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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来的女儿

实习生 李科文 澎湃新闻记者 何锴
2021-03-28 06:4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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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因疾病被切除子宫后,浙江农妇金立芬决定寻找代孕。今年41岁的她从未结婚,和四岁的双胞胎女儿生活在一起。澎湃新闻记者 何锴 实习生 李科文 视频编辑 吴佳颖 实习生 杨淼 调色 实习生 周致廷 后期 王煜(10:38)
【编者按】

这是一个单身的农村女人选择代孕的故事。

包括我国在内的许多国家,都明令禁止代孕,或商业代孕,正是忧虑其伦理风险,把“生育降低为工具性需求”将冲击和瓦解社会惯例。

但代孕的难以禁绝,背后是不孕不育者、性少数群体的需求,如何保障他们的生育权利,同时防范辅助生殖技术的伦理风险,还是有待探讨的课题。

山路蜿蜒直上40分钟,丽水皂坑村就在两山的夹页里。溪坑存不住水,细细的水流很快流干,裸露出石块。沿着溪水排列的村屋,大多是近几年推倒旧屋后重建的。

41岁的金立芬和两个女儿住在村里最破败的木楼,雨水顺着屋顶的漏缝滴滴答答落下来,她不得不用盆来接住。

金立芬住在村里最破败的楼里  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何锴  实习生 李科文 图

木屋总是漏雨。

院子是金立芬的爷爷那一辈修建的,父亲早早分给了几个儿子。在浙南的山村,女儿没有房屋的继承权,金立芬只是借住在这里。

她从未婚嫁,也不愿将就。在因疾病被切除了子宫后,她独自去往东南亚代孕生女,十几年打工攒下的钱一半给了代孕中介,一半投给了P2P。

P2P暴雷,血本无归。如今,金立芬和四岁的女儿大大和小小靠低保和亲友的接济生活。

尽管如此,这个瘦弱的女人还是显示出异常的乐观。她积极地为小小的病奔走,也盼着能给女儿置办一个有热水器、保暖一些的安乐屋,在刮风下雨的天气里,庇护她们。

金立芬和两个女儿

【以下是金立芬的自述】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没有孩子的生活。因为父母很爱我们,所以我也更爱孩子。

我期待自己的孩子好久了。第一次见到宝宝的时候,她们好小好小,我笨手笨脚地摸了摸她们,怕把她们给弄痛了。那时候好害怕,我心里想能不能养活。家里人说,你看很可爱的小宝宝,很乖巧,吃奶吃得好肯定能活。听到这句话,我像吃了定心丸,放心多了,就笑了。

2011年,我没有犹豫地做了子宫切除手术,手术后给当时做手术的妇幼保健院医生留了电话,说有别人不要的孩子,我可以领养,可是一直没有这个机会。

后来我还去孤儿院、福利院,看看有没有小孩子可以领养。到现场门卫跟我说,你别看了,这都是东倒西歪的。我觉得自己条件不能让他们过得好。

2013年,我看报道了解到代孕,开始在网上搜索关于代孕的信息,显示广州那边比较发达,就先到广州待了一个月。

他们开始就要交20万,我了解其他地方的代孕也不便宜。后来我去了越南,与越南的交界的城市也都去过。在那里我碰到一位代孕中介。我喜欢女孩,但选性别要多10万块钱,我选不起,只要有宝宝健康就好。

8年前爸爸肠癌做了切除手术。大便特别多,我家马桶的边缘很薄,他说坐得很痛,好想要一个抽水马桶,这成为我心中很遗憾的一件事情。

父亲最不放心我,他说如果他和母亲走了,我就没地方去,回家住也没地方住。我跟爸爸说,我会有双胞胎,在他床前解释代孕,他觉得我在跟他开玩笑,毕竟他听都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那时候我把所有的钱都已经准备,排卵期也已经测好,结果他突然查出肺病。没能在父亲弥留之际见他一面,我的小孩他也看不见了。

