饮食模式,当意识到你的饮食模式出问题的时候,你需要努力去改变它。
“我们每个人的内在,都有一个能够享受食物、对美食有鉴别的‘美食家’。但这个‘美食家’可能时常没有被我们激活,它是处于一个沉睡的状态。”王笛老师说,“尝试去唤醒你内在的‘美食家’。你需要意识到是你在吃东西,还是你的情绪在替你吃东西。把这两点区别开,用你内在的‘美食家’去吃东西,而不是用你的情绪去吃东西,这也是我们说的去告别焦虑和告别压力性的进食,去享受你和食物之间建立的一个良性的、互动的、有觉知的新关系。”
目前小杨正在尝试帮助校园内存在进食障碍倾向的同学们,形式仅限于线上聊天。“帮助别人时会把对方当作过去的自己,想象当初的我也及时受到了帮助,很快地好起来。”她强调:“这是一个不愿被发现又急需倾诉的庞大群体。”
一位刚出现进食障碍倾向的学妹曾回复道:“感觉学姐自己也经历了很多,我在想,当初学姐没有人指点的时候该是多难熬啊。真的好感动,幸好遇见了你!”
当时小杨正好在参加学院的活动,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几行字,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嚎啕大哭。
这不只是一场与食物之间的斗争,更是与许多偏见进行战斗,并在战斗中与自己握手言和。所幸,在这场战斗中,女孩们并不孤单。
参考文献:
[1] 陈珏. 进食障碍诊疗新进展及其对全科医生的启示[J]. 中国全科医学, 2019, 22(8): 873-881.
[2] 陈珏.减肥时代,如何远离进食障碍?[J].心理与健康,2020,(05),6-8
[3] 陆林.沈渔邨精神病学(第6版)[M].人民卫生出版社,2018
原标题:《纪实| 厌食、贪食、暴食!她们为什么会有进食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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