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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精神科当护士,患者给我写了一封情书

2021-05-08 06:5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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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刘之湄 偶尔治愈

口述档案

时间:2021 年 4 月

地点:安徽省某南部城市甜品店

姓名:梦梦

年龄:25 岁

职业:安徽省某市三甲医院精神科护士

这是偶尔治愈的第 4 个口述故事

梦梦生活在安徽的一个南部小城,那是一个连高铁站都有啁啾鸟鸣的地方。

她今年 25 岁,在当地一家综合性医院工作了 4 年,是一名精神科护士。早晨 8 点,梦梦脚踩一辆自行车,「呲溜」一下滑到坡底的医院。

登上三层小楼,换下裙子,穿上白大褂,打开上锁的门。63 名精神残障患者等待着她。

聊起病人,梦梦目光闪亮,满眼笑意。她清楚记得 60 多名病人的姓名和病症,自如地模仿他们的神态和语气,圆圆的脸上同时展露出憨态和狡黠,惟妙惟肖。

我捕捉到她手上细小的疤痕。「哦,这些,病人抓的」,她习以为常,「都快好了。喏,我眼角也有一个。」

梦梦手上有不易察觉的细小疤痕

图源:作者拍摄

她向我说起童年住在农村的故事,几岁时,便能分辨出 30 多只小鸡的不同。「小鸡嘛,自家养的,毛绒绒、黄色的那种。每个小鸡都有各自的特点:走路姿势不一样,小冠儿长得不一样,每个小鸡身上涂颜料的形状也不一样。」

长大后,她也这样描述精神科的病人:「他们真的很可爱,每个人都有不同之处,都很特别。」更多时候,剥去浮于表面的狂躁或冷漠,她看到的,是在疾病掩盖之下,那个原原本本的人。

我问梦梦:会觉得工作时间太久,侵占你的生活吗?梦梦不解地说:「为什么?这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它应该是这样,我觉得很舒服。」

这座城市,家家户户爱吃腌制后的白姜。在外人眼中,姜块辛辣刺激,令人避之不及。白姜的辣与甜,涩与脆,个中滋味,只有少数人清晰知晓。

以下是梦梦的口述:

一封「情书」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我结婚了,孩子都好大了。」

-「唉你怎么不等等我?」

-「缘分来了,咋等?」

这是发生在我和一位精神残障病人之间的对话。患有钟情妄想的病人,会因为护士的语气稍稍温和,就觉得「这个异性对我好温柔,会不会我比较特别」,渐渐地,越想越深入,甚至产生幻想。

我曾收到过一封病人写的「情书」,仅仅因为他晚上睡觉时被子滑下了床,我正值夜班,给他盖了一下。收到这封信时,他已经被接出院,在家服药治疗。

那封信写得很生动:「我知道我基础条件很差。」

我看到一愣,「基础条件」这个词连我都没想到。

「我条件不好,可能从某些方面来说配不上你,但我还是想给自己一点机会,接近一下。他们都说我们不合适(有医生跟他说过),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一声,没有别的意思,你也不要有太大的负担……」

他的文化水平并不高,写出这样的信,感觉还挺体贴的。我把这封信给医生、护士长和其他护士都看了,如果病人以后再提,一定得跟他讲清楚。

他们告诉我:「小心,这个病人患的是精神分裂症,是冲动型性格,有一定的暴力倾向。」他很高很重,接近一米九,我得仰起头来看。在其他护士面前,他常表现得不耐烦,却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句重话。现在想想,有点「细思恐极」。

他是本市人。那一阵,我走在上下班的路上,心里还是蛮害怕的。但医生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家人,我观察了很久,也没在路上看见他,渐渐也放心了些。

梦梦上下班经过的路

图源:受访者供图

我工作的地方,是一家综合性三甲医院的精神科。科室收治的多为精神分裂症的病人,此外也有精神发育迟滞、阿尔兹海默症、酒精依赖、网瘾的患者。

工作这几年,我见证了科室慢慢发展的过程。刚开科时,病房大门在过年期间常常敞开,因为没有病人。现在,我们有 6 个医生,13 个护士,4 个护工,60 多个病人,病人的流动性也很大。

我们的病房 6 人一间,是男女分开的。但他们吃饭、活动都会在一起。

有的男病人也会对女病人有一些想法,觉得这个女孩子长得好漂亮,我喜欢她。

还有个男病人,经过女病房的时候会偷偷瞅一眼:「唉嘿,她在」。他患有精神发育迟滞,智力有点低,但他知道自己喜欢这个女孩。有一次这个女孩对另一个男生笑了一下,他拿杯子把这个人头砸了。

