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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有PTSD的我,差点杀了我的妻子

2021-05-12 19:1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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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李冉 全民故事计划 收录于话题#我在俄罗斯留学的日子6个

子弹没有杀了他,平静的生活毁了他。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72个故事—

有段时间我在食堂吃饭,食堂的电视台总是转播射击类的比赛。俄罗斯的许多选手在这类比赛中的成绩十分亮眼。见同桌一起吃饭的同学看电视时表现得无比淡定,我便和同学聊起了关于俄罗斯人在射击类的比赛成绩如此好的原因。

同学见我有兴致,也很高兴地同我讲起来。

同学说她们在读小学时就有上枪械课,只不过这几年逐渐取消了,所以她们的选手在各类射击类比赛中拿到好名次也并不令人奇怪。但对于从没摸过枪械的我来说,这实在是太吸引人了。

之后,我询问瓦夏关于射击类的事情,出于警察的敏感,瓦夏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待我解释清楚缘由,他才松了一口气,并表示可以带我去当地很有名的一家射击俱乐部开开眼界。

许多人不知道,俄罗斯是合法持枪国家,它与一些欧美国家一样,持枪需要持枪证。所以早些年有人为了拿到持枪证,会到射击俱乐部来练手,射击爱好者也在这里过过手瘾。只不过近几年俄罗斯境内持枪犯案的恶性事件增多,政府对枪械管控力度变大,致使持枪证越来越难拿。因此那些射击俱乐部就变成射击爱好者的天堂。

很快,瓦夏就带我去了射击俱乐部。

那天下午,初进那家射击俱乐部的大门,我就被眼前满墙展示的枪械震撼到了。我刚拿出手机准备拍照,就被忽然出现的工作人员大声呵斥。

他警告我这里不许拍照。我连忙收起手机,可那个工作人员的声音出现得太突兀,我被吓了一跳,拉着瓦夏的手臂有点想打退堂鼓。

瓦夏见状,知道我被吓到了,立刻要求那个工作人员道歉,可那人语气还是异常的凶。

僵持之际,一个个子很高,体型健硕,身穿着运动服,腹部微隆的光头男人走了过来。

他和那个很凶的工作人员交耳轻声说了几句话,那人看了我们一眼,很快就走了。

男人堆起笑容,向我们伸出手,“刚才的事我很抱歉,我叫鲍里斯,是这里的枪械教练。”

气氛渐渐缓和,鲍里斯带着我们一边走,一边给我们讲解关于射击时需要注意的事项。

鲍里斯讲话的语速不快,给了我反应的余地。但在说到某段话时,我没听懂,我看了一眼瓦夏,希望他给我解释一下。可瓦夏却完全沉迷于周围的枪械中,丝毫没有注意到求助的我。

鲍里斯见状笑了一下,他转换了一口非常标准的英语问我,“你能听懂英语吗?”

我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点点头。

讲解完,他带我们进入射击场,进场后他一改之前的态度,变得严肃起来。他认真地要求我注意刚刚他已经重复好几遍的安全须知,并且帮我戴好耳罩,又检查了好几遍枪械设备。等一切检查完毕,他才允许我对准前方的靶子开枪。

第一次玩射击的我,打偏了好多发。

拿到靶纸时,我看着瓦夏几乎满环的靶纸好生羡慕。瓦夏笑我脱靶脱得太厉害,便手把手地教我怎么打,而这几枪,每发子弹都正中靶心。

射击俱乐部 | 作者图

一旁的鲍里斯对瓦夏的枪法赞不绝口,连说了好几个“молодец”(非常棒)并询问瓦夏的职业。在得知瓦夏是警察后,他就很热情地拉着瓦夏,非要比试比试。而瓦夏竟也一口答应下来。

刚开始的几枪,两人的环数不相上下,很快我注意到鲍里斯开枪的速度变慢了,额头渗出汗珠,手也控制不住地发抖。我还没来得及提醒正打得开心的瓦夏,鲍里斯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他的样子着实吓了我们一跳。

