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的担忧：为什么欧洲的疫苗推广如此艰难？

编按：自去年欧洲疫情爆发以来，欧洲各国纷纷开始实施严格的封锁来遏制国内疫情的增长。在各国努力推广疫苗的当下，欧洲各国却因为疫苗的供应不足、对疫苗的不信任以及国内过于严苛的监管而无法迅速有效地推进疫苗分配。对于欧洲各国而言，无法完成疫苗的推广意味着欧盟必须推迟开放的时间，这将对各国的经济产生极大的伤害。而日益不满的民众能否在未来几个月内继续遵守严格的防疫措施仍然尚未可知。本文收录了宏观经济咨询公司Greenmantle印度与太平洋地区主管Eyck Freymann以及分析师Elettra Ardissino的两篇文章。两篇文章分别发表于《外交政策》2月8日刊与3月17日刊。

2021年3月17日，比利时布鲁塞尔，着眼于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的人员通行，欧盟将推出包含新冠疫苗接种情况的“数字绿色证书”，供成员国参考执行，同时表示将努力推动证书与国际接轨。

为什么欧洲会在疫苗推广方面持续落后？

欧盟的春天将是惨淡的。目前欧盟面临着国内生产的疫苗供应短缺这一问题，这将推迟成员国重新开放的时间，并将推迟其经济复苏至夏季。布鲁塞尔方面非但没有承担责任，反而试图通过与制药公司阿斯利康（AstraZeneca）发生公开争吵，对疫苗制造商实施出口管制，并与英国引发一场小规模的外交危机，来转移人们对其错误的注意。

指责和实施出口禁令并不能替代常识性的公共卫生政策。相反，欧洲必须尽力扭转糟糕的局面。它应该把重点放在为尽可能多的高危人群接种疫苗上，有效地利用有限的辉瑞和莫德纳（Moderna）疫苗供应。欧盟应该采取集体行动，来支持其最脆弱的成员国，但这很可能不会发生。欧盟应该从现在就行动起来，来应对反疫苗运动的挑战，如果不及时加以制止，反疫苗的态势可能会破坏整个欧洲试图重新开放的努力。

2020年10月，欧洲的新冠病例迎来了增长，而大多数的欧盟成员国在等待了过长的时间才做出反应。到了11月，随着重症监护室的数量迅速接近满负荷，他们重新实施了一些“世界上最严格的封锁措施”来控制疫情。自那时起，感染病例、住院和死亡人数都得到了大幅下降，但相关政策依然十分严格。传染性极强的英国变种病毒正在欧洲大陆蔓延；因此，在高风险人群接种疫苗之前，各国政府都对开放保持谨慎。

这个任务是艰巨的，因为欧盟有着大量的高风险人群。欧盟的总人口不仅超过了美国和英国的人口总和（欧盟有4.46亿人，而美国和英国合计共3.95亿人），而且人口结构也偏向老龄化。超过20%的欧洲人年龄超过65岁，而美国的这一比例只有16%。如果我们将高风险人群定义为医护人员加上65岁以上人群，那么欧盟地区共有1.05亿高风险人群。仅仅是在重新开放之前为他们全部接种疫苗，欧盟就需要约2.1亿剂疫苗。（辉瑞公司和摩德纳公司的疗程需要两剂疫苗)。到目前为止，欧盟成员国拥有1700万剂疫苗的管理权，美国拥有4200万剂，英国则拥有1200万剂。

起初，这种滞后完全是监管机构的错。欧洲药品管理局（EMA）直到2020年12月21日才批准了辉瑞公司的疫苗，这比英国批准相同的申请晚了近三周。欧洲药品管理局直到1月初才批准了莫德纳疫苗，到1月下旬才批准了阿斯利康疫苗。在疫苗获得批准后，欧盟的行动开局并不差。在推广疫苗的前几周，德国、意大利和西班牙与美国和英国保持同步，法国则稍显落后。

但现在看来，欧洲越来越不可能跟上英美的进度。1月下旬，在欧盟获批的三家疫苗制造商都宣布将推迟交付时间表。辉瑞公司表示，它可以在2月底前补上错过的交付量。但阿斯利康在3月31日之前只能交付4000万剂疫苗——这是原先承诺数量的一半。欧盟委员会主席乌尔苏拉·冯德莱恩（Ursula von der Leyen）表示，她预计欧盟在2021年的前三个月只能收到约1亿剂疫苗，而且 "这种情况肯定会一再发生"。换句话说，这不仅仅是疫苗交付初期产生的问题。欧盟的疫苗采购策略出现了一些深层次的结构性问题。

