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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阳少女坠楼后,一个父亲的日与夜

2021-03-23 18:5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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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小昼 极昼工作室

摘要:2016年,庆阳六中高三女生李奕奕遭班主任吴永厚猥亵后,饱受精神折磨。2018年,19岁的李奕奕从某商厦8楼纵身跳下。如今两年过去,吴永厚刑满出狱,案件看似尘埃落定。但是,连年奔波带来的恐惧、疾病,以及债务,已经让这个家庭陷入更大的困顿中。他们所经历的伤痛一辈子都难再被抚平。

文 | 蔡家欣

编辑 | 王珊

视频剪辑 | 汤赛坤

院子里的葡萄藤都枯萎的时候,女儿又回来了,她晃荡着笤帚,清理撒落在院子里的木屑,十四五岁的模样,还是那般乖巧。天已经冷下来,李文军蹲在锅炉房前拾掇木材。

如此真切的梦,李文军这两年没少做。夜里,一闭上眼睛,关于女儿的一幕幕往事,就会浮现:有时,他在窗台上擦玻璃,女儿给他拧毛巾;有时,他在洗菜切菜,女儿在身旁炒菜忙活。

更多时候,萦绕他的是一个恶梦。一条宽阔平坦的大路,一个人也没有,走着走着,前面的路就塌陷下去。挣扎着醒来,李文军一动不敢动,生怕吵醒儿子。客厅L型的沙发上,14岁的儿子和他头挨着头睡。有时候,儿子也做恶梦,“腾”地一下坐起来,或是直接发出一声吼叫。李文军赶紧起身,轻拍迷糊的儿子。

黑暗里的动静,隔壁房间的肖雪梅听得一清二楚。夜里寒气重,她手脚酸疼,整夜来回翻腾。有时干脆拿起手机,一张张翻看女儿的照片,1岁,5岁,10岁……直到她离开的那一年。

2016年,在庆阳六中就读的女儿李奕奕遭班主任吴永厚猥亵,之后被确诊为创伤后应激障碍。饱受两年的精神折磨,2018年6月20日,19岁的李奕奕从庆阳某商厦8楼纵身跳下。自那以后,这个家很难再享有一个安眠的夜。

白天,这个家看起来没什么异样。餐桌会准时摆上喷着热烟的饭菜,一家人围坐着吃饭,听儿子讲学校的趣事和功课。儿子青春期冒痘,肖雪梅就在屋里种满了芦荟,旁边还有一捧水养的富贵竹。李文军80岁的老父亲安静地嚼着饭,没人告诉他奕奕去世的真正原因,“也许他知道,可能就不说吧。”

日子淡如白水,在这个不到80平米的房子里,缓缓流过。这是李文军一手重建起来的生活。女儿去世后,他与之前离婚的妻子重新生活在一起。两年前,儿子小升初,为了陪读,他租下市区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看房的时候,一眼就相中客厅的大窗户、雪白的墙壁和地板。他特意从老家拉来白色的沙发,茶几和电视柜。每月租金830元,负担不轻。但李文军说,“光线好,儿子、老人心情也会开阔点”。

儿子去学校时,这个房间里强撑的快乐也会瓦解。肖雪梅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拼命回忆女儿成长的点滴。10岁那年,她学做馒头,趁肖雪梅洗衣服的间隙,偷偷揪一个小面团捣腾;母女俩逛街,就喜欢买亲子装。想而触不到,肖雪梅只能打开衣柜,捏一捏女儿生前穿过的、那条卡其色风衣,“我太想她了”。

李文军干脆一个人出去散心。春天来了,庆阳街头的柳树梢都冒出了绿芽。他却像枯萎朽去的老树。才49岁,总微佝着身子,动作迟钝缓慢,两鬓也结上一层厚厚的白霜。几年来,他瘦了30多斤,眼窝一下就陷进去了。那双装满哀伤的眼睛,似乎怎么也找不到焦点。