瓦夏立刻摘下耳罩,查看他的状态并示意我出去找人,而鲍里斯却制止了我。他让我们搀扶着他到旁边休息。我看着鲍里斯,询问他是否真的不需要找其他人来,他用力地点点头。事已至此,我们也并没有强求,扶他去了旁边的休息区。

又过了一会儿,鲍里斯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他在我和瓦夏的诧异中站直身体,语气郑重地对我们说,“请不要把今天的事对别人说,尤其是我手抖的事。”我和瓦夏面面相觑,点了点头。

自那次之后,每到周末,瓦夏都会拉着我去射击俱乐部。次数多了,便和鲍里斯熟悉起来。

鲍里斯非常忙,有时需要等他空出时间来给我们做指导,偶尔等的时间太久,鲍里斯也会推荐其他的同事来招待我们。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与其他经常来这家射击俱乐部的人闲聊才得知,鲍里斯是这里的金牌教练,找他的人非常多。

那天,我和瓦夏早早就来到射击俱乐部,等了好久也没等到鲍里斯。我找到工作人员询问,鲍里斯当天是否有时间,那个人对着鲍里斯的方向努了努嘴,“他正教一个公子哥儿打枪呢。”

我和瓦夏顺着他说的方向看过去。

在犹如被透明玻璃一般隔开的一间间射击场地,鲍里斯正对着漂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年轻人说着什么。那个年轻人漫不经心地听着,而鲍里斯的表情也愈加严肃。他也曾给我们讲解过如何射击不同的靶子,而他的判断力和反应能力非常快,这让经受过专业训练的瓦夏都自叹不如。

我们看着靶场里的鲍里斯和那个年轻人,能清楚地看到在他的指导下,那个年轻人的上靶率比之前高了很多,可还是有几发子弹脱靶了。

整个过程,鲍里斯都没有摸枪。

我看了看手表,算着鲍里斯与年轻人对训的时间应该快结束了,正准备去存东西,瓦夏却突然抓住我,让我待在原地别动,说完跑了过去。

我有些懵,但还是跟上了瓦夏的脚步。

跑进了那间屋子,我被鲍里斯的样子吓呆了。

他正跪坐在那个年轻人的身上,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眼神里全是凶狠,仿佛要致那个年轻人于死地。那个年轻人正奋力挣扎想摆脱鲍里斯的钳制,嘴里还骂着脏话。瓦夏与其他几个工作人员也正在拼命拉扯着鲍里斯,试图解救那个年轻人,可鲍里斯此时此刻仿佛已经失去了理智,直到他手下的年轻人不再挣扎反抗,嘴里的咒骂转化成了祈求,到最后没了声音,他才松手。

我看着鲍里斯被拖到了一旁,瓦夏压着他的肩膀,周围的人开始对那个年轻人展开急救。

那一瞬间,鲍里斯的眼里竟满是惊恐。

射击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很快报警了,瓦夏与前来的警察简单交代事情的经过,并且和他们带着鲍里斯一起回了警局。我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混乱。我跟鲍里斯学过那么多次射击,如果他出于任何原因,发怒起来攻击我,我的脖子在他的手里简直如同掰断一根胡萝卜一般容易。

正当我为刚刚发生的一切感到心有余悸时,另一个女射击教练朝我走了过来。以前我们在鲍里斯太忙时,找她做过教练,所以我俩还算熟识。

她递给我一瓶水,并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我们坐在那里,长达十多分钟的沉默。

“吓坏了吧?”女教练开口道。

我没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她没有在意,而是自顾自地说,“那个年轻人不应该刺激鲍里斯,一直让他拿枪的。”

“那也不是他无故攻击别人的理由,”我反驳道,“如果不是因为今天人多,他可能就把他杀了。”那位女教练看着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她没有接我的话,“鲍里斯是个老兵。”