布鲁塞尔方面想将事件的责任归咎到制造商身上。事实上，在很大程度上，目前的局面是欧盟委员会的行为所造成的。在临床试验中表现最好、最能针对变种病毒更新疫苗配方的两家制造商是辉瑞和莫德纳。然而，在2021年9月前，这两家公司只能向欧洲提供最多4.3亿剂疫苗，大约只够欧盟一半的成年人使用。

欧盟委员会确实与另外五家疫苗制造商签订了合同和临时采购协议，其中包括Novavax、CureVac、强生和Sanofi/GlaxoSmithKline等公司。但布鲁塞尔无法通过迅速批准和分发这些替代疫苗，来赶上英美的疫苗分配速度。强生公司在1月29日发布了临床数据，但其66%的有效率（这是迄今为止西方疫苗制造商报告的最低数据），意味着监管机构可能不会批准将其用于高风险人群。欧洲药品管理局已经批准为所有成年人提供阿斯利康疫苗，但德国政府拒绝给65岁以上的人使用阿斯利康，意大利政府则告诫55岁以上的人不要接种该疫苗。其他成员国，例如波兰也在遵循这一谨慎的路线。而对于强生公司来说，它不太可能获得比阿斯利康更广泛的使用。

此外，其他大部分的潜在疫苗供应商都还没有获得欧盟批准。CureVac目前仍处在临床试验阶段。Sanofi/GlaxoSmithKline在进度上远远落后，以至于它已经同意交出部分生产设施来生产辉瑞疫苗。但即便如此，至少在夏季之前，额外的剂量分配是不太可能成为现实的。Novavax在1月下旬报告了其3期试验的结果；但是，截至2020年12月，欧盟才刚刚结束与这家美国公司的“探索性”阶段谈判。此外，Novavax的临床数据显示，虽然其配方对原有的新冠菌株的有效性达到了90%，但其对南非变种新冠病毒的有效性只有60%。即使欧盟在未来短时间内迅速行动，确保Novavax的剂量，欧盟可能仍需要继续依赖辉瑞和莫德纳的供应，来为高风险人群接种疫苗。

2021年2月15日，英国伦敦，人们进入新冠疫苗接种中心。英国接种疫苗的人数已经突破了1500万，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可能会面临重新开放的压力。

所有这些情况都意味着，欧盟的疫苗推广计划很可能不会像美国和英国那样持续加速。现在看来，欧盟的高风险人群不太可能在2021年4月之前接种至少一剂疫苗。这将使欧盟的重新开放时间相比其他国家推迟至少一个月，而且这个时间可能会再次延长。

一言以蔽之，在这样的情况下，欧盟的宏观经济前景不容乐观。欧盟内最大的经济体们也是欧盟历史最悠久以及在政策上最谨慎的经济体。德国和意大利实际上规定了最高风险的居民所能接种的疫苗只有辉瑞和莫德纳。法国则需要使用它所能找到的最有效的疫苗，因为法国的疫苗接种率很低。根据Ipsos最近的一项调查，多达60%的法国成年人表示他们不愿意接种新冠疫苗。如果这个数字保持不变，那么法国将很难达到群体免疫。

欧洲建立疫苗接种机构的时间越长，其下行风险就会成倍增加。如果各国政府在疫苗接种普及之前解除封锁（或人们不再认同封锁），就有可能出现新一波感染，使得耐疫苗的病毒变种更容易在欧洲扎根。如果到夏天之前，国际旅游业还不能恢复，那么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和希腊将遭受另一场毁灭性的经济打击。按照欧洲自己的标准，欧洲已经颁布了历史性的财政刺激措施，但这只是美国所做的一部分。而且欧盟不太可能在2021年延长“下一代欧盟”（Next Generation EU）计划，即为财政紧张的成员国提供的903亿美元的财政支持方案。

