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人：同一个世界，同样的愁

2020年，各国政府关闭边境，航空公司停飞航班，酒店关门歇业，邮轮取消或推迟行程。

这些防范新冠疫情蔓延的措施严重影响了仰仗旅游业的旅游和酒店从业人员的生计。各国政府一直在努力减轻新冠疫情带来的社会经济影响，刺激旅游业复苏，但却未能取得多少成效，尤其是发展中国家，许多从业人员很少甚至无法得到任何支持。

美国旅游协会（U.S. Travel Association）的数据显示，2020年仅仅美国就有超过400万个旅游工作岗位消失。全球旅游组织警告称，全球有1亿至1.2亿与旅游直接相关的工作岗位消失或面临消失的风险。

邮轮业和航空业受到的冲击尤为严重。邮轮行业组织国际邮轮协会（Cruise Lines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发现，去年三月邮轮禁航以来，每减少1%邮轮就会导致9,100个与该行业相关的工作岗位消失。每禁航一天，邮轮行业就会直接或间接地减少2,500个工作岗位。总部位于日内瓦的航空运输行动小组（Air Transport Action Group）表示，去年航空运输量下降导致480万与航空直接相关的工作岗位被裁撤，航空业工作岗位数量相较疫情前减少了43%。

六位旅游从业人员人像插画图。 ©Sam Kerr

六位旅游从业人员和我们聊了聊过去一年失业期间他们和家人经历的种种挑战。他们中有马尼拉的邮轮工作人员，也有东耶路撒冷的旅游大巴司机。用他们的话来说，读者们将会看到的是新冠疫情带来的长期停摆和不确定性如何颠覆了他们的生活。虽然他们都觉得自己已经熬过了疫情最严重的时期，但许多人欠下了大量债务，并且对未来的工作前景感到担忧。他们中大多数人乐观地认为，全球各地普及疫苗后，旅游业将会快速回暖；但他们也担心，旅游业可能需要好几年才能恢复到疫情前的水平。

我在挪威邮轮公司（Norwegian Cruise Line）当了快10年侍酒师。去年四月，我被遣返回了菲律宾。我不知道新冠疫情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控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上班。

之前我们还在油轮上的时候，他们会给我们发遣散费。但我们回家后，这笔遣散费就突然停了。我当海员快24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将近一年没拿到一分钱。日子真的非常不好过。

挪威邮轮公司的邮轮。©Instagram：norwegiancruiseline

我原本的工作是销售酒水、管理酒水库存，以及帮助乘客挑选配餐的葡萄酒，月收入大约2,000美元（约13000人民币），包括小费。我会把全部收入寄回家，供我的妻子和四个孩子生活。我的四个孩子现在分别是26岁、23岁、16岁和12岁。

之前我们过得很舒坦。我们有存款，还用存款开始造新房子。但现在，我们甚至连电费都付不起，还欠下了债务。

去年我们因为付不出房租，不得已搬出了马尼拉的家。现在我们住在之前买的房子里，但房子还没完全建好。我得自己买水泥铺地板，这样孩子才能不睡在泥地上。我还在厨房顶上铺了防水布充作屋顶。

左图、右图：挪威邮轮公司邮轮内部的套房和游泳池。©Instagram：norwegiancruiseline

我们一直都在巧妙地应对各种问题，但我不知道我们还能这样生活多久。我们拖欠了按揭贷款，还欠了将近5,000美元（约32545人民币）债。我去找过工作，但没找到。我女儿在一家快餐连锁店工作，我儿子在当快递员，但他们挣到的钱只够我们吃饭。

我晚上睡都睡不着，害怕看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来。会有人来要钱吗？他们会把我们的房子收走吗？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要多久才能重新开始工作，我该怎么诚实地答复别人？

过去我大部分时间都在以色列和被以色列占领的约旦河西岸地区来来回回，把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送到历史悠久的圣地、露天市场和海滨酒店。

但是2020年初，以色列和被以色列占领的约旦河西岸地区出现新冠疫情后，我就失业了。我现在还是没有工作，而且已经欠下了大量债务。

从沼泽到山，约旦河西岸景观。©Instagram：kukekolm

新冠疫情让我非常焦虑。我根本看不到曙光，没人能告诉我们旅游业什么时候才会恢复。我们听到的说法总是一次一个样，有时候他们说旅游业夏天就能复苏，第二天他们又说要等到秋天。

以色列政府每月会发放1,160美元（约7550人民币）的救济支票，我的前东家也给了我一些支持。在这些帮助下，我总算是能给妻子和儿子买点吃食，但我仍然面临着巨大的财务问题。我的银行账户已经欠款了，房租也拖了九个月了，没付的账单越来越多。

