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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之道 | 贡华南:儒家用忙来骂人,用闲来表扬自己

澎湃新闻记者 张博 实习生 杨茜
2014-09-18 21:04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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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自上世纪初以来,反对古代传统文化成为中国现代思潮发轫之始,其中占据古代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儒家思想更成众矢之的,受到前所未有的攻击。百年中,随着传统社会的瓦解,生活方式的变化,儒家文化似已成云烟往事,虽时有儒者赓续其学、振发其旨,却难挽其颓势。然而近年来,中国社会出现了一种向传统价值和传统生活的转向,所谓“国学热”即其明证。一批被称为“新儒家”的学者正努力应对社会现实作出调整,以求在古代思想中,挖掘中国现代化的思想资源。

        儒家学说,特别是儒家的现代政治学说,在如今的中国究竟是“皮之不存,毛之焉附”,还是潜龙在渊,大有可为?为此,澎湃新闻将陆续刊发我们对当代儒学学者的访谈与文章,以求展现这种社会思潮的大致轮廓,供读者讨论。

        以下为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对儒者贡华南的访谈。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贡华南,深研中国哲学,细察现代人心,发展出别具一格的“味觉中心主义”理论。出版著作有《味与味道》《知识与存在》。近年思考以“忙”与“闲”为核心,剖析当代人的存在境遇和精神谱系,是其“重建中国哲学”之深远追求的组成部分。让我们来听听贡华南对当前时代人心变迁的诊断。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哲学教授贡华南。

酒的精神压倒茶的精神,产生了“烦”

        澎湃新闻:你有一篇文章是讲酒与茶的。请问为什么想从这个点切入,切入后想讲什么呢?
        贡华南:《茶与酒》那篇文章是我即将出版的新书的一章,书名叫《忙与闲》。
        这本书第一章讲“忙”,讨论当代中国——特别是上海,这类沿海地区——最典型的生存状态。我用“忙人”来概括当代人的主体,当代人就是忙人。以“忙”作为最普遍的生存现象、生存状态来切入讨论当代人的精神状况。
        当代人由忙到累,所以书的第二章讨论“累”的问题,包括:人活着为什么这么累?累对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累是如何发生的?人如何解脱累?等等。
        第三章我讨论了“烦”的问题。何谓烦?我从“茶”与“酒”切入“烦”的问题。传统中国对于茶和酒有非常深厚的领悟。茶有《茶经》,酒有《酒经》,对茶和酒的理解相应产生了茶的精神和酒的精神。这两种精神正好相反。茶是至寒之物,由寒产生凝聚、收摄、节制、持守等品性,这既是茶的品格,也是茶对人的精神之作用。酒是大热之物。由热产生不断地升腾、涌现、突破等品格。在当代,酒的精神压倒茶的精神,就产生了生理、心理、精神层面的“烦”。“烦”的基本意思就是头疼,你看这个汉语造字就是这个意思,就是头上火,头疼。
        中国人对寒热的理解很有意思,总是用寒热来理解人与物。比如说“头要凉,脚要热”才健康,脚热则人的能量才会从下往上不断涌生,头凉则精神可得凝聚。热上行,凉下行,人才健康。头热脚凉,人就会出问题。
        在当代,大家纷纷趋向发挥酒的精神,即不断升腾、涌现、突破,而不知持守、凝聚,即忘掉了茶的精神。有酒无茶,生理、心理、精神普遍失衡,于是“烦”就成为普遍的情态。
        按照我的理解,当代人被酒的精神所占据,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我们总是要追求发展,追求进步,追求上升,追求GDP不断增长。对个人来说,则表现在追求各种生活的指标、业绩的增长,比如赚了多少钱,赢了多少尊重,赢得多少荣誉,这一切都在追求突破。把不断突破和增长视为理所当然的真理,视为正的价值,由此导致不断层层突破层层升腾。当人不断上升、升腾时,面对物的时候,与物相碰撞,面对他人的时候,与他人相冲突。面对制度,面对世界亦然。我们不断的升腾恰恰遇到世界万物对人的层层制约。烦就产生于这样的过程当中。
        人为什么这么烦,简单说就是容不下他人,容不下他物,容不下这个世界,唯有自己勇往无前向上的升腾。烦与忙、累、怕相互缠结。我觉得这些问题都是当代人中最实在的最普遍的,所以我会来讨论这些问题。

追求一个健全的生命,实际上它的要求是很低的

        澎湃新闻:你在书中提供解决这些问题的药方了么,比如多喝点茶、少喝点酒?