我听到这一句,手里捏着水瓶蓦然一紧。

“鲍里斯,他以前上过新千年初的车臣战场,”女教练接着说,“你是外国人,可能不了解那场战争有多惨烈,鲍里斯是从尸山火海里爬回来的,只是回来的不止是他,还有别的东西。”

鲍里斯被释放后,我和瓦夏买了水果去看他。

见到我们,他先是惊讶,很快他表现得很高兴。他像以往一样温和,并且再次给我们道歉。

在谈及他的现状,鲍里斯表现得很乐观,只是这一次,他丢掉了射击俱乐部的工作。

他说他也理解,哪个射击俱乐部会要一个会忽然发狂而且会攻击人的教练呢,他还笑着说,“当射击教练累了这么久,几乎全年无休,但这次终于可以当做是休假了,好好休息一下。”

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患有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吗?”站在一旁瓦夏使劲地挖了我一眼。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我刚要道歉,鲍里斯打断了我,但他没有答“是”或“不是”,而是抬眼看着我说道,“你没有见过真实被枪击后的人吧?”

我摇头。

他叹了一口气,神色恍惚,“你是幸运的,只是我,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那天,鲍里斯讲了许多他在战场上见过的事。

他是与他的好朋友一起应召进入军队的。

本来他们是怀抱着报效祖国的决心,踏入了那场他们以为可以很快结束的战争,只是没想到,那场战争最后成了人间地狱。印象最深的,是鲍里斯与战友正趴在战壕里伏击敌人,“那时候周围很安静,你们想想不到的那种安静,可你并不知道这安静会被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子弹打破。”

“那个战壕里,我们发起好几次攻击,等到清理战场时,我才近距离看到那些被我们扫射的身体。其中有个孩子,他很年轻,看起来和我表弟一般大,他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都是泥。其实这种场景我不是第一次见,毕竟我们已经历过很多次战斗。”他有些不忍说下去。

“可那次与以往不同。以前那些尸体大多都是成年人,而那次却是个那么小的孩子。战场上怎么会有孩子,我站在那里,手碰到了我的枪管,它没有刚才那么烫,其实已经冷了下来,可我却缩了一下手,感觉它比任何时候都要烫。我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记得那张脸,他总在我的梦里出现,最后演化成我每次开枪,眼前都会浮现那张脸,让我觉得自己无比罪恶。”

即使这样,在后来的战斗中,鲍里斯仍旧保持强劲的战斗力,甚至受过军队的表彰。

可这些荣誉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开始喝酒,试图麻痹自己。然而这样的自我麻痹并未奏效。

一场更大的灾难向他袭来。

那是一次和平常一样的战斗,鲍里斯像以往一样,看着面前的敌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心里盘算着快要结束了。正当这时,鲍里斯看到一个敌方士兵,他的脸看起来无比稚嫩,和他之前在战壕里看到的那个孩子似乎一样大。他的手竟开始不受控地不断地抖起来。他闭上眼睛放下枪,正想冷静一会儿,可他没想到的是,耳边忽然传来子弹击中物体的声音。鲍里斯愣住了。

他看着身边刚刚正在和他插科打诨的战友,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手里还握着枪。队友的头顶一股股地冒着鲜血,伴随着飞溅而出的脑浆。鲍里斯说他当时的胃还没来得及做出呕吐反应,他的手却像是膝跳反应一样,迅速重新架起了枪,把刚才命中自己战友的年轻人,一枪爆头。

从那以后,鲍里斯的手就不受控地发抖,而且越来越严重。尽管他不断给自己暗示,无论对方多大都是敌人,杀敌是天经地义的,可他仍旧控制不了自己,甚至开始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

某次行动后,鲍里斯与战友发生口角,差点扭断那个人的胳膊。所有人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他们说我疯了,”鲍里斯长叹了一口气。

