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名选手殒命越野赛

5月23日凌晨，消防救援人员搜救失联人员。 @新华社 图

172人参赛，21人遇难。

2021年5月22日，“中国越野跑圈最黑暗的一天”。

这天，在甘肃省白银市景泰县黄河石林景区鸣枪起跑的第四届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突遇极端天气。21名遇难者包括宁波江南百英里冠军梁晶、中国跑圈知名的曹朋飞、黄印斌和残运会冠军黄关军在内的精英跑者。

从目前通报的情况来看，事故是受突变极端天气影响，局地出现冰雹、冻雨、大风灾害性天气，气温骤降，导致参赛人员出现失温等现象。

悲剧发生之后，甘肃省委省政府成立事件调查组，对事件原因进行进一步深入调查，舆论也将批评和质疑的矛头指向了这场百公里越野赛的组织和筹办。

一名越野跑的长期爱好者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直言，一场比赛竟有超过10%的选手遇难，令人触目惊心。极端天气出现不可控，但高风险运动项目管理监督不能失控。

这场越野赛设计是否合理，是否慎重，救援设施与组织力量，能否满足安全保障要求？是否有山区赛道天气变化的即时通报和研判、预警机制？比赛中途出现恶劣天气后，能否及时叫停比赛？这些都是人们的追问。

在山上受困的跑者们。来源网络

出发，起风了

自2018年创办以来，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已连续举办四届。根据公开信息，此次赛事由白银市委、市政府主办，白银市体育局、景泰县委、景泰县政府承办，甘肃晟景体育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负责具体赛事运营。

今年的比赛设有5公里健康跑、21公里越野赛、100公里越野赛三个项目。其中，百公里越野赛是其中难度最大的，累计爬升3000米，需要在20小时内完赛百公里越野。

根据线路图显示，赛道的第二打卡点（24公里）和第三打卡点（32.5公里）附近，两个打卡点间相隔8公里，全部是爬坡路段，石头与砂土混合的路况，很多地方都非常陡峭。

马拉松及越野赛是一项高强度长距离的竞技运动，对参赛者有较高要求。在赛事组委会发布的参赛条件上有明确规定：越野赛比赛者须在2021年5月22日前年满18周岁，百公里组年龄小于60周岁。选手需向组委会提交最近一年内同等级别赛事的完赛成绩证书。

有跑友评价，这个赛道具有一定难度，海拔整体在2000米左右，很大一部分赛道处于无人区，20小时的关门时间也有一定的“门槛”。

5月22日上午，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开始。比赛分为CP1到CP9九个赛段。在社交媒体上，一位网名为“流落南方”的参赛者写下了他参加这场比赛的真实经历。澎湃新闻记者随后联系到了这位参赛者，他也讲述自己和周围参赛者所遭遇的极端情况。

“其实在比赛前一天的天气预报都没有预报出来第二天的这种极端天气。”这位参赛者告诉澎湃新闻记者，5月22日比赛当天一早，天气风和日丽，阳光甚好，参赛选手们坐着摆渡车前往比赛起点时，“体感还有一丝暖意。”

然而，就在比赛9点鸣枪前不久，黄河石林景区内风力逐渐增大，这位参赛者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一个长下坡，不知道有多少人帽子直接被吹飞，又停下来返回捡帽子。”

罗静是此次是参赛人员，她不仅是户外运动爱好者，也是中国唯一一个登顶过14座8千米高山的女登山运动员。

 “出发前一段风和雨已经很大了，当时我们在河边的平地上，风相对于山脊上没有太厉害。” 罗静接受央视新闻采访时表示。

罗静说，上山一段距离后，她就发现有人开始下撤，一些人穿着短衣短裤说太冷了，这个时候出问题的不多。“越往上走，下撤的选手越多，很多人浑身发抖、互相搀扶地往下走，这个时候就知道状况越来越糟糕。”

谁都不知道，一场巨大的灾难即将到来。

“极端天气”