其实我觉得这个女病人只是笑笑,没有别的想法。被砸头的那个病人也很无辜,茫然地睁着眼睛,捂着头,委委屈屈:「头…破…了。」

精神病院里在写信的老人

图源:IC photo

这种事情我们怎么办?你拦得住?他一瞬间看到他经过,啪一下子砸上去了,你在那边上你就拦不住了。

所以对年轻的男病人,我会表现得凶一点,拉开距离。他们有时叫我「梦梦」,我很严肃地说,不可以,你不能这么喊我,你得喊我 X 护士。但我们也不能过于冷漠,让病人觉得「你不重视我,你看不起我」,从而走了另一个极端。

和他们交流、相处的度该怎么把握,说的话合不合理,我也不太清楚,只能慢慢琢磨,其实还挺苦恼的。

曾经有男病人问我是不是还单身,我瞎编:我结婚了,小孩都好大了,都准备要二胎了。

他就以为我怀着宝宝。有时我经过病房的步子稍微快了,他担忧地向我大叫:「欸,你走慢点喂!」

全托幼儿园

有人质疑:「护士一天到晚就是给病人吃药,此外还干了什么。」

其实要做的事挺多、挺琐碎,三餐要订,不能有鱼、蛋黄、坚果和红薯——怕卡着。早中晚饭要盯着,看他们吃饭会不会噎到,会不会抢人家的东西,会不会暴饮暴食。这个人今天不开心了,不想吃饭,就哄一哄,实在不行,我们就一个个喂。

我们的工作像保姆一样,做的事比较琐碎:晨间护理、换床单、叮嘱病人起床洗漱、服药、吃饭、洗澡、做活动。特定的病人,还需要抽血和量血压。

病人的内心暴露不全,不知冷热,甚至不清楚自己在哪里。给他一包饼干,如果不帮着撕开,他就放那了。他不会,就真的不会自己撕。

病人也会有娱乐活动:看电视、打牌、看书。

我有一个歌单,给不同年龄段的病人准备了红歌、儿歌和影视金曲,拿个小音箱给他们放,他们还会嫌我的歌老气了!但我还是会避免那些情情爱爱的歌,怕引起他们幻想,《死了都要爱》那种是绝对不会放的。

活动室里的电视

图源:受访者供图

我们病人会有固定的抽烟时间。其实抽烟不好,但是也不能完全给他剥夺掉。也许我们不能把病人当正常人看待,但是得把他当人看待。他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属于自己的爱好。

在合理的范围内,我们会尽量满足病人的要求。有时,我们会「众筹」买些额外的水果,给他们当小奖励。一个小小的护士下楼去,十几斤水果就拎上来了。

所有的这些工作都很考验我们的观察能力,谁拉裤子了,谁发烧了,谁情绪不稳定,谁跟谁今天不对付,谁和谁争风吃醋,有口角冲突,都要记下来。

有的患者一天到晚闷闷不乐,我们也会跟他聊天,了解他的想法和诉求,鼓励和安慰一下。有时候我们是姐姐、有时候是婶婶,有时候是爷爷,日子久了,在病人身上,其实能看到很明显的改变。

有一个病人,刚来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盯着地面,表情呆滞,偶尔抬眼看看你。

他的家人很不耐烦,也不细说他的情况。但我们这么多护士,一有时间就跟他说话。

突然有一天,他开口跟我说了话,「护士,我香皂没了,我想要一个香皂。」

我当时好惊喜,第一时间没有想到要买香皂。「原来你会说话,并且愿意和我说话。」这让我觉得大家的努力没有白费,好像把他的心,打开了那么一点点。

这里有点像个全托幼儿园,病人们像园里的大小孩。

患精神分裂症的病人,会出现幻听:「菩萨告诉我,今天我不应该吃饭,我这段时间要绝食。」我们只能顺着来:「啊?你听错了吧,刚才菩萨明明跟我说,你今天可以吃饭了。」

刚开始他也不信,但只要一直说,一直说,他就肯吃饭了。私下聊天的时候,大家都笑,护士的工作也需要灵光一闪,发挥创造力,「我们自己也是仙女,刚刚去找了菩萨一趟。」

护士在给老人检查眼睛

图源:IC photo

精神科的 63 个病人,我都认识。每个病人的相貌和姓名,所有护士必须把握。吃药的时候,你问他,叫什么名字呀?「嘿——嘿」,他不跟你讲;有的病人还会开玩笑,故意说另一个名字给你听。万一你错把药给他,他就真吃下去了。有时病人把写有名字的腕带拽断了,你也看不到他叫啥。

