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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滨玛丽是谁?

【日】中村高宽
2021-05-20 1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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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曾经活跃在横滨街头的白状老妓玛丽,以怪异的状扮、扑朔迷离的身世,成为日本横滨这座城市的传说与一代人的记忆。随着城市变迁,年纪渐老的玛丽从街头消失。2006年,导演中村高宽拍摄了纪录片《横滨玛丽》,追述了这位传奇人物的一生,同时借此回顾了横滨的变迁乃至整个日本的战后史。《横滨玛丽:被遗忘的真实》一书,是中村高宽关于这部纪录片的创作手记,记录了电影的创作过程、幕后故事。本文摘自书中第一章《谁是玛丽》,澎湃新闻经授权刊载。

纪录片《横滨玛丽》海报

没多久,我见到了中泽健介。他小我一岁,是拍故事片时的摄影助手。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赶上两人都休息的日子经常凑在一起扯一些无聊的话题。这时我开始留意起玛丽的故事,于是就跟他聊起了这个话题。

“听说过玛丽吗?”

“当然听说过。她还上过电影,很有名呢。”

中泽一点不觉新奇地答道。他所说的电影,是1995年公映的林海象导演的作品《通往遥远过去的阶梯》。片中,永濑正敏扮演私人侦探滨城麦克,有一个场面中出现了一个以玛丽为原型的老太婆。

(73) 大冈川沿河路,夜。

一群妓女站在那里在拉客。

一个年过80,满脸涂白的妓女—滨城玛丽也在其中。

遮着脸的麦克走了过来。

麦克:“玛丽!”

玛丽:“呀,是麦克!你终于对我有意了?你正对我的胃口,我会让你舒舒服服的。”

玛丽飞去媚眼,拉住麦克的胳膊。

麦克:“搞错了你!玛丽。听说这个地面上没有你不知道的事?”

玛丽:“那当然喽。在这地面上混了50年,什么我没见过?”

——《私人侦探滨城麦克》第二部《通往遥远过去的阶梯》

片中饰演码头玛丽的是坂本寿美子。她是一位资深女演员。作为歌手,她的《黄昏的御堂筋》《天将晓》等歌曲也广为人知。后来我才知道,真实的玛丽从没有在大冈川附近和洋妓一起站街拉客,在横滨站街50年的说法也不准确。当然作品纯属虚构,片中如此描述并无不当。

我瞟着中泽继续试探道:“你不觉得玛丽的故事很有趣吗?也许可以拍个电影。”

“……”

“我说的不是剧情片。对了,可能更适合拍成纪录片。”

惊愕了片刻,中泽盯着我滔滔不绝地侃了起来。

“这太有意思了!可以考虑在片中采访永濑正敏。还可以把横滨日剧也拍进来,镜头可以从影院入口运动至影院,里面正在上映《通往遥远过去的阶梯》。再安排导演林海象也坐在观众席上如何?”

除了蹦出这许多点子,中泽还毫不怀疑这个选题有魅力。

朋友的赞同越发让我有了底气。可是刚刚迸发出来的希望火花瞬间就熄灭了。那天晚上,中泽来了个电话。

“刚从我妈那里听说,玛丽已经不在此地了。”

“好像有这么一说……”

“而且好像已经有了相关题材的纪录片。”

挂断电话,我一下子倒在床上。看来又得回到苦不堪言的副导演生活中去了。不停地努力,也许熬上十年或二十年能做一回导演。但那也不过是拼上全力拍一些现在所参与的两小时电视剧而已,一直梦想导演一部能够在影院上映的电影——这个梦想终将与我无缘!难道这就是我所追求的电影世界吗?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子啊。如果自己不动起来,改变命运就无从说起。我认识到这部有关玛丽的作品会是我摆脱现状的突破口。静得出奇的屋子里,钟表秒针滴答作响。我紧紧地咬住下唇。

又过了两个月左右,我开始频繁往来于布满圣诞灯饰、尽显岁末繁华的伊势佐木商店街,这一回我既非为了看电影,也非去泡电话俱乐部,而是去多方打听玛丽的故事。我由此开始了与玛丽电影相关题材的调研,但没有得到任何资料。其实,如果已经有了相关电影的话,我所做的一切都将是徒劳。但我还是锲而不舍。因为我想知道我为什么被玛丽打动了。虽然动了起来,但我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只是游荡在伊势佐木商店街里,逢人便问:“听说过玛丽吗?”