“死里逃生。”在赛道中昏迷近两小时，张小涛被村民救起。回顾此前经历，他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像做了一场噩梦”。

“一般来说当地天气较热，很多人没有准备装备，穿着短裤背心就上比赛了。”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张小涛介绍，当时也是穿T恤加短裤，但套了一件皮肤衣。“可能就是因为这件皮肤衣，我才幸免于难。”

过了CP1赛段后，大概在赛段20公里处，张小涛发现，风开始变得特别大，雨水也非常大，“雨点打过来的时候都是横着的，打在身上生痛。”

参加比赛的张小涛。来源：受访者供图

赛段是往上爬升的，海拔2000多米左右，大概有900多米的高度需要爬。越往上，雨越冷。低温加冻雨，不少人没能坚持下来。

当天下午13时左右，百公里越野赛高海拔赛段20公里至31公里处，受突变极端天气影响，气温骤降。过了2号补给点，雨越来越大。参赛者“流落南方”回忆，当时风力七八级，风裹着雨打到脸上，像密集的子弹，眼睛睁不开，只能眯缝。

此外，从CP2到CP3，8公里距离，爬升1000米，且只有爬升没有下降。“流落南方”表示，这里是摩托车都上不去的，所以CP3不提供任何补给，这意味着，即便到达山顶，也没有可补充的食物、饮水，热水更是妄想，暴露的山体，更无处可休息，且无法在此处退赛。

在之后的官方通报中披露，当天中午1时左右，百公里越野赛高海拔赛段20公里至31公里处受突变极端天气影响，局地出现冰雹、冻雨、大风灾害性天气，气温骤降，参赛人员出现身体不适、失温等情况，部分参赛人员失联。

失温，在医学上是指人长期暴露在寒冷的环境下，身体丧失过多热量后体温逐渐降低，生理机能随之减弱，在严重情况下可能导致死亡。

“跑到赛道30公里处时，我排在第四名，我贵州的一个兄弟只穿了短裤，他已经在打哆嗦了，我就扶着他一起走。”张小涛说，走了一段后，风太大了，他们走散了，他的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

张小涛说，之后他接着往上走了一段路，摔了好几跤，最后一次摔下去，他没有爬起来，整个身体已经冰冷、僵硬，“我用保温毯把自己包起来，后来就失去了意识。”

在昏迷两个小时后，张小涛被村民救起。后来他打听到了贵州朋友遇难的消息。“我很内疚，他打哆嗦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他失温了。”

幸存者和遇难者

看形势不对，罗静选择了下撤。“前面人已经非常少了，在山脊上风更大，海拔越来越高，我前面的两个队员状态也非常不好，我们帮着他们裹上救生毯以后，我们也选择了下撤。”

据参赛者回忆，他在撤到山腰处时，遇到了救援人员，然后被指引到了一个小木屋，屋内已经有10多位退赛选手，随后逐渐增加到50多人，“撤回到小木屋的选手还带来路上的消息，讲了跑者躺在路边的各种情况。”

等待救援车的一个多小时，小木屋里充斥着悲伤的情绪，“撤下来的选手说看到路边躺着的人，有心无力。说这话时，他们眼圈都是红的。”

根据官方通报，有21名参赛人员被找到时已失去生命体征。另据媒体报道，中国超马圈的领军人物梁晶、残运会冠军黄关军等国内顶尖级选手在此次比赛中不幸遇难。

国内顶尖选手梁晶不幸遇难。

31岁的梁晶是国内越野跑顶尖选手。对于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这项始于2018年的赛事而言，“跑圈大神”梁晶参赛意义非凡。

在2018首届黄河石林国际百公里越野赛暨首届黄河石林国际马拉松赛上，百公里越野赛冠军即被梁晶夺得。之后的两年，梁晶也连续摘得该项赛事的桂冠。

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他还为当地推介，“黄河石林风景很美，希望大家都能来这里旅游，石林的赛道也很高速，如果你想在百公里越野赛上刷新自己的最好成绩，请来这里。”谁也没有想到，梁晶会在这熟悉的场地遭遇不幸。