2020年4月,涉事教师吴永厚因犯强制猥亵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算上先行羁押期,到2020年8月刑满出狱。半年多来,李文军再没听过他的消息。2021年1月,民事判决结果也出来了,吴永厚和女儿就读的庆阳六中,分别赔偿6.7万和1.6万元。

案子似乎就这样告一段落了。距离出租屋不到一公里,就是女儿跳楼自杀的百货大厦。两年来,这里的路修修建建,也快要贴上新模样了。地下商业街,百货大楼,沿街的店铺,依然热闹。一个19岁女孩的遭遇,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成为过去式。

只有李家的人还停留在原地。坐车经过,李文军轻轻把头撇开,不看那栋商厦。黄昏的日光晃过他的脸庞,右眼睑正中间的那颗黑痣,让这个失去女儿的父亲看起来更悲伤了。

他还想为女儿,为这个家讨回一个公道,但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弄了”。女儿看病欠下十几万债务,不到8.5万元的民事赔偿,远不足以填平这笔亏空。现在女儿走了,儿子年幼,夫妻俩被病痛折磨。他要上诉,却找不到一个律师愿意接手。

就像那道总出现在肖雪梅梦境里的悬崖,他说,“没有路可走了”。

李文军每日药品。图/蔡家欣

“爸爸无能为力”

一个人的时候,李文军经常把案卷材料拿出来看,画圈、做笔记,然后又重新装进文件夹,手颤巍巍地伸进透明袋,捋平纸的四角。打官司的材料越堆越多,包裹的绝望也越来越厚。

他觉得自己已经尽了一个父亲所能做到的全部。第一次发现女儿异样,是2016年9月6日,那天李奕奕回家后,满脸通红,整夜不停地流汗,头发都湿了。李文军以为高三学习压力大,跑去学校问班主任吴永厚,“我女儿发生什么事?”在那间教师宿舍,吴永厚把背转向李文军,面对墙,闷闷地说,“什么事都没有,好着呢。”

直到一个多月后,女儿才告诉他真相——9月5日晚自习时,李奕奕胃疼,一个人在教师宿舍休息。吴永厚跑来趁机抱住李奕奕,摸其背部,撕扯其衣服,亲吻额头,脸颊,耳朵,嘴唇等部位。

李文军第一反应是要冲出去报复。女儿拦住他,“你别生气,别冲动,也别离开我。”

肖雪梅当时在上海打工,李奕奕担心她的身体,一直瞒着。担子全落在李文军肩上。他什么也不懂,但还是承诺女儿,“你专心养病,剩下的事情就交给爸爸。”

在他的多次坚持下,公安机关终于立案。2017年5月,庆阳市公安局西峰分局对吴永厚做出行政拘留10天的决定。李奕奕对这个结果并不认可,她冷漠地对李文军说,“就当给他放了10天假”。

李文军又跑去检察院未成年人检察科。几个月后,他等来了一张不予起诉决定书。他不知如何面对女儿,只能把这张纸藏起来。李奕奕翻出来后,心灰意冷地对他说,“爸爸,别忙活了。”

这句话一直是李文军的心结。那是他第一次感到一个父亲的无能与无助。

他担心女儿会再次轻生。事发后,李奕奕多次试图自杀,吃安眠药,跳楼,开煤气,藏农药……从庆阳,西安,到上海,北京,李文军边跑案子,边带女儿去各地医院。

医生说,必须24小时都有人看着。夜里,李奕奕在房里,李文军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靠抽烟、喝咖啡强撑着精神。担心自己不小心睡着,他甚至不敢躺下,硬坐到天亮。

医生建议,就算多花点钱,也要尽量满足孩子的需求。他都照做。吃药的缘故,李奕奕那时体重迅速增加,衣服裙子买了又扔,毛绒布偶,也是一只只买回家,玩一会就扔到一旁。

李文军尝试去理解这个从未接触过的疾病。他总说,她也控制不住自己,她不是故意摔东西的,看什么是重影,拿不住就摔到了地上。

最欣慰的时刻,就是女儿提要求。平时,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到北京,也只想在宾馆躺着。李文军就鼓动她出去走走,什刹海,长城,故宫,天坛……有一回,女儿说要去三里屯看黑天鹅蛋糕。父女两人站在橱窗前,惊叹一个多层蛋糕要30多万。他很珍惜这样的时刻,又带女儿逛街,花120块买了一件白色短袖。