“玛丽吗?她可是个了不起的人。”

“来横滨之前她曾在横须贺。”

“好像现在还坚持站街呢。我亲眼看她进了情人旅馆。”

“听说她还上过美国《生活周刊》的封面呢。”

“已经不在了。几年前就被救护车拉走了。”

玛丽果然很有知名度。既非艺人,亦非名士,但却是这个地面上无人不晓的人物。听说从前还上过报,我赶快顺着这个线索查了起来。

就在日之出町站前,顺着旁边的坡道往上走,在野毛山半山腰上坐落着横滨市藏书最多的中央图书馆。图书馆三层有一个横滨历史资料专柜,那里收藏着各个时期的报纸合订本。根据我在伊势佐木町听来的线索,1995年至1996年似乎疑点较多。于是我便以那段时间为重点,筛查当地报纸《神奈川新闻》及《读卖新闻》《朝日新闻》的全国版。就算是登过玛丽的报道,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篇幅介绍一个涂白粉的老太婆。为了不漏掉线索,一版一版地筛查每一张报纸,用去的时间超出想象。按着1月、2月、3月的装订顺序一路筛查下来,不敢遗漏。

这是一件需要耐心的活儿,绝非一天工夫就能见分晓。连着几个月,工作之余我就往图书馆跑。眼看着图书馆的窗外已经是樱花烂漫的时节。原本我就从没做过此类调查,对于查阅也不得要领,花上一些时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正在担心这些信息是否是乌龙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与玛丽相关的报道。

白衣裙、涂白粉的脸、脚上也是一色的白。这部写真集收录的是经常在横滨关内附近会遇到的一位神秘女性,人称玛丽。作者是活跃在横滨市区的摄影家,迄今为止总是将镜头聚焦于新港码头的红砖房仓库、东横线高岛町至樱木町间的电车铁桥,作品以市内景观和建筑为拍摄对象,号称“森眼看滨城”系列。这部写真集中的玛丽,也是作为一道横滨的风景线收入镜头的。

——《神奈川新闻》1995年9月10日,引自《魅影:滨城玛丽》[1]

粗糙地印在报纸上的玛丽的特写照片令我感到震撼。我从未如此接近,只是远远地瞟过一眼,玛丽的印象迄今只不过是一堆“白色的物体”。第一次近观玛丽的脸,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是令我感受到一股“妖氛”。我赶紧将这篇报道复印了一份,奔向图书馆的检索机。

一搜《魅影:滨城玛丽》一下子豁然开朗。简直就是灯下黑,这本写真集一直就在这几个月来必经的图书馆横滨资料角摆放着。这部私家版写真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开始一页一页仔细翻阅。我找到了那张登在报上的特写照片。此外,侧脸凛然有气质的玛丽、抱着行李走在街上的玛丽、垂头坐在长椅上的玛丽……各种姿态的玛丽生动地定格在照片上,每幅都和我印象中的“白色物体”对不上号,而是一个走向衰老的女人的形象。

玛丽(人们称她“玛丽”,但在横滨的不同街区或世代间,她还有其他称呼)特写。森日出夫/摄

“ 太棒了……”除了这句话我什么也说不出来。立马我就感觉找到了目标。好像几个月来奔波于图书馆的郁闷一下子得到了释放,接下来的报道检索更加起劲了。通览了1995年的全部报道,我又开始在1996年的报纸里搜寻,又有一些相关报道被我发现。

