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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卓:五个朋友

2021-06-05 10:0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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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下半年开始,我在摄影之外,做了一个小小的品牌,试着出售自己在之前收集的古美术品以及一些有趣的物件,到今天已经有将近四年的时间。在做这件事的过程中,我接触到了很多有趣的人和事儿,他们与这个时代貌似格格不入,过时又老派,但我认为他们都很可爱。

作者|陈卓

F

两年前我曾往返于京都和大阪之间,在一些知名与非知名的古董集市上一边旅行一边选物。F是我在大阪遇到的一位古董商人,他与寻常的日本古董商不同,年轻、穿着有些嬉皮、抽手卷烟、一口流利的英文在见到老外时先套近乎,价格体系不固定,有点见人下菜碟的意思。

我开始关注他是因为,在整个关西地区我去的几个集市都能见到他,每次摆摊的风格还不太相同,于是在堺市的那次我开始和他深入的聊天。F没有固定的商店,就靠四处摆摊为生。经营的大多是与他衣品不太匹配的朴素的东西,例如江户时期遗留的已经残破的木雕,或是极简笨拙的李朝器皿等等。他开一辆皮卡车带着这些舊物穿梭在整个关西地区。

聊天结束,我在他那里买了几件东西,价格自然是以同行和朋友的标准成交的。临走时,我找他要了Facebook账号以便日后保持买卖合作。当晚回到酒店打开他的脸书,接下来我诧异了,难不成是搞错了,头像是一位西装革履的绅士,介绍说是京都新锐爵士乐手,一位大提琴手。我懵了几秒,然后点开更多信息,最近一次的活动是在Sanjokai音乐节担任爵士乐的压轴嘉宾。反复对照照片后我给他发了信息过去,“你居然是个爵士乐手,哈哈哈。”他大笑后邀请我参加他第二天在大阪的一个演出。

后来我和F保持了联系,得知他其实要比我大十几岁,有两个女儿,做古董生意养活自己的音乐和家庭。认识他的感受挺奇妙的,像是同时结交了两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巧妙地转化身份。

N

同样在日本京都,我在闲逛时偶然认识了一位书店老板,N。他经营一间大概只有二十平的书店,自己的房子,卧室安置在二楼,一楼便是商店。N有趣的地方在于,他没有手机,不用网络,当然这都是他自我选择屏蔽掉的。一年只有新年时候休息几天,这几天里除去陪伴父母,剩下的时间便是用邮件联系在东京的朋友,然后前往东京参加一年一次的聚会。当然,连发送邮件都是去京都图书馆用公共空间里的电脑完成。

对于不使用通讯工具的这类人我也不陌生,在我生活的郑州便有这样的一位朋友,但生活方式在这个时代显得如此过时,N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他的生活好像被简化到了一个极致,没有女朋友、没有社交活动、没有一个小系统的家庭也没有副业,貌似每天只有书、吃饭、客人、自己这几个关键词,并且长年都是这样。

后来我和他聊天,得知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大概八年,在这之前,N也是上班族,每年要见的几位好友便是十年前的同事。他厌倦现代生活方式,厌倦日本年轻一代在时代波澜下被动产生的价值观。我笑道,您是我见过生活的最old school的人啦,N笑得很真实,“我也觉得我算是真正老派的人啊,哈哈。”

临走的时候,我选择了两本喜欢的书,千禧年左右横尾忠则一个展览的画册和一本早期的木村伊兵卫写真奖图册,这两本在我看来非常棒的画册也只是N书店非常一般的书籍了,他对书的见解和收集让我瞠目结舌。

道别前我本想拍些照片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做一期探店的内容,后来想了想,还是不要打扰他的生活和节奏。本想加一个联系方式,N对我说,什么时候回来这里都可以找到他,他是最容易找到的人了。

窦哥

和窦哥认识也很有缘分,第一次见他是在河北靠近山西的一个县城的古董地摊儿上。他自己一个人去的,当时拿起了一个破烂不堪的明代锡制酒壶向老板问价,而那个酒壶正好也是我所看上的,那种锥形的酒器是我认为同类中比较好看的一种,于是我开始关注他。

身边一位老兄问窦哥买个这回去干啥啊,这都是卖不出去的东西。窦哥一脸平静地回答,我不卖的,回去自己插个花陶冶情操,多好看啊。我在几米之外笑了,因为他的形象和一个有着审美需求的中年男人差别太大了。面相穷凶极恶,脸上的痘痘密密麻麻,其中还混杂着几处刀疤。这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后来在山西晋城的一家过油肉苍蝇小馆子里,我又见到了窦哥。中午,他点了一份过油肉,还有一瓶半斤装的白酒,当然是那种最接地气的单价不超过二十块的常见白酒。我坐到窦哥的对面准备交谈,“我们见过”,窦哥先开场了。和他异于常人的外表不同,他说话总是带着一种平静的语气,像极了我在西北路边餐馆见到的肚子里装满了故事的中年男人。