我刚来的时候,拿个小本子,硬记。这个人,笑起来嘴是不是有点歪?这个人头发好稀;这个人的脸这里有一颗痣——我有时也会画一个轮廓。有的人辫子是歪着扎的,走路很有特色,有人会一直来回搓手……每个人都不一样,都有自己的特点,时间长了,就记住了。

我会叮嘱他们:「你要记得自己名字,要记得自己住多少床哦。」「欸,好。」结果第二天马上忘了。小朋友一样。而且每天都是新的小朋友,昨天交代过的东西,根本不记得,好像是今天才来住院的。

他是会痛的

我第一次见到精神残障患者,是在二年级的时候。

初中之前,我在农村上学,村落里人群聚集,不远处就是农田。下雪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在田埂上跑,疯玩。我们钓龙虾,捉泥鳅,天热时跟在大人后面,下水摸过鱼。

我们有一个男同学,按照现在的诊断,应该是精神发育迟滞。我上二年级时,他和我同班,我上六年级时,他还在上二年级。

他不是特别聪明,但能够正常理解和表达。男孩们叫他「傻子」,不愿意跟他玩。他就跟在女孩的后面,看我们跳皮筋、玩芭比娃娃。其实他并不感兴趣,但还是想跟着我们。女孩子不会欺负他。

上课时,老师问 1+1 等于几,他说等于 2,老师就表扬他。一开始我不太能理解,渐渐地,我也会帮帮他。他被同学欺负时,我说:「你们不要再捉弄他了」。其实不算什么帮助,但他很开心,采一捧不知名的小花,要送给我。

梦梦很喜欢花,自己种了很多花

图源:受访者供图

多年后,我重回老家,再次遇到他。他长得很高、很胖,壮壮的,坐在门口晒太阳。

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童年的他。那时他很容易被欺负。

很多人看到弱者,会想去欺负。或者拉开距离,排除异己,表明「我和他不是一类的」。我觉得没有必要。都是人,何必呢?

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地方。为了融入大众,我们多少都会迎合一下,隐藏自己的特点。但是精神残障患者的思维模式很多变,存在明显的差异性。他可能不会,或者根本不知道怎么去迎合别人。

工作后,我渐渐感受到,作为一名护士,要尊重病人,照顾病人生理的感受,也要关心他们心理的感受。

2017 年,我结束了学业,开始在医院各个科室轮转。一开始,我在肾内科,给做结肠透析的病人插管。那么粗的一根管子,还有一个斜口,要塞进肛门,多痛。我就抹上油,轻轻地揣进去。我尽可能地轻,和病人聊聊天,问问他会不会不舒服。后来,有的老病人会专门指定要我做。

我一直很在意「生命」和「感受」,这些也源于我小时候的经历。

我有只小土狗叫小虎,从记事起就有它了。

我还没上学时,天天就在玩,和发小过家家,小虎就在旁边晃啊晃。

我看到它的眼睛半睁着,上面好像附了一层膜,心想是不是生病了,就向老人问了草药偏方,找来草剁成汁,喂它什么它喝什么。

现在想想,小虎真是命大欸,它还肯喝,喝得干干净净的,就是草汁。那是什么味道,那是个什么玩意?现在一想,它是因为信任我。

在农村,梦梦外婆种的瓜

图源:受访者供图

它曾经咬过邻居,被拴在屋外的狗舍里。好多次它把绳子挣脱要跑,别人喊没有用,只有我喊才会回来。

我五年级的那个冬天,听见它大晚上在外面叫,叫得很厉害,但没人多想。第二天早上,我看到它瘫在那里,整个身子都是笔直的,已经冰冷了。怎么喊它也没有回应,摸它的时候硬邦邦的,一直抱着它,也捂不热了。

小偷下毒药把它毒死了。

那之后我每天哭,甚至有点厌食,整个人瘦得吃不下。我当时感觉特别难过,特别内疚,它那么多次挣脱绳子,为什么我不让它跑掉呢?