        贡华南:忙、累、烦,当然并非我们满意的生活状态。按照我的理解,或者说运用传统方式处理的话,我们更建议发扬茶的精神。
        茶的精神不是上升升腾突破,茶是一种凝聚、持守、收摄的力量与精神趋向。通过收摄凝聚知道自己的边界,知道自己是什么,明白人和物的界限,人和人的界限,人在天地中的位置。以此应对能力、人格不断突破之酒精神的泛滥。发扬茶精神不限于喝茶,主要是调动一种精神态势。
        人忙意味着心灵的迷失,累意味着自由的丧失,烦意味着与物不断突破冲撞,怕意味着主宰的迷失。首先你要意识到这是个问题,是个生理的问题,心理的问题,也是个精神的问题。
        那么我们的传统提供了哪些资源来应对呢?我有一章叫“空”。平常我们老说自己没空,没空意味着什么。我讨论了对“空”的解释,听起来有点像道家的东西,但和儒家也紧密联系在一起。没空恰恰意味着自我生存可能性的丧失。简单说,是时间、空间完全被填平被塞满,最简单就是你可以挤出点空来。有空,你生命的可能性,那种希望才能不断涌现出来。如何做到有空?我用了最简单的词,你要空出空来,空出空来让你的心灵,你的身体去调整去修养。这很简单,也易操作。
        当然我也提到其他一些方法,比如说如何解决当代人的认识误区。比如我们熟悉的一些表述:物质产品极大丰富,人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等等。物质产品极大丰富,生产力水平极大提高意味着人对自然控制的水平极大提高,物质产品极大丰富意味着人对物的疯狂占有,这些表述给人带来的误解是物质占有越多越好,显然这个前提与论断都有问题。以人为中心,以多为好。其出发点是以人压倒天,表达的对天地万物的盗取。我们为什么没空,为什么会累,恰恰因为我们的认识,我们的价值观出了问题。我们总是把自我、把人,当作思考问题的中心,当作世界的中心,宇宙的中心,实际上这本身都是有问题的,所以人才孜孜不倦地去不怕苦、不怕累地获取物、控制物,控制欲望恰恰源于这种人和物之间。天和人之间的不平衡,人大于天,人高于物,更进一步,人自我高于他人。通过这样层层剥离之后,我们可以发现一个更健全的生命存在。
        健全的生命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命,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环境?这个环境不是有你就有了一切,恰恰需要你和他人、与物之间懂得如何共处。对于人与人之共处,现在推崇民主原则,视之为理想的价值。但是民主原则本身并非不言自明的真理,其实质是所有人联合起来去剥夺物,控制物,所以说人们总是以科学作为民主的前提,而科学首先以对天地万物的控制为基本表现。
        层层剥离的工作不能脱离大道。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物有物道,你不能说为自己活着,也不能说为人活着,古人讲天理,天理就包含这个天地人物各尽其道,那么基于这样一个认识,人的生命才能更健全,人真正可以空下来,不会被主宰欲、控制欲所占据,不会被外物所占据。
        我以“闲”作为通达大道之夷途。
        闲的理想有几个层面,第一个层面,闲就是规范,如儒家所说“大德不逾闲”。更进一层,道家的闲追求的是在日月之间,跟随日月的那种流动转换,然后安排你自己的生命节奏。完整的闲的理想,是合儒家道家之思,既要合乎人道也要合日月之道、天地之道。为此要放弃很多东西,要放弃人类中心,自我中心。如何能做到这一点,我讨论了柔软的“柔”,与节制的“节”等精神。这些概念都是我说的味觉性的概念,这些概念在西方哲学看来不知所云。但是在儒家道家,阴阳刚柔这些概念,都能明白。所以我用味觉思想来把传统的概念复活,另一方面发挥它能够为当代解决问题,真正提供一个新的范式,新的范畴,新的思想方式。

        澎湃新闻:你提供的这种新范式,是说为人们原本众多的选择如自由主义、儒家、左翼等又多提供了一种,还是认为大家都该只选择您的这一种?
        贡华南:在我看来,很多主义者所追寻的恰恰是要彰显人类自己,要褒扬自我,要控制万物。在此意义上,他们恰恰加深了苦难,恰恰让我们更忙更累更烦更怕,让我们不得安宁。真正想安身立命,我不想取这些标签,我觉得我提供的选择更有味道。

        澎湃新闻:对于你的理论,可能会有一种常见的回应:谁不想有闲?可是现在竞争如此激烈,社会保障又不健全,大环境和制度导致了人心状态难免如此,云云。面对这样的声音,你会如何回应?