长期奔波劳累,李文军整个人迅速衰老下去。在医院拥挤的过道里,他等待探视住院的女儿,心脏突然一阵绞痛颤动,冷汗直冒,最后被送到急诊室。

两年的日子就是这样熬过来的。看病,买东西,家庭日常开支,几十万存款很快就见底了。李文军开始找人借钱。那时他还心存希望,“我一直觉得,只要我好好努力,我女儿一定会好的。”

知道家里负债的情况后,休学在家的李奕奕提出要去打工。主治医生同意了。李文军不放心,女儿一个人走路上班,他在后边跟着,每天定时定点给她送药送饭。

2018年5月,李文军照常带女儿到北京看病,跟医生约好,7月去住院。那段时间,李奕奕开始转发高考的消息,情绪波动厉害。6月19日,她突然对父亲说想读大学,到上海的大学读传媒专业曾经是她的梦想。第二天,她从市中心的商厦8层跳了下去。

“我一心只想保住女儿,最后也没保住。这几年的努力,做的一切没有任何用。”李文军说。

消防战士试图解救李奕奕。图片来源网络

“我女儿”

几场春雨刚过,三月的庆阳,空气里还浸润着湿气。李文军回了一趟老家铁李川村,那里还留有女儿的气息,她的衣服、书籍原封不动地摆着。走在路上,李文军突然说,如果没有出事,这一年我女儿也该毕业找工作了。声音很轻,语速很慢,沉默许久,又传来一声叹息。

铁李川村距离庆阳市区30公里。1999年,女儿在那里出生,取名奕奕,李文军说,“美丽大方的意思”。

李文军现在还总习惯性地说,“我女儿”。铁李川村的草木浸满了她的痕迹,“我女儿会带着画板和乐器,和朋友到河边玩。”春天来了,山上开满了野花,“我女儿每次出门,都会采一把回家,用瓶子装水养着。”路过马莲桥,指着桥墩缝隙长出的树,“我女儿说,要像这棵树这么坚强。”

如今,隔着死亡,这些景物又不免会刺痛他。

李文军站在一个黄土坡上,脚下是20米高的崖壁。春天的风从四面吹来,带着扬尘和草碎,刮得人眼迷离。他仿佛没有知觉,指着远处的土坯房,“我女儿长大的地方”。随即话又一转。曾经的某一天,女儿坐在崖边,喊着“别过来,别过来”。脚下干草松软,他又急又怕,哭着哀求,“奕奕,你先过来,好不好?”

生病那两年,李奕奕总哭着说,“爸爸,你别救我,我太痛苦了。”回想起来,李文军都会窒息。

他想念女儿生病前的模样。第一次做寿司,李文军给她买了竹帘子和海苔,儿子挡住厨房门,女儿在里面自己捣鼓,“要给爸爸一个惊喜”。带她到饭店吃粉色的红烧肉,女儿发现秘诀,用蜂蜜不是用白糖,回来赶紧做给他吃。爷爷一口假牙,做了红烧鱼,她就把鱼刺一根根挑出来。

他也宠溺女儿。奕奕菜谱看不明白,他就专门打给厨师朋友询问。2010年以前,他在上海打工,休息日必上超市,给孩子买礼物,最后箱子塞不下,只得把换洗的衣服腾挪出来。

2014年,老家盖起两层小楼,装修时,明知清洗麻烦,还是选了女儿喜欢的水晶吊灯。客厅那盏大灯,1万多个小部件,4个工人用1天才装好。2013年离婚后,肖雪梅去上海打工,他主动揽过两个孩子的抚养责任。他总说,一定要让孩子回家有口热饭吃。