从那以后,我一直相信,万物有灵。哪怕是一片叶子,我也觉得它可能会痛。一个小孩子,他不说话,或者说不出来话,不代表他不难受。

我在工作中时常感到敬畏:这是一个人,是鲜活的生命。不像我们在学校,插管就只有一个模具摆在那,让你练习。人是有感觉的,他是会痛的。

他们也不想

来精神科轮转不到一个月,我就决定了,要留在这里。

原因其实挺简单,我觉得病人很可怜,想要照顾他们。我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和他们相处,会觉得轻松些。

我爸妈其实很担心,「一个女孩子在精神科,太危险了,对象都不好找」,害怕别人议论:「在精神科工作久了,是不是脑子也会有问题?」

我告诉他们,别人都待得下,那我也可以。我们自己开心地生活,没有碍着谁,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想法?他们一想也是,觉得我快乐就好。

患者发病和不发病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他们正常吃药的话控制的很好,和普通人一样。我刚进科,他们还会很有礼貌地打招呼:「你好啊,你是新来的吗?」

病人发病时,伤害还是不可避免。被踢,被喷口水,或是一巴掌扇在脸上,打在头上,都有过。但毕竟他们是病人,自己就会想,「算了,很正常,『小孩子』嘛」。犯了事,过一会儿他们又可可爱爱的出现在你面前,你会觉得,这么可爱的人,肯定不会是故意的。

病人的房间

图源:受访者供图

有时候也会挺生气,产生负面情绪。有的病人生活环境可能不太一样,接受的教育也不一样,他会骂人,而且骂得很糟糕,会戳你的痛处,全部加在你身上,听的人都觉得尴尬。

一次,我值大夜班,一个病人用很糟糕、很恶心的词,叫着骂了我一晚上。天亮之后,我脑子里一直有回音。

平时对他很好,但他一犯病就这样了,让你觉得「哎,人生不值得」。但过了两天,我又见到他,他还记得自己骂了我一晚上,对我道歉,说真的对不起,我不应该骂你的。

我意识到,突然发病,他们也不想的。

精神分裂症患者会出现幻听,幻视、幻触和幻嗅。有病人说,自己总会闻到尸体的味道,或者听到墙的那边总有人在骂他。站在他的角度一想,肯定很恐怖、很崩溃。他也很难。

在这之后,我就不会太计较了。觉得气的时候,先喝口水,再过去问他,你骂得不累吗?「我——不——累!」「行,继续吧,继续吧。」有时候自己都气笑了。

我们有个女病人,发病的时候,抡起菜刀把她婆婆追了两条街。人们看到就觉得:这人是精神病,脑子有问题,会打人,会拿刀砍人。但她不发病的时候很贤惠、很温柔,也很有礼貌、有耐心,人们看不到她的这一面。

病人有时候会比较躁,我觉得这可能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自己,没有人能伤害到我」。

看见他人

很多人一听说身边人曾住过精神病院,会很忌讳。看不起他,或者议论纷纷。这些议论会潜移默化,长期下去,这个人便会失去平常心。

我认识一个女孩,比我大一些。她对爱情有向往,但依然不好意思去接触男生。我们出院的病人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会隐瞒自己患病的经历。

其实病人出院,融入社会、进入各行各业后,表现都挺不错的。

有一个病人开了家店,每天跟人聊天,那一带的人都觉得他很热情,开朗活泼。没有人知道他一度想自杀。

我能够理解人们对精神残障患者、医护人员的不理解,但我不赞同。

人都有多面性,我们偶尔会冲动、会崩溃,他们也会。每个人的表现形式不一样,为什么我们可以(情绪波动),他们就不行。也许他们的攻击性会稍强一些,但也别对他们指指点点,避之不及。

大多数精神残障患者的家庭都不太富裕。看病的花销、陪伴患者的人力物力、置办被砸毁的家具……一个精神残障患者可能会拖垮一个家。

护士给患有精神残障的老人喂饭

图源:IC photo

有时候他们还会在外面损伤一些财物,家人也要赔。别人不会觉得「你们家这是病人,我原谅你吧。」人家觉得「你们家出了个精神病人,但是你们把我东西搞坏了就得赔。」

在病院工作,时常见证人情冷暖。有的老病人没有近亲,只有侄子侄女在管。到月了,他们就安排一下,带着病人去银行,把他的退休金取出来,取完之后就不见人了。你说是亲人,但他们亲吗?谁会管他呢。