        贡华南:这确实是个问题。我关心的是,这问题是如何造成的?这个问题对中国来说,对世界来说,都是问题。有人将之归结于制度,如制度散发舆论、引导,还包括民风民俗,甚至一个单位都有一个小环境,等等。可是造成这样一个在劫难逃的局面,我们真的就没有希望么?
        我们可以换个方式思考,你真正去追求的话——追求一个健全的生命,实际上它的要求是很低的。我们可以问,一个大学生,毕业之后是不是就是没饭吃了?你是不是就会被饿死?事实是:如果你以挣一份口粮为目标,这个时代绝对那没问题。但如果你一天三顿要求体面的、有情调的饮食,那问题可能真的有。所以你的价值的取舍很重要,如果你仅仅有个饭吃,那完全没问题。你完全可以在精神上充实自己,发挥自己的性情。你们可能会反驳说,不懈地奋斗是因为父母有期待,等等。事实上,这也难构成“忙”的理由。我举个例子,我有个朋友出家了,他说服父母的理由是,在这个城市他活得很累,活得很难受,整天做噩梦,读经,寻求精神的解脱,就不再做噩梦了,因此,出家反而是种解脱。他的父母最终同意了,让他出家。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他可以,为什么大家做不到呢?我们不出家,同样可以做精神的修炼,解脱精神苦厄。

        澎湃新闻:是指降低物质上的追求么?

        贡华南:如果你觉得忙啊累啊怕啊,不妨从降低你的物质上的追求开始改变自己。

西方思想立足于视觉,中国思想立足于味觉

        澎湃新闻:请问你想要思考“忙烦累”的问题,这一问题意识从何而来呢? 

        贡华南:实际上自从我走上哲学思考之路开始,一直自觉沿着“重建中国哲学”这个大方向摸索。“古今中外之争”是思考的前提——重建中国哲学需要重新认识中国传统,而重新认识传统离不开了解西方,需要以西方为借鉴,通过西方这面镜子才能寻找到“中国”。
        “寻找中国”这项工作,寻找中国思想方法论,从上个世纪就开始了。中国哲学家寻找中国哲学方法论找了百年。从梁漱溟的强调直觉、反对理智,到熊十力的弘扬性智、反对量智,到牟宗三用智的直觉来概括中国传统,把智的直觉当作中国哲学的根。而另外一条路,就是我们的祖师爷冯契,强调思辨综合、理性直觉、德性自证,以广义认识论标志中国哲学。
        从直觉出发,去追寻区别于西方的中国思想的方法,这个工作既指向发现中国,在今天又能够给我们重建中国哲学提供根基。我最先从“直觉”追溯到“感”,就是感觉的“感”,从宋明儒学常说的“感通”,追溯到《周易•系辞》的“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一说起“感”,大家总是与西方认识论的感性联系起来,认为感性低于理性。可是再回到中国传统,感性本身就是宋明理学所说的理性,甚至高于我们说的理性。“感”如何展开,它的运行机制如何,为弄清楚这个问题我继续往前追寻。
        从字形看,“感”,去掉心,即是“咸”。在古代,“咸”指五味中的咸味,也指领会对象的方法。咸乃五味之一,于是,通过“咸”再反观,就追到了回到味觉、味道。味,作为动词的话,就是体味、玩味,比如味道就是体味大道。从这个智的直觉追寻到感,再追寻到味,我自认为找到一个让我安心的根基:中国人的感官活动、思想活动皆以味觉为原型展开,在此基础上形成自己独特的思想方式。进而反观中西思想方法之差异,得出的结论大体上是:西方思想是立足于视觉的,西方的感性和理性都以视觉为基本架构。而中国思想立足于味觉,视觉被味觉化,听觉被味觉化,思想也被味觉化。
        简单地说,视觉和味觉的差异在于:视觉核心的特质是拉开距离,“看”必须要拉开距离才能看清楚,由距离而发展出客观性、中立性的思想特质。味觉强调的则是距离的自觉消解,人与对象自觉消融距离,比如味道,不是要你客观去看,恰恰是你要主动去承担,你和道之间的距离逐渐地消除。
        我是从这样一个角度来吸取传统的智慧,以味觉精神概括中国思想的根基,包括儒家道家思想的根基,并试图以此重建当代中国哲学。