对欧洲来说，唯一的解决方案是全力以赴，在各条战线上推进疫苗分配。新一代的欧盟财政方案和欧洲央行的资产购买计划增强了其“脆弱”的成员国的支出能力，但如果封锁一直延续到春季，它们将需要动用额外的财政资源，来提供更多的紧急支持。欧盟还应该加大对测试和基因组测序方面的投资，以追踪新菌株并减缓其扩散，同时集中力量来打击反疫苗情绪。欧洲的新冠困境是其政策失误的结果，而并非疫苗制造商的过错。

欧洲再一次破坏了自己的疫苗推广

即使在2021年初，正如我们当时所写的那样，很容易看出 "欧洲的春天将是惨淡的"。采购不足、过于严苛的监管者和反对疫苗的人群掀起了一场完美风暴，使得欧洲大陆下达了长达几个月的严格封锁。但现在的情况比我们预计的还要糟糕。3月15日，德国、法国和西班牙政府暂停了对阿斯利康疫苗的使用，它们的依据是：称该疫苗可能会导致血栓。今天，他们威胁要阻止疫苗出口到那些“不向欧盟出口本国生产的疫苗”的国家。此举不太可能提前欧盟重新开放的时间，但肯定会加剧欧盟成员国与邻国（尤其是英国）的紧张关系。此外，即使重新开始使用阿斯利康，欧盟的疫苗分配进度仍然将保持落后。现在，欧洲领导人必须做出决定：在美国人和英国人恢复正常生活的情况下继续进行封锁，还是忍受感染病例和住院率的野蛮飙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今年2月，欧盟在疫苗推广方面仅仅落后美国和英国几周。现在，欧盟已经在进度上落后了它们一个多月，并且这个差距正在持续拉大。只有7.9%的欧洲人接受了至少一剂疫苗注射，而在美国和英国，这一比例分别为21.7%和37.2%。与英国和美国的机构相比，欧洲的监管机构批准主要疫苗的时间要长上几周。但起步缓慢已经无法解释这种差异。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供应短缺和普遍存在的、对疫苗的怀疑。这就是为什么美国和英国继续迅速增加每日疫苗剂量的分配，而欧洲国家却无法做到的原因。

欧盟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疫苗供应不足。当去年夏天莫德纳、辉瑞和阿斯利康等公司开始接受第一批订单时，欧洲购买的剂量太少，反而更青睐于前景不佳的欧洲制药公司。在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后，布鲁塞尔用尽了一切办法来取消生产线，包括禁止欧洲公司向外国客户出口合同中规定的疫苗剂量。“我们拒绝先到先得的逻辑，”欧盟食品和健康安全专员斯特拉·基利亚季兹（Stella Kyriakides）在今年1月说到。辉瑞公司和阿斯利康公司对这种施压做出了小幅让步，额外提供了几百万支疫苗，并加快了交付时间。但这些公司也已经对其他政府作出了承诺，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迁就欧洲。

强生公司一度可能会成为欧洲的救星。它的疫苗在预防出现症状的新冠病毒方面表现尚可，在减少重症病例、住院和死亡病例方面表现极好。而且该疫苗配方只需注射一剂，使得该疫苗的分配更快、更容易使用。3月11日，欧洲药品管理局批准了该疫苗的使用，但该公司现在表示，它可能无法在第二季度实现5500万剂的交付目标。无论如何，强生公司最早也要到4月中旬才能开始交付。

欧盟成员国现在对疫苗的需求非常迫切，以至于一些国家选择绕开欧盟，与俄罗斯和中国进行谈判。目前，欧洲的监管机构正在审查俄罗斯“卫星五号”疫苗的申请，根据目前公布的临床数据来看，他们可能会批准使用该疫苗。但俄罗斯已经签订了向其他国家供应疫苗的合同，俄罗斯疫苗的批准和交付可能不会很快到来，因此欧洲重新开放的时间也不太可能提前。

2021年2月19日，意大利罗马，红十字会医务人员在机场旁的停车场内为警察、宪兵与消防员接种新冠疫苗。

3月中旬，包括德国、意大利、法国、西班牙和荷兰在内的多个欧盟国家停止了对阿斯利康疫苗的使用。其理由是，有零星报道称接种过该疫苗的人被诊断出现血栓。截至3月17日，欧洲监管机构共收到了30名接种者出现血栓的报告，而接种的总人数则为500万人。