经过治疗,恢复得好的病人,其实可以接回家。但家人不愿意,他们也很害怕。

有一个病人,在我们科待了很久,他很好说话,有病说个什么东西,他都说:「行吧,好吧也行。」有时还会给我们帮忙。做晨间护理的时候,他帮我们铺床,我们在抹桌子,他也拿个抹布跟着擦。我觉得可能在外面都遇不到这样的好人。

我从来没见他发过病,但他的家人没有来接过他。他跟我们说他会想家。他会想家,会难过,会想他家里的兄弟姐妹。

他每个月交 600 块钱伙食费,三餐吃我们定的盒饭。伙食费没有的时候,我们会垫一部分,找个合适的时间联系他家里人。

但他家里有时连伙食费都不愿意交,甚至不愿意接电话。更别提病人说,我想跟我家人说说话,我想回家。他们根本就不愿意接受,就好像这个人在家里,已经被抛弃了,只是多出来的 600 块钱。

后来他告诉我,已经不想家了。「想有什么意思呢?想也回不去了。」

照见自己

在精神科,我接触过的几个网瘾少年,有的孩子,纯粹就是想获得关注。

跟他聊天,他说:「我也没那么大网瘾,就是在家无聊玩一下,他们不给我玩,我就有点暴躁。」

我说:「稍微有点控制嘛,一家人和和睦睦多好。」

他回我:「反正我做好了也没人夸我。」看,一下子就暴露出来了。

我特别能够理解他们。小学毕业,我离开农村,被爸妈接到城市,进入了一个新的环境。初中生们会抱团,那也是一种暴力,他们聊当地好吃的和好玩的,但我都不懂,只能沉默。

虽然我不怎么爱说话,但其实也想要别人看到我。当时甚至有种感觉:是不是我做成什么样子都不会有人管。做得好,没有人会夸我,做的不好,好歹还有人骂我两句。

淘气一点,发出点声响,干些小坏事,是为了获得关注,让老师、家长能看到你,把心思花在你身上。当时,我把自己的作业本藏起来,让大人们帮着找。

后来我也明白,小孩子内心都是很敏感的,他需要听见更多的表达。「我喜欢你,我好爱你」,他必须得听到才可以。如果觉得自己感受不到关心,时间长了,就可能出现各种状况。

梦梦小时候,喜欢爬到屋顶看晚霞

图源:受访者供图

我们的精神残障患者,有遗传的因素,也有家庭的因素。生长环境造就了人的性格,家庭矛盾、暴力、关心的缺失,都会对他们产生影响。

我们去照顾患者,对他们有所付出,希望他们能变好,能好好地生活,也会从他们身上获得温暖。

我们的女患者,会把病房叫作「宿舍」,有一个病人,骂另一个往地上倒水的病人,「你住在这里,这是家啊,家你都不知道爱护吗?」

令我印象很深的,是一个患焦虑症的老婆婆,70 来岁,瘦瘦小小的,一天到晚皱着脸。

焦虑病症发作的时候,她会从早到晚不停地喊,不断重复:「护士我膝盖疼」,「护士我膝盖疼」,「护士我膝盖疼」。一直这样叫你,会让人有些烦躁。

精神病院里的老人

图源:IC photo

但也就是这个老婆婆,每年冬天都会摸一下我的手:「你手怎么这么凉,我把我的马甲给你穿。」

我说,「不用啦,我不穿马甲。」

「我拿给你拿给你,别客气,你不要不好意思。」

「我觉得你身上这件紫碎花的袄子还怪好看嘞」,我跟她开玩笑,结果老婆婆当即就把拉链拉下来了,要脱给我,「没事,我里面还有一件」,我赶紧说不用不用。

最后,她把胳膊张开,要我把手伸到她腋下夹住,「来,我给你捂一下。」

我觉得她特别可爱。和病人们相处的日子,慢慢的,很舒适。

那年,我在医院的平台上种了迎春和鸢尾。我常常「捡破烂」,把人家丢掉不要的花枝带回去种。垃圾桶旁的蔷薇,被丢在楼底的绣球,抡起来就走。种上之后,它们慢慢焕发生机,开得很漂亮。

梦梦在平台种的花

图源:受访者供图

我种的小月季也开始打苞,花苞小小的,指甲盖那么大。这些花每一种都很可爱,很独特。它们来这世上,总有自己存在的必要性。

撰文:刘之湄

监制:苏惟楚

封面图来源: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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