金立芬在父亲的坟前。

后来受精卵移植了三个,存活了两个。

2017年3月10号两个宝宝出生,那晚我很开心,在梦里看到爸爸一个人自言自语,坐在那里开心地喝红酒——生前他不会喝酒的,可能也是爸爸在冥冥之中保佑着我。

婚姻

我一直在生活在农村,打工打了好久,有时候同时打几份。读书的时候卖棒冰,半天可以卖100只棒冰,赚7块5毛钱。离开学校以后,去电厂上班,开货车拉毛竹,再在幼儿园当老师等。

第一次来例假感到剧痛是小时候跟爸爸去割小麦时,肚子突然痛一下,持续一分钟。早几年的痛感是能容忍的,疼一下就过去。

每次快到那个时候,自己就赶紧赶回家,所以不敢跑到远的地方打工。

后来疼痛加重,开始是一个晚上,接着持续一个下午。再后来,肚子一直痛,要跟别人换班。需要一星期休息一天,老爸老妈照顾我。

疼痛发作时想吐,躺在床上流口水,需要拿毛巾垫着。家里的门和墙壁连起来,爸妈进房开门会震到床,轻微一动都会有感觉,痛得你不能说话,想要晕过去。

那段时间小舅舅突然去世了,我痛得不能参加葬礼,又想到爸妈已经老了,每次都还要他们帮忙,没有他们我真的活不下去,心里想着比爸爸妈妈多活一个月吧。

1999年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子宫内膜异位。

因为父母都在,哥哥姐姐都很疼我,不交男朋友也不会孤单。当时没有想过结婚,自己到新华书店查找独立生育的资料,跑到上海红房子去要求做试管,身体检查都没问题,但是需要结婚证。

姐姐她们可以媒妁之言,可我是绝对不行。我觉得,只有合意的,才可以在父母面前成双成对。

年轻时的金立芬。

以前的小学同学追过我,当时我没把话题挑开,了解到他还没结婚,跟几个同学一起去他那里玩一下,留了号码。交往了两三个月,他经常会带你去看录像,但我觉得头痛。我姐姐在城里租房子,到城里我都会去她那住。他送一箱苹果到我姐姐家,我说不跟他处,姐姐把苹果还给他。

邻村的一个男子为我花了105块钱。我用BB机跟他说想还给他,他说他不要。他觉得是我姐姐阻止的。其实这个东西,谁都阻止不了。

20岁的时候你跟他合不来,30岁的时候还是合不来的。

变故

近两三年变故太大了。好长一段时间真的是好悲观。

我是村里唯一没有住房的人。家里有6间房子,父母在30年前分掉了,都是给男孩分去,在村里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父母觉得我是女孩子,顺理成章会出嫁。

建房申请一波三折,我实在是觉得没有希望盖房子了,就把钱放到P2P里,电视台播放老板是金融才子,我很放心地买进去,觉得这件事100%有把握。

三个月不到就爆雷了。我所有钱都投进去了,一共461,200元,外加200块零钱。

打“110”的时候,我整个人崩溃到说不清话。在爸爸墓前哭了一夜,很无助,求他救救我。

2019年,我跑到香港,在数码港等金融圈App的老板,睡在马路上、吃饼干,路过的好心人给了我3瓶矿泉水。在公司门口,我抱着老板的大腿求他,他把我整个人摔在地上了,我还是不放手,求他把钱还给我。深圳总共去了5次,香港去了2次,钱拿不回来。

家里没收入,我从2017年开始争取低保。

户口本上就我跟两个女儿。我母亲是自己分户的。哥哥姐姐有空会过来,帮我带小孩,送蔬菜我吃。我自己种的菜收成不好的话,可以到他们地里拔。

买奶粉的钱全部是借来的,借我钱的人还跟我说,不要跟我家里人说把钱借给你。借不来钱的时候,去外面讨过,拖着婴儿车,拉着两个宝宝,等她们睡去。后来疫情,不敢跑了。

金立芬的双胞胎女儿。

那时候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我说不出当时是怎么哭的了,可是还是活下来了。我相信每个人都是善良的。

今年2月份刚拿到低保,三个人一共1100元。现在把恨都忘掉很多了,就想把生活过下去了。

小小生病了,又进去好多钱。

有一天上幼儿园回来,我看小小的眼睛有一只大、一只小,以为是双眼皮变成单眼皮。第二天老师说你孩子还是一只大、一只小,面瘫了。村里的人说是眼睛的口堵住了,用头发栓一挑就好,我觉得还是科学地去对待,赶紧送到杭州去了。