过去十年，我在许多旅游大巴公司工作过，每个月都能挣到大约1,530美元（约10000人民币）。旅游旺季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有工作。

约旦河西岸开阔的道路与景色。©Instagram：myinkstainedhands

我试过去找新工作，但只找到了一份卡车司机的工作。这个月早些时候，我卖掉了我的车，换来了3,050美元（约19800人民币），给自己争取了一些喘息的空间。

我的情况比我在约旦河西岸认识的一些人要好，但我也过得很困难，总是在盘算着该怎么解决入不敷出的问题。

尽管困难重重，但我依然希望自己最终能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如果不保持乐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上帝保佑我快点回去开旅游大巴吧。

三月份的时候我在两个度假胜地做酒店保洁。当时边境一关闭，经理就马上把我们打发回了家。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任何收入或救济补贴了，也找不到任何工作。

牙买加开着的酒店客流量都减少了，所以他们雇佣的员工也不像以前那么多了。原本旅游季的时候，我每天打扫大约30间客房，一个月能挣250美元（约1627人民币）左右。现在保洁（一天）最多打扫5-10间客房，挣的钱少多了。

牙买加Grand Palladium Jamaica Resort & Spa度假村。©Instagram：grandpalladiumjamaica

现在我的大儿子养着我们家。上帝保佑，他在网上卖电子零件挣了点钱。我丈夫很多年前就去世了，我女儿只有15岁，所以我们家人很少，还能勉强度日，但我们迫切需要我过去挣的那份工资。

我们因为付不起房租，不得已从以前的两居室搬了出来。这几个月我们一直住在我朋友家的一个小房间里。我们睡在地板上的床垫上，挤在一个小小的休息区一起看电视。我为我们两家人做所有的做饭和打扫工作，这可不容易，但为了有个栖身之所，我只能这么做。

我对我的儿女有很多期望。我希望他们完成大学学业，找到受人尊敬的好工作。他们值得更多更好的东西，但此刻我无法为他们做更多的事，这让我很伤心。

牙买加Grand Palladium Jamaica度假村浪漫的日落海滩晚餐。©Instagram：grandpalladiumjamaica

最困难的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重新开始工作，养家糊口。酒店还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迎来满满当当的客人，现在其他家政工作的竞争又非常激烈，尤其是私人住宅的家政工作。

去年六月开放以来，我试着找过几份私人住宅的家政工作，但都非常累人，业主们的态度也很苛刻。我已经习惯了以前度假胜地每天一成不变的保洁工作，完成工作就能回家，不用头疼。

之前我可能没那么喜欢我的工作，但现在只要能让我回去工作，我什么都愿意做。等接种完疫苗我就一家家酒店问过去，一定要找到一家愿意收留我的酒店。

我最近一次带人去狩猎旅行是去年二月。当时我们的行程都没走完，因为我们的欧洲客户必须赶在他们国家边境关闭之前回家。

伊丽莎白国家公园QUEEN ELIZABETH NATIONAL PARK，坐落在乌干达西南部的鲁文左山脉。©Instagram：an_act_of_travelling

我原本每天都有工作，一个月大概有15天在野外做向导，15天在坎帕拉做后勤工作。新冠疫情爆发后，所有工作突然就停了，我失去了所有收入。而且很不幸，政府没有给我们任何帮助。我们只能靠自己。

对于狩猎旅行向导来说，这段日子真的很不好过。我们大多数人不得不为了生存卖掉自己的东西、土地或交通工具。多亏上帝保佑，我们中一些人才能挺过来。

我找了份挣钱不多的洗车工作。做狩猎旅行向导的时候，我一个月能挣800美元（约5200人民币）左右，现在只能挣100美元（约650人民币）。我有妻子，还有三个18岁、12岁和8岁的孩子。现在我们的主要目标是解决吃饭问题。只要能挣到一天的食物，我们就感谢上帝。

夕阳下，乌干达伊丽莎白国家公园的狮子趴在树上。©Instagram：jennifer_hadley_photography

我们之前租的房子有三间卧室、一间客厅和一间厨房，每月租金大约150美元（约1000人民币）。但5月前后，我们不得不搬去了一套小一点的房子。现在我们每月租金大约75美元（约500人民币），有两间卧室、一间客厅，厨房在外面。

现在我最大的问题是送孩子回去上学。他们上的是私立学校，我儿子都读到最后一年了，我不能让他退学。为了让他完成学业去上大学，我咬紧牙关在努力。我卖了两块不大的土地，还借了些钱。这笔钱我过不了多久就会还的。