经此一事,他被迫退役,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没人告诉他,他到底是怎么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回家后,面对妻子的怀抱和两个可爱的孩子,鲍里斯的心渐渐放松下来。哪怕他仍旧会在妻子做饭时恍惚觉得,那味道像极了战场中尸体燃烧的味道,而在为儿子庆生时,亲朋打开礼花,他会下意识地趴在地上,护住头部,还会在午夜梦回重回战场,在睡梦之中大呼小叫。

鲍里斯本以为日子会逐渐回归于平静,可他没想到,平静的生活正拖着他堕入深渊。

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鲍里斯开始找工作。

那时的俄罗斯百废待兴,找份工作实在太难了。他渐渐发现,其他人会的手艺,他什么都不会。而出力气的活,又根本轮不到他。

一筹莫展之际,以前的战友找到了他,推荐他到一些射击馆做教练。鲍里斯本想拒绝,可他想到还有妻儿要养,只好应承下来。

他本以为,自己经过时间的安抚后会渐渐好转,可每当他摸枪的时候,手就会止不住地发抖,并且任何一点点事情都会点燃他的情绪。而看到被吓到的妻子后,他又会无比内疚。

每当绝望的时候,他就安慰自己,只是教人打枪,又不是杀人,这两者之间没什么可比性。

那天夜里,这份苦苦维持的安静被打破了。

那天,鲍里斯又梦到了自己在战场上。

一个敌人用手臂勾住他的脖子,用枪指着他的脑袋。鲍里斯拼命挣扎,他不想死,可拿着枪的手再次不受控地抖动起来。在梦里,鲍里斯拼尽了全力反抗。很快敌人就被他掐住了脖子,那人的眼神逐渐失焦,正当鲍里斯为自己战胜敌人而准备松一口气时,鲍里斯却在“敌人”放弃挣扎的那一瞬间,听到了妻子叫他名字的声音。

他惊恐地松开手,发现自己正压着妻子的身上。

妻子的脖子上还有他的手指印。

他终于向妻子坦白,妻子在震惊中听完鲍里斯的叙述,并表示理解他的遭遇,可妻子同样担心他的的行径会伤害到她和孩子。鲍里斯与妻子的想法一致,自那以后,他开始和妻子分居。

那之后,鲍里斯很长一段时间与之前的战友瓦西里住在一起。不同的是,瓦西里的妻子受不了回来后的丈夫变得喜怒无常,已经与他离婚。

“他们俩还是青梅竹马,”鲍里斯语气淡漠地说,“瓦希里的妻子不止一次对瓦希里说,她真希望他那时死在战场。”瓦夏问,“那后来呢?”

“没有后来。瓦希里在离婚后不久就吞枪自杀了。用他那只和我一样颤抖的手,”鲍里斯举起自己的手,“所以我很感谢我的妻子,她给了我还必须活在这世上的理由,即使活着很痛苦。”

听完他的故事,我再没去过射击俱乐部。

只是,我和瓦夏仍会去探望鲍里斯。

那次事件过后,鲍里斯又找了一家俱乐部教人打枪,也再一次因情绪失控攻击他人被制伏。

而他的病情终于被权威医疗机构认定。

鲍里斯患上了PTSD。

2019年3月,他被送往一家康复中心做康复治疗。

鲍里斯住的康复中心 | 作者图

我与瓦夏特意去康复中心看他,他正和其他的人一起玩着桌球游戏,满脸挂着笑容。

看我们来了后,他开心地冲着我们挥手。

聊到关于未来的打算,鲍里斯没说话。

半晌,他才缓缓吐出几个单词,“我不知道。”

“但我会努力好起来。”他看着我们笑了笑,语气轻快,转而看向窗外。窗外几个小孩子正拿着玩具枪跑来跑去,而此刻笑容僵在鲍里斯的脸上,我留意到,他的眼神里仍旧带着恐惧。

作者李冉,俄罗斯留学生

编辑 | 蒲末释

原标题:《患有PTSD的我,差点杀了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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