李文军的身影烙在了李奕奕同学刘沉的心里。高中时,李奕奕常犯胃病,李文军经常出现在教室门口,给她打热水送热饭。他说,“很负责的一个人”,“把她保护得特别好”。

刘沉还记得这个隔壁班的女生,刻苦文静,几乎每天最早到班上,课间也很少到处溜达。两个班100多人凑一起,老师统一讲物理。刘沉皱着眉头,没听明白。坐在旁边的李奕奕看到了,主动说,我给你讲。之后两人经常讨论物理题。李奕奕心细,总能发现关键点,刘沉有时候不服气,“我刚也想到了”,李奕奕就笑一笑,“从来不会戳穿我的”。

后来,听说李奕奕精神出了问题,刘沉偶尔在学校见到她,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没有多想,马上就要高考了。得知李奕奕坠楼的消息,他正在大学的化学课上。高中时,刘沉化学成绩差,吴永厚会点名让他上去做题,做不出来时,就拍拍他的脑袋。吴永厚对李奕奕做的事,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李奕奕去世后,一提到物理,刘沉的眼前就会晃过她做题的样子。他已经读大一,早上六点起来,备战英语四级和研究生考试,也成为篮球队主力。

这本来也是李奕奕想要的平凡未来。在庆阳六中读书时,她是班里的文艺委员,英语和物理成绩也拔尖。周末回家,李奕奕会主动喊弟弟写作业,姐弟俩就比赛,看谁写得快。

被精神疾病折磨,2017年,李奕奕退学。她哭着跟父亲说,“我就没想过不上大学。”

这成为她心里的一根刺。有一回,她想请从大学放假回老家的同学吃饭。李文军备了一桌子菜。临近约定时间,李奕奕情绪不稳定,直接坐上大巴回庆阳市区。李文军赶紧跟回来。几天后,再回到铁李川村,满桌子的菜都长毛了。

李奕奕从小生活的地方。图/蔡家欣

寻找

李文军一直没有放弃上诉。2018年8月24日,女儿去世两个多月后,甘肃省检察院重新启动对这个案子的调查。

遭到猥亵前,李奕奕是否已患有抑郁症或处于抑郁状态?这是当时庭审的焦点。这个问题将决定,吴永厚对李奕奕的死亡负有多大责任?

北京安定医院给出的最终诊断结果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李文军上网查过,说发生创伤后一个月,会有自杀行为。9月5日猥亵发生,10月7日女儿在家第一次自杀,“时间是吻合的”。这让他更确信,吴永厚的猥亵行为直接导致了女儿生病。

为了证明女儿在事发前性格开朗,没有抑郁,李文军开始到处寻找李奕奕的高中同学。

但他一个人都联系不上。按卷宗上的电话一个一个打过去,只有一个电话能接通,解释一堆,对方却说不知道;和律师驱车到100公里远的大学找人,学校的辅导员在一旁作陪,学生沉默不语,只能作罢;还有一个同学的母亲,直接把李文军堵在门外,哀求他,不要打扰孩子了。

事发后很长一段时间,李文军才知道,教物理的罗老师是一个关键证人。罗老师的女儿和李奕奕是同学。事发当天,他让女儿扶李奕奕回宿舍休息。当天21时许,罗老师到宿舍看见“李奕奕在床上躺着,吴永厚侧着身子,面对李奕奕坐着,当时学校停电了,房子里很黑”,他还注意到,“李奕奕头发有点凌乱,回话时有哭腔”。

罗老师一向性子直,妻子陈清扬总埋怨他,“有啥说啥,情商低”。陈清扬回忆,事发那天,罗回家后问她,“今天李奕奕有没有扎辫子?”对宿舍那一幕,他心存疑虑。“扎了。”陈清扬说。罗老师说起当时的情况,又强调李奕奕散开的头发。陈清扬摆摆手,“不可能,吴老师性格这么内向,年纪还这么大。”

在陈清扬的印象中,李奕奕“蛮好看,牙齿不整齐,但很可爱”。她经常来找罗老师补习物理,每次都蹦哒着跑下楼,头往门内一探,“罗老师在吗?”语气腼腆,但让人感觉很开朗。后来有一次坐公交车,在后排靠窗位置,她看见了李奕奕,一手撑脑袋,头发往前扒拉,盖住脸颊,“像变了个人”。

李奕奕病得如此突然,陈清扬很困惑。她认为,“抑郁症应该是长时间产生的”,“怎么会一个事就这么快得了?”直到最近,她听说北京的医院给出诊断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一下呆住了,“所以真是那个事影响的?”

