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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 | 志愿者与残障人士:三更半夜我可以吃香蕉吗?

2021-05-10 19: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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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天,你卧病在床,僵硬的身体甚至连翻身都要依靠他人,病痛让你无法入睡,凌晨三点,你想吃一根香蕉,你会唤醒趴在你身边的照顾者吗? 

鹿野靖明会,而且他还要吃两根。

鹿野靖明在12岁时罹患肌肉萎缩症,医生预判他活不过18岁,身体的退化将他捆绑在轮椅上,能够活动的只有头部和双手。在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只能看着头顶的天花板,数着上面的孔洞。他没有所谓的个人空间,因为使用人工呼吸机后,他需要24小时的陪伴,需要志愿者帮他吸痰。

在人们的既定印象中,需要全天候陪护的患者,要么生活在在医院或医疗机构中,要么在家中由家属负责照顾,但鹿野却打破了社会对残障人士的框架,在23岁时开启了长达19年的自立生活。作家渡边一史将此编撰为书,名为《三更半夜居然要吃香蕉》。

“希望想哭的时候,有可以独自哭泣的房间”

鹿野的自立生活与常人不同,自立并不代表他要独自一人生活,也不意味着他不需要他人的帮助,不需要政府的支援,不需要社会的关注。毕竟在一天24小时中,瘫痪在床的鹿野需要4名护工轮流陪伴,在找不到志愿者时,他也需要政府的补贴来支付护工陪夜的费用。

鹿野追求的自立生活,是不用长期生活在医院或特殊疗养机构中,不用遵守机构的时间表,不会被禁止外出,不会被限制交友,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活动,可以睡懒觉,可以吃零食,可以交女友,也可以在三更半夜吃香蕉。自立的生活代表着自我对生活的把控。

鹿野对自立生活的尝试与向往源于“一五会”的一系列运动。“一五会”是由西村秀夫、小山内美智子等残障人士建立的协会,致力于改变日本社会对残障人士的集中化管理,提倡照料式住宅与建立护理费补助制度等。

“一五会”起源于1976年,当时西村与小山内参加了关于建设“北海道立福利村”的讨论,政府计划在远离人烟的地区建立能够收容400多名重度残障者的福利设施。在1960年代到1970年代,将重度残障者收容在大型设施中进行“保护”是日本社会的一种趋势。但被父母代表的两人对于政府的计划并不满意,小山内认为残障者不应该脱离社会、成群生活,集体式照料的结果便是残障人士失去对生活的自主权,失去主体性,于是在1977年她召开了“福利村提倡议会”。

在那场会议中,残障者们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希望不要根据残障程度来区分建筑”,“希望设施设计的像家一样,有客厅,有各自的房间”,“希望设施人员与残障者不是上下关系或主从关系”,“希望想哭的时候,有可以独自哭泣的房间”。

集中式管理方便医生、护工、志愿者们的工作,也节省劳动力、设施空间、与社会资源。但残障者的需求却被噤声,他们也需要个人空间,也希望能够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也希望能有平等的关系。

相比于集中式管理,自立生活让残障者有了更多自由的时间与空间,但也让鹿野操碎了心。由于当时日本的居家福利制度不够完善,政府派遣的护工与提供的补贴无法满足自立生活的需求,鹿野便需要自己招募并培训志愿者。他在各个大学发布“招募志愿者”的传单,或是向教会寻求帮助。

由于志愿者大部分由大学生构成,在考试周、假期、与毕业季,看护安排会出现很多空缺,鹿野需要花上很长的时间通过电话的方式一一询问。“喂?下周五的陪夜你有时间吗?很忙吗?这样啊,辛苦了,那下次再说吧。”

在鹿野19年的自立生活中,共有超过500名志愿者加入到护理的队伍,他们帮鹿野翻身、帮鹿野吸痰、帮他穿衣服、帮他刷牙、帮他推着轮椅带他来到户外,也为他租借色情光碟。在95本《看护笔记》中,记录着鹿野与志愿者们的点点滴滴,但看护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鹿野也不是一个“乖宝宝”。