住院交住院费的时候,口袋里就900块钱,我在边上愁了很久,叫认识的人微信转钱,一半用微信,一半用人民币凑一起交了。

金立芬带女儿看病。

我对这个病很陌生,问主治医生他回答得也很含糊。去杭州看病时,小小脚痛得整夜叫,需要摸她的脚缓解疼痛,后来才知道是走路走得太多了,跟这个病没关系。

小小现在抵抗力很低,下雪天受寒会影响肺部胸腺,现在我们每天消毒,手要擦特别多遍,防止细菌感染。

那时候两个宝宝都没有户口。小小看病的就诊卡每天都要换。今天的雾化开出来,明天去做,就要重新挂号排队。

我到民政局递交孩子上户材料,办公室工作人员跟我说,你孩子得了这个病,户口还这么难上,不如送福利机构让自己轻松一点。我说,那怎么可以?再多的苦我都陪着她。她已经生病了,我万分不舍,觉得心疼。

我还是很乐观的,相信会好的,也尽最大的努力去帮她医。

现在特别怕她们没地方住,渴望有一个让小小可以安心养病、有热水器、保温一点的房子,在刮风下雨的天,可以把她们关在家里有安乐屋。

金立芬的家。

奔头

宝宝实在是太珍贵了。我觉得更有奔头了。

在深圳追债,熬了三天不吃不喝,家里人说宝宝得了手足口病,会出人命,我力气不知哪里来,急着赶回去了。

我没想过村里的人怎么议论我,只是从自己幸福的角度来过生活,别人议论不议论都不是很重要。

大大和小小来到家后,我哥哥姐姐全家人一有空就抱她们。奶粉从出生到现在没省过,她们特别喜欢喝。村里有一个人嫁到意大利,帮我买过来。有时候那边接不上,自己也到城里去买。

这一次去城里一次性买了36盒,老板都不相信,他说你要买这么多?尿不湿也是一次性买十打。因为我跑城里一趟不容易,安排好后了就备半年的粮食。

她们生日时,我妈会烧一桌菜,跟我们小时候过年、过生日一样,我觉得还是很隆重,家里人也都会回来,坐一大桌。

大大有时候会主动帮你把吃完的碗筷端回去厨房,小小不懂会比较猛地把碗砸回去,大大就跟她说你轻轻放。

她们来了以后,我没有一天睡好过。这个睡了,另一个可能又醒了。我哥哥或姐姐有空,他们会抱一个去睡。有时候晚上,一个哭起来,另一个也一起哭。

早上起来会悄悄跟她们做思想工作:今天开始一定要听话,两姐妹别打架,要保护好自己。有时候因为一张纸,她两个人都会吵起来。我问了别人,他的双胞胎也是这样子,没有一天不打架。

我自己带孩子也经常会发火,你不跟她凶她都停不下来,凶完后,到夜里睡觉时,又觉得……反正我表达不出,内心是很喜欢她们。

她们不是我一个人的女儿,是我兄弟姐妹,包括我妈,大家一起抚养的女儿。

金立芬带女儿外出。

现在对爸爸的空缺,她们还没有任何想法。我尽量让她们在情感上不要有太多空缺。我当时就想好了,要大大和小小叫大舅叫大舅爸,叫三舅叫三舅爸,他们都是很疼她,也承担着父亲的责任。我姐姐、姐夫就让她们叫我姐姐叫妈妈,叫姐夫叫爸爸。姐姐、姐夫他们开始不赞成,现在有一个女儿多一份幸福,也很疼她们。

我跟她们说,宝宝是妈妈很辛苦代孕来的。关于她们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想少分享给她们,希望她们快点长大,她们自己都会知道。

我都想好了,无论是学画画还是跳舞,小孩子现在学起来,长大后可以艺考,高中轻松一点。暑假的时候帮她们问了一些兴趣班,不过没想过强迫她们学任何东西。

对什么感兴趣让她们自己选择。路让她们自己走吧。

金立芬在家中。

    责任编辑:黄芳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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