        澎湃新闻:生活中怎样的感受方式是味觉中心主义的呢?你可以举一个简单明了的例子么。

        贡华南:味觉中心主义是一种活着的传统。比如中国人看一幅画,或者读一首诗,包括大家评论一个人,经常会用“有味道”来表达赞美。画本身关乎视觉,现代人习惯称之为视觉的艺术,中国人恰恰往往会用“有味道”来形容一幅画。表扬一个人,这个姑娘有女人味,那个男人有男人味。“人味儿”这个词很少用,但骂人的时候会说,“这个人没人味儿”,意思是此人没人性。
        可以简单说,味觉强调的是人主动去品味。品味不是客观的了解,而是强调品味者与对象之间相互交流,相互融合,相互作用。视觉中心主义则最大化强调客观中立,人与物的距离。

宋儒用忙人来骂人,用闲来表扬自己

        澎湃新闻:你说要重建中国哲学。请问这一“重建”,是指智识层面的,即知识分子、哲学家在理念上的努力,还是说希望能辐射到每一个中国人日常生活的“重建”?

        贡华南:重建首先是理论的重建,理论和普通人的理解方式有距离。寻找,然后重建。
        以何种方式重建,如你所说,和不同人可能具有不同的关联。以何种方式重建能更大程度上打动更多人,这确实是个问题。
        我的《忙与闲》恰恰是立足于这个问题。忙是当代每个人最普遍的状态。忙、累、烦、怕,这些生存方式,我写下来,大家读了感觉像在写自己。从这个意义上,哲学也能够触动每个人的灵魂。我用的那些词,我用的思考方式,解决问题的方法,都是味觉的方式。这并不是原原本本的传统,而是我所理解或者再造的一个传统,用它来分析来解决。当然我努力让更多的人能够接受,能够感同身受。
        我用这几个关键词,想要触动每个人、让大家能够感同身受,这也是我写作的最大的一个目标。我尽量避免用晦涩的学术语言,繁复的逻辑推演,正是出于这个考虑。我努力要把大家的痛表达出来、说出来。最平白的语言看起来好像是家常的语言,但本身不离大道。我的基本脉络是日用之物,像茶与酒一样,大多是从周遭的、日常的生活事件出发,来实现让每个读者,哪怕小学毕业初中毕业,他都会感觉在说自己。
        至于是什么主义我并不关心,我不关心我是什么主义。
        同时,我用的这些关键词在传统的儒学、道家著作中,是一种边缘的概念。我给你举个例子。我们讨论忙人,当代人都是忙人,都是以忙人作为榜样。现在见面打招呼不像三十年前,以前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吃过了没有”,现在则问“你忙什么呢?”“忙不忙?”当你说自己很忙,别人会说你是大忙人,等等。说你是忙人,那是在夸你,你觉得很有成就。实际上在宋儒那里,儒家骂佛家最核心的词就是忙人,骂他们是忙人。自己表扬自己就用闲人,说我们儒家不一样,我们都是闲人。他们用忙人来骂人,用闲来表扬自己。其中忙和闲听起来像是道家,恰恰它是儒家的东西。
        这些问题在当时并不普遍,这些概念相应处于边缘。但是今天我们历尽生活的变迁,它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切实的问题,成为我们每个人的切身体验。分析忙、闲这些词,我要做的工作是从边缘到中心,为中国哲学提供一个自下而上的,新鲜的血液、新鲜的主题。

        澎湃新闻:那么道家在你的思想中占什么位置呢?

        贡华南:我着力发挥的还是“味觉”的思想,儒家道家都有。它们是我的一种资源,我不会标榜,不会把自己贴标签,说我是儒家或者道家。好的思想资源我不会拒绝用,我所做的是,敞开让他们到来,通过自己的品味、消化,让他们成为我们自身的精神生命。

休闲在现代恰恰是”忙“的一种形态

        澎湃新闻:现在社会上似乎已经有趋势开始不认同“忙”了,认为“闲”才是一种更先进的追求。

        贡华南:你说的是休闲吧?在我看来,休闲在当代恰恰是“忙”的一种形态、一种表现。在现代,消费是生产的环节,休闲仅仅是消费的一个形态。

        澎湃新闻:那您所说的“闲”具体是指什么呢?

        贡华南:我所描绘的闲是这样一幅生活图景,即一个有日有夜,有春夏秋冬,有蓝天白云,有清风明月的平常世界。每个春夏秋冬皆有其神其数其律,皆有其日月星辰,皆有其色其声其味,皆有依时之令而来的万物。当然,闲中蕴含着对自我的认识,对人和人、人和物、人和天地关系的认识。动态地表达,闲就是跟随天地的节奏转换自己生命的节奏。
        其中基本的观念是,人在价值上不能大于天地;人与物平等;跟随天地的节奏、日月的节奏转换自身、安排自身的生活。为此,人要学会放弃,身段要柔软,要降低自己的姿态,遵循张弛之道,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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