李文军也曾试图去找罗老师求证更具体的情况。但熟人告诉他,你别去找罗老师了,因为这个事,他们家现在的日子也很难。回想起那段经历,陈清扬也不愿意多提,只是摇摇头,“那两年我们别提有多难了。”李文军只能作罢,他理解罗老师的难处,也从没埋怨过他把女儿送进了教师休息室,还感激是为孩子好。

但案子的关键信息迟迟没有突破,李文军陷进了孤立无援的境地。现实还在步步紧逼。法庭上,儿子在四年级写下的作文《姐姐,我爱你》被翻出来作为证据之一。

作文中写道:“姐姐在高二时因为压力非常大,再加上她的身体也经不住,所以高二下半年便得了大病。据(具)体是什么病我也不清楚。从那以后,姐姐脾气变得很不好。”“姐姐有几次病发作了,连医生也没有办法。我真愁怎么办呢?我很伤心,因为你得了病,我很难过,因为你很难受。”

姐弟俩相差7岁,但感情很好。李文军从上海带回来的糖果,一人一半,弟弟很快就吃完了。李奕奕逗他,叫一声姐姐,就给你糖。糖总是这样全被弟弟吃光。姐弟俩出去逛街,累了,弟弟干脆坐在姐姐的脚背上,背靠着她休息。

李文军认为,高二暑假李奕奕还在补习功课,不可能得了大病,儿子可能混淆了时间。二审法庭没有采纳李文军的这个说法。刑事裁定书称,弟弟虽系未成年人,但已能清楚客观表述、记述所经历的事实和内心感受。因此,“不能排除李某某在案发前已患有抑郁症或处于抑郁状态”。

刑事判决书最终写道,吴永厚的猥亵行为对李某某的自杀具有一定的原因力,但不是唯一原因。

李文军愤愤地重复最后一句话,“什么叫具有一定的原因力,但不是唯一原因?”

对他而言,这句话意味着,女儿生病也可能有其他原因,比如家庭环境。网上有人说,夫妻俩的离婚对李奕奕造成了影响,但李文军觉得这两件事关系不大,他们很少在孩子面前吵架。李奕奕知道父母离婚,她说,这是大人的事,我尊重你们的选择。

李军明至今没有跟儿子提过吴永厚的事情。儿子一天天长大,总要知道真相。“我肯定不能让他认为,姐姐生病是我这个父亲的原因。”

他决定继续申诉下去。

铁李川村的房子还保留着李奕奕生前用过的东西。图/蔡家欣

好梦不长久

李奕奕的骨灰最终被撒向了山坡,随风飘走了。按照当地风俗,未婚女子死后不能有墓碑,李文军也害怕孩子的遗体被偷走配阴婚。而漩涡中的其他人,都回归各自平静的世界。

后来,李文军见过李奕奕的两个同学。女儿过世那年冬天,一个女孩带着父母弟弟到家中看望他,他很想跟女孩多说点话,但父母在不方便;还有一次在商场,一个女孩突然挤上来喊“叔叔”,他认识她,之前总跟女儿回家做饭、写作业。他很期待见到她们,可见面匆忙,他欲言又止。

原庆阳六中的校长朱永海升职了。2019年11月, 他被调任省重点中学庆阳一中当校长。

证人罗老师还继续在庆阳六中教物理。陈清扬说,罗曾遇到过出狱后的吴永厚,“一个人走在路上”,“感觉很颓丧”。吴永厚还跟罗打了个招呼,“开车要小心点,特别是晚上。”