这个决定是不科学的。最高监管机构欧洲药品管理局得出结论：“目前没有迹象表明接种疫苗导致了这些情况。”血栓是非常普遍的病症：在美国，每年约280万的总死亡人数中，有6万到10万人死于血栓。如果你对血栓感到害怕，那么因为感染新冠而得血栓可能是最坏的情况。在住院的非重症新冠感染者中，有10%的患者被诊断为静脉血栓栓塞症，这是一种血液凝固性疾病。在入住重症病房的新冠感染者中，有多达28%的患者出现血栓症状。相比之下，阿斯利康疫苗的潜在风险极小。简而言之，如果你在欧洲生活，害怕得血栓，你就应该赶紧去注射阿斯利康疫苗。

但自从该公司首次宣布推迟对欧盟的供货计划以来，欧洲领导人就开始对该公司表达不满。例如，1月下旬，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Emmanuel Macron）错误地表示，阿斯利康疫苗对65岁以上的人是“准无效（quasi-ineffective）”的。(在临床试验中，阿斯利康疫苗对预防新冠重症病例的有效率达到了100%。然而，新的研究表明，它对“南非B1351”变种无效，但在欧洲发现的这种变种病例很少。) 尽管法国卫生局在2月份反驳了马克龙，但欧洲人还是听了马克龙的话；甚至在欧盟暂停使用该疫苗之前，许多欧洲人已经开始拒绝接受阿斯利康的接种。即使各国政府开始恢复对阿斯利康的使用，之前的暂停使用也已经造成了很大的损失。即使是高风险人群中的反疫苗情绪略有上升，也是一个很可怕的消息。如果欧洲在病毒被全部消灭之前就结束封锁，那么新一轮的住院和死亡潮将接踵而至。

这一切对欧洲摆脱封锁意味着什么？答案是明确的：如果没有阿斯利康，欧洲到6月中旬之前，都没有足够的剂量来为高危人群接种疫苗。即使他们立即恢复使用阿斯利康，弥补损失的时间，并在未来的每一剂阿斯利康疫苗到达后，立即为老年人接种，这些欧洲最脆弱的人群也要到5月中下旬，才能全部达到接种完第一剂疫苗后两周的阶段。

那么，欧洲民众有足够意志力等上那么久吗？可能没有。根据牛津大学布拉瓦特尼克政府学院的“严格指数”，欧洲人目前正生活在世界上最严格的封锁之下。意大利目前正处于自2020年春天以来最严格的封锁状态。

即使这些措施也还不够。整个欧洲大陆的病例、住院和死亡人数都在上升。在意大利，每日病例在过去30天里增加了一倍。在封锁没有那么严格的东欧，捷克共和国的日均死亡人数是全世界最高。波兰和匈牙利紧随其后。然而，面对这些负面数据，由于民众强烈要求重新开放，德国和其他国家已经开始放松限制。

病例数量上升的罪魁祸首，是B117变种（也被称为“英国变种”），它目前在欧洲大陆广泛传播。相较于原来的新冠病毒，这种病毒的传染性要高出70%，致命性也要高出60%到70%。这也是英国仍处于全国封锁状态的原因，尽管目前距离该国几乎所有的高危人群首次注射疫苗已经过去了两周以上。当英国在2020年11月放松封锁后，其感染病例和住院人数急剧上升；在5周内，英国的医院系统就不堪重负。流行病学模型表明，如果英国明天重新开放，同样的情况会再次出现。如果欧洲国家选择提前结束封锁，他们应该会面对类似的结果。

简而言之，欧洲在又一次自毁前程。如果各国政府遵循常识性的公共卫生政策，那么停止使用阿斯利康疫苗这一不科学的决定就意味着封锁时间必须相应延长。但随着天气变暖，民选官员们可能无法保持冷静。如果欧洲政府屈服于公众压力，过早地解除封锁，那将会带来另一场大规模的感染潮。对于美国和英国公民来说，他们通过相对迅速的疫苗接种而获得了“自由”，但现在计划预订去葡萄牙或法国的夏季假期可能还为时过早。对于欧洲人来说，这则消息要严肃得多：要么为被困在室内的夏天做好准备，要么为增加不必要的死亡风险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