“这个家的主人是我”

对于志愿者与残障人士而言,压抑情绪与隐瞒需求是常见的、默认的,被要求的。志愿者是善良的、体贴的、不怕脏不怕累的,他们需要一直挂着笑容,板着脸的照顾会被认为态度不端,嫌弃屎尿则会让残障人士陷入尴尬。志愿者山内在喂饭时注意到鹿野滴下了口水,他本能地用手接住,他认为 “不能觉得口水脏,为了不冒犯鹿野、不伤害他,我处处小心翼翼。”作者渡边一史在帮鹿野更换尿垫时,也尽量展现出“我不觉得你尿很脏”的态度。

将护理过程常态化,强行压抑个人的抗拒感,假装若无其事,一方面照顾残障人士的情绪,另一方面也维护自己内心对志愿者的定义。但看似体贴的行为,在鹿野看来反而是一种至上而下的高傲,是一种施舍。

并且,鹿野也不是一个典型的残障人士。被照顾的一方往往被要求不能任性,被要求心怀感恩,不给照顾者添麻烦。残障人士会因为一再麻烦他人而愧疚,因此减少表达需求的次数。但鹿野是个另类,他总能毫无顾忌地喊出“我要喝果汁!”“我要看电视!”“我要吃哈密瓜!”“我买橙汁去,要果汁含量100%的!”

鹿野是这个家的中心,他会因为志愿者的失误而大喊“滚出去”,会因为失眠、有心事等原因在深夜给志愿者打电话,也会大胆地向女性志愿者表达自己的爱意。他说“提出需求才能得到满足,所以不要害怕提出需求”。

虽然24小时都只能躺在床上,但鹿野不是志愿者手中的提线木偶。作为被照顾的一方,他并没有陷入情绪的被动,没有因为麻烦他人而内疚、自责,没有因此觉得自己是个拖油瓶,没有怀疑自己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作为旁观者,鹿野的行为会被认为太过任性,给志愿者增加负担。但这样的表达是相互的,志愿者们也不会因为鹿野的残缺而委曲求全,压抑自身。鹿野曾向一名翻译表白,这让她不知所措,但熟悉鹿野的志愿者告诉翻译,“你就把他当作是普通男人一脚踹开,明明白白地说‘我讨厌你!’就行了,这也正是鹿野期望的生活。”

彼此坦诚,不压抑个人的需求与情绪,是志愿者与鹿野在互动中保持主体性的关键。鹿野不需要因为自己的缺陷而感到抱歉,志愿者们也不必神圣化彼此,从照顾与被照顾的关系回归到人与人的关系,这样才能保证互动的可持续,志愿者山内便是很好的例子。鹿野在安装人工呼吸机后无法抽烟,但在他渴望抽烟时,还是会让志愿者帮他买烟。但山内并没有服从鹿野的要求,两人为此而争吵,鹿野则在闹完脾气后妥协。

“鹿野先生想抽烟的话,让他抽便是,这便是护理。但如果自己一声不吭地照做,恐怕会因为压力太大而辞去志愿者的工作。”山内说道。

“当志愿者的原因,首先是想改变自己吧”

志愿者与残障人士的关系,一定是照顾与被照顾的吗?残障人士一定是被给予的一方吗?在鹿野的家里,在《看护笔记》中,这一既定印象被推翻,志愿者们也是受照顾的一方,他们在护理的过程中更好地认识自己,在与鹿野的互动中得到蜕变与成长。