只有李家人,在不为人知的缝隙里,独自咽下痛苦。很长一段时间,李文军和肖雪梅都不觉得女儿走了。他们总能听到她的声音,有时是笑声,有时候在喊“爸爸”,“妈妈”,一声一声,真切地传进耳朵里。可是满屋子找,又不见人影。

李文军还有许多遗憾。没生病前,女儿喜欢在他耳边说“烟雨江南”,去上海看病那回,他急着赶回庆阳,过后才想起来,应该带女儿去一趟苏州和绍兴。

他几乎不跟朋友联系了,楼道几户人家,也从不打交道。平时家门紧闭,整个房间弥散着中药味。不久前,父亲脑梗住院,李文军奔波照顾,最后也累垮住院了。一年前,他被确诊糖尿病,现在神经末梢发生病变。小腿挠出一块又一块的小疤,看多了手机,眼睛也止不住地流泪、疼痛。

住院那段时间,儿子不敢睡觉,每晚在床头摆两本《斗罗大陆》的漫画书和一只布偶。这几年的事,在儿子心里埋下了阴影。女儿吃药自杀,送到医院急救,10岁的儿子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抢救室门口;女儿过世那天,李文军告诉儿子,姐姐去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天,肖雪梅看到儿子,一个人坐着,“不哭也不笑”。有时候,他会突然冒出一句,我想姐姐了。

这两年,李文军跟儿子的关系又变回从前的亲密了。之前带女儿看病,儿子感冒发烧,只能托给亲戚照顾。儿子不能理解,“他肯定会想,姐姐和爸爸做什么去了。”这两年,他跟儿子解释,“姐姐当时生病,控制不住自己,担心影响你学习,所以每天吃饭前要跑出去,爸爸要找她。”

儿子说:“爸爸你应该早点告诉我,这样我就能理解了,姐姐当时不是在跟我生气。”

这是女儿离世后李文军少有的欣慰时刻。他心中盛满了对儿子的亏欠,时刻关注他。有一段时间,儿子情绪烦燥,写作业的速度变慢了。李文军赶紧问老师,才知道刚学几何,思维没转变过来。他安慰儿子,这是必经阶段,接着陪他去买练习册。

14岁的男孩懂事有礼貌。看到家里来客人,会弓一下背说,你好,再溜进厨房和母亲聊天。吃饭的时候,说到上大学,他看了一眼母亲,接着说,不管去哪,我都带上爸妈。

李文军曾想把儿子带离庆阳,但生活压得他喘不过气。2019年,李文军在当地酒店做过一段时间客房经理,4个月后,身体支不住,医生让他赶紧停掉。肖雪梅也是,在庆阳,像她这样的年纪和身体,很难找到一个不碰水的工作。她到餐馆打工,每天做10个小时,拿70块钱,一个月后,手腕疼得抬不起来。

再过几个月,又是交房租的日子。李文军不知道该怎么凑这笔钱。他曾经相信,“只要好好做,总归有一条出路”。事发前,李文军在庆阳承包宾馆生意,攒下一些钱,打算在市区买房子。女儿生病后,他丢下生意,跟同行也断了联系。

李奕奕生病那两年,肖雪梅在杭州打工赚钱。每隔几天,母女俩都会视频。肖雪梅规划着,等女儿病好点,让她去杭州学烘焙。最后一通电话,李奕奕嘱咐她在外打工累,要早点休息。肖雪梅转过去200块,让女儿买裙子。肖雪梅在杭州安静地等待,最后等来了女儿离开的消息。

她说,“这可能就是命”。肖雪梅很想女儿能有一块墓碑,“想的时候,还能去看”。但没有办法。只能在梦里相见。

有一回,她梦到女儿躺在床上。她问女儿,“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

女儿说,“妈妈,我跳下来以后,有个人救了我,把我带去做实验,实验成功了,我回来了。”

肖雪梅一下就醒了。她摇摇头,流着眼说,好梦不长久。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李文军,肖雪梅,陈清扬,刘沉均为化名)

原标题:《庆阳少女坠楼后,一个父亲的日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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