有些日子我觉得自己快疯了。我没法多想，但一想到那些处境比我差的人，我就（对自己目前的情况）心存感激。我总希望明天会更好。

如果疫苗能成功，我希望游客会开始旅游。也许六月或七月会出现一些狩猎旅行的需求。情况不一定会如我所意，但那总是个盼头，那是我们的希望。

疫情爆发前我的职业生涯就受到了第一波打击。当时是2019年9月，托马斯库克集团（Thomas Cook）倒闭了。那是我第一份商业航空公司飞行员工作，失业前我为他们工作有11年了。

幸运的是，当时航空业还很繁荣。去年一月，我在一家名叫泰坦航空（Titan Airways）的小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他们专门从事V.I.P.包机和高端旅行业务。

接着三月份新冠疫情就爆发了。泰坦航空意识到未来短期内不会有收入，所以就让我走了。在航空业，最晚来的人最早走是很常见的。

托马斯库克集团飞机。©Instagram：matt_cartstravel787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有爱人，有两个小孩，还有抵押贷款。当时我知道，按旅游业的情况来看，我不可能再找到另一份飞行工作了，所以我必须找一份能带来收入的工作。五月，我在英国在线超市Ocado找到了一份送货司机的工作。

送货司机的工资比我原本当飞行员时的工资低80%。我们必须审视我们的财务状况，削减一切不必要的支出，例如私人医疗、订阅服务和健身房会员。靠一个人的工资，而且是最低工资过日子真的很难。就算我卖掉了车，采取了其他省钱措施，每个月也总是入不敷出。

英国在线超市Ocado的送货车。©Instagram：ocadouk

我还开了一家名叫伦敦海拔咖啡（Altitude Coffee London）的精品咖啡公司。这家公司是以我之前的职业背景航空为主题的。我和父亲一起打造了这家公司。我父亲有一处商业地产，我们把它变成了一家生产工厂，用来烘焙精品咖啡，然后在网上卖给消费者。

我有请一些人来帮忙，但基本上烘焙咖啡、打包都是我自己来，我会在不为Ocado送货的时候把咖啡送到顾客手中。目前为止市场反响还不错。但很显然，要想在这个竞争激烈的市场站稳脚跟，我们还有一段路要走。

伦敦海拔咖啡公司。©Instagram：altcoffeeldn

等有了工作机会，我肯定会再回去开飞机的。但我认为，像我这样被解雇的人还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看到新的工作机会。我们可能要等到2022年或者2023年。对于开飞机的热爱永远都刻在我的心里，没有任何其它经历可以与之相比。每天去上班都能欣赏蓝天美景，和同样热爱这份工作的人聊上8-10个小时，那真的很棒。

我和我妻子埃里卡·科纳利（Erika Cornali）都是全职导游。我们在威尼斯当了11年导游。和意大利90%的导游一样，我们是自由职业。新冠疫情爆发前，这份工作收入颇丰，能够让我们过上安稳日子。我们之前买了一套喜欢的房子，而且幸运的是我们已经还清了房贷。

威尼斯的圣乔治-马焦雷教堂。©Instagram：geidiemme

威尼斯旅游业有着悠久的历史。17、18世纪以来，它就是英国富豪子弟周游欧洲的教育之旅中的一站。我们的威尼斯导游协会最早可以追溯到1970年代末。所以，对于这样一个与旅游业密不可分的城市而言，这场疫情是一次巨大的冲击，而且情况至今仍十分严峻。

我会把自己的服务整理成Excel表格。2019年我做了290场导游，2020年就只有55场。

威尼斯贡多拉游船，一只单人摇撸的可以同时乘坐6人的小船。

右图：©Instagram：hebenj

左图：©Instagram：markdimark

我们很幸运，因为我们有些积蓄，我不用为明天发愁。但我担心的是，明天之后会发生些什么。我知道在这场危机还没结束的情况下，我们支撑到今年年底是没有问题的，但我们有两个孩子，我们得为他们的未来着想。

旅游业恢复起来似乎会很慢，这还挺令人担忧的，未来我们可能没有那么多工作可做。我们已经习惯了每年数百万名游客、每天成千上万游客涌入这里，但现在这里几乎看不到什么活动。导游都很绝望，一些导游会去火车站举牌子接客。

威尼斯雪景。©Instagram：geidiemme

现在的情况对于我们的精神状况也是一种考验。想想看吧，假如你已经习惯了每天工作，有时候一天甚至要做两三份工作，然后突然之间你就没事做了。这种情况下，你不仅需要挣钱，还需要找些精神支撑。

我知道生活最终会重回正轨，就像伦敦和巴黎发生恐怖袭击后那样。但我们不知道，这场危机会持续多久。我为威尼斯感到担忧，我们当地人口现在已经在减少了，如果再没有经济活动，未来会有更多人被迫离开。

原标题：《特稿｜打工人：同一个世界、同样的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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