窦哥是辽宁人,在晋城的一家材料厂做工人二十多年,现在厂子几近倒闭,所以每周上三休四,休息的四天里他便捯饬点自己的小爱好,买些舊物插插花,或者自己和朋友喝喝酒,可以肯定的是,喝酒的频率更高些。因为面相和气场的缘故,我还是没敢和窦哥聊太多其他的内容,那次的饭桌上基本都是讨论口音、家乡以及一碗好吃的过油肉的标准诸如此类的话题。期间大概聊了聊关于舊物和古董之类的话题,他说主要是太无聊了,一个人在山西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儿干,老东西让他觉得舒服,便每个月出去买几件,回来自己玩。

那天结账的时候,老板娘出来问窦哥喝了几瓶,窦哥说今天少,就两瓶还没喝完,年纪大了不服不行,今晚值班前争取喝完。

天才

就是和窦哥一起聊天的那家过油肉馆子,老板也让我印象深刻。在见到窦哥之前我就注意到,这家老板的微信名字叫天才,因为每次付款时手机都会提醒我在给天才转账。后来老板娘说这不是网名,她家男人真名就叫天才。

天才家的过油肉是晋南地区那种带汤的类型,配合大米饭一起吃,配料很简单,就是青椒豆角和肉烩在一起,勾一点粉芡成浓稠状,我在晋南地区吃过很多家过油肉,天才家的不算最好的,但他家的辣椒是真的好吃,很像小时候的味道,我猜测可能是因为制作时没有融入太多其他的香料,比较简单的缘故。总之,吃起来很怀旧,那是一种只能在小地方小馆子才能吃到的味道。

天才和他母亲以及媳妇一起经营这家馆子,母亲总是嫌他笨拙,当我聊起这个名字好的时候,阿姨对着天才挖苦一番,天才穿着包浆浓厚的围裙憨憨地笑了笑,说不笨能在这当厨子。他的馆子开在窦哥工作的厂子外,背靠一个同是有些破败的古玩城,方圆几百米也只有这一家吃饭的地方。

但天才的过油肉馆子挺有人情味儿的,这里接待着五花八门的人群,工人、古董商人、跑车的司机等等,我也习惯每次在这里吃饭,能经常听到天才在厨房里喊道“先吃不急”“酒不够了自己去小仓库里拆”“今天怎么吃这么少”这样的话。这些话对于我来说很亲切,因为在我老家的县城,今天还有很多和天才一样的人,经营着可能是父辈留下来的小生意。

大军

大军是去年在常州见到的朋友,和我印象中南方人的形象完全不同,将近五十岁的年纪,皮肤黝黑,身材特别壮硕,浑身的肌肉,个子也有一米八左右。我是在一位做舊物的朋友店里见到他的,每次去那里都能看见他坐在那拿着一个保温杯喝茶。最初我对大军的印象不好,因为他不太会聊天,经常一个自我得意的小幽默搞的在座大家都很尴尬,说的话常常驴唇不对马嘴,让人感到不合时宜。

后来得知大军的经历,十多岁的时候喜欢打架,后来辗转了几个地方学散打什么的,再之后就去了上海,90年代初开始给老板做私人保镖,中间也有些打打杀杀的经历,直到几年前回到常州。目前无业,就在几个朋友的店里待着,有什么客户选了石头大罐子之类的东西了就帮人搬到车上,干些体力活儿。

我问大军为啥不找个地方打工赚点钱,大军说回来也找了一些地方,但是觉得太多人都太虚了,说一套做一套,他觉得古董这个行当还是保持着一种规矩,这个规矩是什么他也说不清,但就是觉得现代社会有规矩的地方太少了。他表达得很困难,我也就转移了话题。

后来我们一起去吃饭,我观察他经常环顾四周,于是便问他在干嘛,大军说他可能一直有职业病,到饭店或者人多的场合就喜欢找个角落的地方坐,如果坐不到角落,他就不自觉地喜欢观察周围的人群和环境。一起走在路上的时候,他也总喜欢和人保持一米多的距离。聊起这些的时候,大军从平日里的相对沉默变得逻辑貌似清楚起来,能讲出很多连贯的说法来。

今年四月我又和大军一起吃饭,他和往日一样在大概十五分钟之内吃饱后站了起来,在馆子门口晃悠。后来我们结束离开的时候,发现大军抱着一条白色的流浪狗,说是问了饭馆的人都不知道来历,还说遇到狗是有财到的寓意,他决定自己带回去养着。

那晚离开的时候,几位朋友在车前告别,透过车窗,我看见大军一只手挥手再见,另外一条壮硕黝黑带着几条刀疤的胳膊抱着小白狗,我放下车窗,对着大军说:“你最近也跟着他们几个做做古董生意!”大军笑了笑,“他们几个这些我看不上,太小啦,我要干就干一票大的。”

北方县城滑雪场外跳舞的中年人

*文内所有图片及录像由陈卓提供

陈卓|1987年在河南出生,目前生活和工作在郑州。他以摄影为媒介,从2011年开始拍摄围绕人与自然环境变化中所产生微妙关系的风景项目,从最开始关注人对自然所产生的双面影响到近期作品开始关注自然本身的力量,始终没有偏移于风景(Landscape)这个关键词。同样,也通过对自然命题的创作在探寻艺术家自我个体的疏离感。陈卓的作品曾于北京今日美术馆、中间美术馆、中德文化交流中心歌德学院、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双年展、连州国际摄影年展、北京三影堂艺术中心等机构与摄影节展出。

编辑|杨怡莹

原标题:《陈卓:五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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