鹿野的自立生活是一场实验,重度残障人士能否脱离医院、机构、与家庭独立生活呢?而志愿者又能否代替医生、护士进行吸痰服务呢?鹿野在安装人工呼吸机后,出院变得更为艰难,因为吸痰属于医疗行为,需要一定的护理知识,是只有医生、护士、医疗工作者才能够操作的行为。因为稍有不慎,便会造成患者呼吸困难,因此也只有血亲能够在必要时帮助患者吸痰。而鹿野将这一行为托付给志愿者,将他们统称为自己的家人,他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教材,教会志愿者们如何操作,对于原本便是护理专业的学生而言,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除了专业知识外,志愿者们也在鹿野这实现了自我改变。内藤便是被鹿野要求滚蛋的男孩,其他志愿者评价他是个“笨拙又自卑”的孩子,而“一事无成”是内藤对自己的看法。在当志愿者之前,他是个迷茫的大学生,他随波逐流地考入大学、加入社团、休学打工,却始终找不到人生的方向与生活的意义。在接到志愿者的招募传单时,他觉得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最后一次能够改变自己的机会。

在被鹿野要求离开时,内藤拒绝了,在加入志愿一年后,内藤在《看护笔记》中写道,“如果当时逃跑了,我恐怕还是以前那个吊儿郎当的自己,自卑感时常萦绕不去吧。”

与内藤相似,山内也在志愿活动中实现自我改变。虽然山内不像内藤那样自卑,但他的大学生活也让他看不到未来的方向。因为贪玩而无法按时毕业,延毕期间的生活也是“吃饭-睡觉-打麻将”的循环,山内曾焦虑地问自己“我到底在干什么呢”?他希望志愿工作能够将他从堕落的生活中拉回正轨。

“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会来,反正想通过鹿野先生来了解自己,从鹿野先生那提升自己。心胸狭窄的我如今会坚持做志愿者,大概也是想让自己产生这种感受吧。”山内在《看护笔记》中表达了自己的目的。之后,山内也根据在鹿野这的志愿生活,撰写了硕士毕业论文——《身体残障者的居家生活与护理体制》。

在鹿野的家中,志愿者与残障人士的关系,不再是强者与弱者,看护者与被看护者的关系,这些既定的标签被摘去,最后实现的是双向的人际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关系。

鹿野自立生活的实践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让人们重新思考残障者与照料者间的关系,也重新审视社会对于残障者的关照是否只是形式上福利。除此之外,这对于老年群体也同样具有借鉴意义。居家养老该如何处理护理者与老人的关系?家人在照顾老人时是否要压抑自己的情绪?老年人该如何恰当地说出自己的需求?养老机构该如何设置空间?如何最大程度地保障老年人的自由与主体性?这些都是值得探讨与实践的问题。

后记

在本书是在上周通勤时看完的,28站的来回刚好可以看完一章。在看第一章时,我被鹿野先生的任性吓到,因为讨好型人格的我不太会直接地说出自己的需求,害怕麻烦别人的我每次都要犹豫好久才会开口。但就像作者说的,如果鹿野先生不任性的话,他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呢?连翻身都需要人帮忙的他,该如何满足自己的日常需求呢?越是深入,越能理解鹿野的生活,也越觉得他生活的不易。

在看最后一章时,心情便像坐过山车一样。原本默认鹿野先生一定还在世,但看到鹿野先生心脏第一次停止时,感觉眼眶瞬间湿了;看到被抢救回来后,又松了一口气,放心地笑了;结果才翻了一页,鹿野先生便真正地离去了,看到他最后体贴地让志愿者们回家,以及作者对于这一部分的分析,我好难过啊,悄悄在地铁上抹泪,因为有一种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为了不让我难过,选择自己悄悄地离开。

鹿野常常会问志愿者一个问题,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下一年了,你会做些什么?志愿者们想去旅游,想多陪陪家人,想把仇人揍一顿,想多吃些美食,大家也都感慨要珍惜眼下的时光,要好好地生活。我也问了我自己,我会怎么做呢?我应该会大哭一场吧,哭完后继续日常的生活,不会有太多的改变,照常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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