在横滨市区中心见不到玛丽。记者询问了曾经帮助过她的香颂歌手。去年岁末,玛丽摔倒,被救护车送到医院。然而几天后她从病房出走。最后见到她栖身于横滨市中区富町杂居楼的走廊里。她为人按动电梯按钮索取小费。由于视力衰退,她化妆就如同歌舞伎勾花脸一般……不久前,五大路子在东京上演了以玛丽为原型的独角戏,演绎了一部与日本繁华无缘,只身承载着“战后”,直面人生真实的女性个人史。

——《神奈川新闻》1996年4月18日

她的名字叫滨城玛丽。据说她在战后离开故乡,漂到东京、横须贺,在横滨的伊势佐木町专拉美国大兵做皮肉生意。战后过去50年,她仍然拖着黑暗时代的影子,夜里游荡在街头……现在已经有半年多在街上看不到玛丽了。“去年被救护车拉走了”,“死在了医院里”。横滨的各色酒肆到处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我们应该把采访得到的消息告诉读者。去年年底,她已经回到物产丰饶的故乡,她的弟弟、弟媳妇在好心地照顾着她。罹患多年的白内障也已经手术治愈。睡眠比较多,除了耳朵有些背,身体还算健康。她的弟媳妇告诉记者:“她不会再回到横滨。”

——《读卖新闻》1996年5月26日

玛丽已经回到家乡,和弟弟、弟媳妇生活在一起。了解到这一情况,我多少受到些冲击。因为我当时并没有放弃将玛丽的故事拍成电影的想法。一个已经宣布洗手不干的老娼妇,怎好让采访打破她平静的余生?难道就此打住?我垂下了头,但无论如何不想就此罢休。可是苦于无策,眼看时间白白随落花流水而去。但玛丽片刻都没有离开我的头脑。

1998年8月,烈日灼身的盛夏里的某一天。这一天距离我开始系统了解玛丽的现状过去了差不多半年。我用上衣的袖子擦了一把冒出的汗水,走在通往中央图书馆的坡道上。此刻我决定重新启动有关玛丽的调查。其实我还是没找到什么好的想法,也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对玛丽旺盛的兴趣推动我迈开双腿。

不久前,五大路子在东京上演了以玛丽为原型的独角戏。1996年4月18日《神奈川新闻》介绍的这出戏,全称叫《横滨罗莎——红鞋子娼妓的传说》(简称《横滨罗莎》)。当年的4月12日在东京日本桥三越剧场首演之后,还在横滨马车道的横滨市市民文化会馆关内礼堂、岐阜县大垣市、东京的六本木俳优座剧场上演过。

《横滨罗莎》在关内礼堂首演时的传单。横滨梦座/提供

五大路子是新国剧剧团的女演员,在日本放送协会早间电视连续小说[2]《最亮的一颗星》中以女主角身份出道。近年来,她将活动舞台移至自己出生、成长的城市横滨,由于《横滨罗莎》的上演得到好评,她获得了横滨文化奖的文化·艺术奖励奖。

《横滨罗莎》剧情梗概:横滨某杂居楼七层电梯厅。走廊的一角不知何时起一个老妇栖居于此。这个专与洋人做皮肉生意的娼妓,人们都叫她横滨罗莎。如今已经年过八十,还每天坚持站街。情绪好的时候她会在黄昏时分出现在马车道或米利坚码头,尽管她化了厚厚的妆,一个腿脚已不灵光的老娼妓却无人问津……她陷入渐渐老去的孤独与死亡的恐怖。不眠之夜,她恶作剧般地叫来救护车打发孤独。她一个人喋喋不休地无问自答,展示了她充满泪水的、屈辱的一言难尽的人生,是日本战后史的缩影……

——摘自《横滨罗莎》演出宣传单

这出戏不是以猎奇或城市传说的视角演绎玛丽,而是从镂刻战后个人史的角度切入。我查了一下《横滨罗莎》的上演安排,原来转年还有公演计划。

另外,中岛罗门创作的玛丽题材小说《白色玛丽》,是一部由女子高中生之间的传闻与城市传说交织而成的恐怖小说。围绕着谁都没有见过的“白色玛丽”,各种传言不断制造波澜,处在思春期的女孩子们不稳定的情感交织在其中,构成了这篇小说的主要框架。作品中主人公垂水是一位自由作家,在追踪扩散于坊间的流言蜚语和添枝加叶者编造的传闻的过程中,探究民俗学与传闻的相关性。