澎湃新闻注意到，梁晶的最后一条抖音视频定位在白银景泰县黄河石林天下粮仓农家乐，视频配文字：“向六哥学习，起跑前吃10个鸡蛋只3/10。”

一位曾参加过2019北京TNF越野赛、2019龙羊峡挑战赛的越野跑圈人士范先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可能他们是跑得最快的，冲在了最前面，后面的选手没上去就退赛了。

一些业内人士也表达了类似看法：这次遇难的都是高手，一是因为马拉松高手都追求轻量化，所以通常不带冲锋衣等保暖衣物。二来高手前进的更远，更高的位置更冷，更难下撤，也更难被搜救。

很多村民带着被子参与救援。

赛事安全保障到位了么？

澎湃新闻查询中国田径协会官网发现，此次赛事的强制装备准备工作和补给配备或不符合山地跑赛事标准。

按照中国田径协会官网曾公布的《中国越野跑运动赛事组织标准》（以下简称：标准）要求，通常情况下，组委会应根据天气情况在补给站提供饮用水、运动饮料和能量补给品，并在赛道沿途应大约每10公里确保设置1个补给站，两个补给站之间最远不应超过20公里，并在站内设补给站指示牌。

此外，标准还要求，如果条件允许，可以根据比赛性质、天气情况和参赛人员数量，将补给站的间隔缩短。

按照该标准要求，高海拔赛事，须要求选手携带具有防风及保暖作用的外套。但根据此前该赛事公布的强制携带物品清单，其中仅包括号码布、计时芯片、电子轨迹、GPS跟踪器、照明设备（头灯）、水具、救生毯、口哨、手机等9样物品，其中除了强制要求携带救生毯（保温毯）外，未强制要求携带防风及保暖作用的外套等。

澎湃新闻从前方参与救援的一位人士处获悉，21名遇难选手出事地点集中在Cp2至Cp4段。从主办方公布的赛事地图来看，比赛分为Cp1到Cp9九个赛段，其中Cp2至Cp3海拔落差约1000米，长度约8千米，赛程时间规划在三个半小时内通过该段，难度较高。整个赛段海拔在1300米至2300米。按照海拔划分，海拔1500米至3500米就属于高海拔区域。

澎湃新闻此前报道，有参赛人员表示，不少参赛选手只穿了很薄的皮肤衣，甚至直接短衣短裤参与比赛。考虑到天气预报并无异常，很多参赛选手以为天气会很热，还担心会中暑，完全没有预料到可能会因为出现失温而发生这样的悲剧。

此外，一位参赛者此前向澎湃新闻透露，因地貌等原因，在山顶的Cp3没有补给点。暴露的山体更无处可休息，且无法在此处退赛。张小涛则提到，赛方强制要求带上保温毯、救生的哨子和一个GPS，但这些都是基础的装备。“如果我没有带皮肤衣，可能也会坚持不下来。”

澎湃新闻注意到，第四届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开跑的前一晚，5月21日22时16分，景泰县气象台就发布大风蓝色预警信号：“预计未来24小时内，我县大部分地方平均风力将达5-6级，阵风7级以上，并伴有扬沙或浮尘天气，请注意防范。”预警在22日20时18分才解除。

5月23日，中纪委网站刊发评论《生命的警示》，直指向越野赛事的安全管理：作为专业程度要求极高的极限运动赛事，这场比赛各项组织工作是否达标，必要的安全保障是否到位？赛事举办地，地形复杂、海拔较高、天气变化多端，仅靠简单气温、风力预报是否足够？是否有山区赛道天气变化的即时通报和研判、预警机制？比赛中途出现恶劣天气后，能否及时叫停比赛，让后续损失程度最大可能降低？

这些问题，都需要调查组进一步调查才能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