从发生到传播的过程中建立系统加以整理,是民俗学者们的需要。自柳田国男以来,民俗学建立在对老故事、民间故事、怪谈、传说、神话的采集基础之上的考察研究。进入现代社会以后,传闻也加入其中并占有重要位置。考察城市民俗、传闻是民俗学不可或缺的数据要素。

借主人公之口,还说到“传闻当中,必定蛰伏着时代的潜在欲求和恐惧”,并举出如下事例。

20世纪初,对于传闻的研究重点不在广告和民俗学,主要集中在法律心理学领域。譬如在美国就进行过这样的实验:准备好一幅画,内容为在地铁中一个手持剃刀的白人与黑人吵架。将这幅画拿给受测者看,并让他将所见内容口头讲给下一个人。几个回合下来,最后内容被描述为“手持剃刀的黑人在威胁白人”。由此我们知道,内容描述的反转,体现了时代孕育的深层意识所具有的重要影响力。

——《白色玛丽》

对于传闻,我只有真假交织的负面印象。其实了解了有关玛丽的传闻后,我心情也有几分沉重。为什么玛丽会成为一种城市传说、市井传闻的对象?恰恰这一点引起了我的兴趣,让我感到这中间存在某种有待挖掘的潜在东西。

城市具有在空间上深不可测的暗部与不易察觉的间隙。按照民俗学的说法,人们认为这样的空间具有灵性,神圣而不可侵入。即存在一种域界。一旦在城市中发现了这样的域界,以此为中心就会产生城市传说。

——宫田登《城市研究方法·中世城市研究(6)》

纪录片《横滨玛丽》剧照

如果将玛丽活动的区域看作某种域界,由此产生的传说与传闻也就顺理成章了。后来,我输入“玛丽”“横滨”“城市传说”等关键词检索,找到了一篇透露出玛丽个人生活细节的纪实报道。那是她住在情人旅馆的情形。

玛丽酷爱白兰地。就着芝士,伴随着大音量的音乐,她可以放松片刻。这个时候,她看上去像个慈祥的老奶奶。回忆起从前,她拉开话匣子:洋人很绅士啦,总是女士优先,待人温文尔雅。玛丽年轻的时候好打扮,十年前一直穿着10厘米高的高跟鞋,可后来换成了跟高6厘米的鞋。最近鞋跟越磨越秃,只剩下3厘米。鞋跟裂了皮,木质露出来也整年穿着,直到磨得就剩下1厘米左右高的时候,才肯换双新鞋……傍晚时分,她会说该去店里了,然后拎着一个大纸袋出工。纸袋看上去很重,便出手帮她拎到大门口,她会用流利的英语表示感谢。想象不出她会如何接客。反正每次收工回来都很吓人,从她浴室下水道里流出的洗澡水都是白花花的。还有她那染成茶色的头发整个糊在一起,用水根本洗不开,得用热水浇,再喷上强力化油剂,用刷子使劲搓才能洗掉。而且用热水也得浇几遍才行,头两遍浇过之后水都是油汪汪的。

——《情人旅馆秘话》

作者花井和子1975年起在横滨黄金町开始经营情人旅馆,这本书记叙了她20多年的经营体验以及她所见到的男女珍闻异事。诸如“玛丽已经84岁”等,书中所记很多无法确定真伪,但毫无疑问她的确接触过玛丽。我想向她直接了解情况,便联系了出版社打听她的住所,但得到的回答是,她和玛丽一样,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很可惜,通往城市间隙、域界的线索就这样断掉了。

注释

1.原书名:PASS ハマのメリーさん。——译注

2.日本放送协会早间电视连续小说的播送始于1961年。中国观众熟知的《阿信》就来自这个节目。——译注

《横滨玛丽:被遗忘的真实》,【日】中村高宽/著 王众一/译,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21年3月版

    责任编辑: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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