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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伯牛:胡林翼等违规阅卷,老师熊二惹火上身

谭伯牛
2015-03-22 11:28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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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第一一一条《王湘绮论道咸以来事》,曰:“陈仲恂出示‘王志’一册”,中华书局版(2008年)整理者注云:“指王闿运所撰《湘军志》。”按,此注误,《王志》不是王闿运《湘军志》的简称,而是一本书的题名。1990年代岳麓社《湘绮楼诗文集》收入《王志》,附录光绪三十二年(1906)陈兆奎序,略谓,王闿运“晚年缀讲东洲,请业之士负笈云合”,“兆奎从游十有余年”,“每于避席趋隅,偶有所受,即著于篇”,“因慕称师之义,而仿《郑志》之名以署首”。从知此书题名《王志》,是仿效汉代的《郑志》,将王闿运比作东汉学者郑玄。又,《整理说明》谓:“原书各篇所提及人物,概未使用原名,而分别使用字、号、斋名、里籍或谥号,为一般读者所不易晓;本版为此稍作注释”,然而“陈仲恂”却未作注释。按,陈毓华,字仲恂,桂阳人,是陈兆奎之子,陈士杰之孙,而士杰是闿运的朋友,湘军耆宿,官至巡抚。陈王二家渊源如此,故王闿运平日讲的政海秘闻与治学心得,当时不为外人所知者,都被兆奎录入《王志》。

《花随人圣庵摭忆》

        黄濬共引四条王志,第一条云:

        曾侯(国藩)始起由穆鹤舫(彰阿),大用自肃豫庭(顺),皆世所诋訾者。其阨之,由祁(寯藻)倭(仁)两文端,皆时所宗敬者。胡文忠(林翼)得行其志,内有文孔修(庆)主之,直以典试同罪后俱起用,极力为之道地。文亦穆党。赞成大功,因公济私,殆有天意。

        这段话于了解晚清政治史十分重要。黄濬说:“俱近事实,虽微杂以爱憎,而不失之远,且特有语妙。”确系的评。曾国藩是穆彰阿的学生,祁寯藻与倭仁是他在理学上的导师,肃顺则是他带兵时的中央首长,穆肃负权奸之谤,祁倭有清操之誉,然而,帮助他的是“世所诋訾者”,给他使绊子的却是“时所宗敬者”,也就是说,是奸臣而非忠臣挽救了大清朝,以故,闿运说“因公济私,殆有天意”。

        不过,曾国藩的事迹说得太多,不拟赘言,说说这句“胡文忠得行其志,内有文孔修主之”。

        文庆(1796-1856),费莫氏,字孔修,满洲镶红旗人,出身簪缨世家,仕至大学士,谥文端。据《清史稿》本传,当湘军初起,身为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的文庆,尝云:“当重用汉臣,彼多从田间来,知民疾苦,熟谙情伪,岂若吾辈未出国门懵然于大计者乎?”并密奏“破除满汉畛域之见,不拘资格以用人”。曾国藩在江西屡战失利,“忌者沮抑之”,文庆坚持认为“国藩负时望,能杀贼,终当建非常之功”,又屡次密荐胡林翼,让他从贵州道员很快擢升为湖北巡抚。是则文庆对曾胡皆有庇佑。国藩在京已有清望,兼又创立湘军,文庆为国荐贤,在情理之中。然而林翼在京声名稍劣,父亲与岳父(两江总督陶澍)相继逝世,家庭食指繁多,不得已,为生计出而谋官,且又指发贵州,远离主战场。文庆特地为他经画未来的升官图,是为什么?

胡林翼

        答案在《王志》:“直以典试同罪,后俱起用,极力为之道地。”殆谓道光二十年的江南科场案。朱克敬《瞑蓭杂识》卷二记此案最为简明扼要,云:

        道光庚子,熊少牧随文庆胡林翼入江南闱,题为《论笃是与君子者乎》,江南人素工典藻,而是题贵取虚神,榜发,不餍时望。或戏为联曰:何以文为,文理文心遭劫运;伊于胡底,胡言胡语得功名。未几,少牧亦入都应会试,与朋辈饮酒肆,酒后叙前事夸客,且曰江南文绝少佳者。邻座有江南人官御史者,阴识其言,明日即奏论之。上责问文庆,庆以实对,问胡林翼,林翼言不知。上怒,并罢两人,褫少牧。

        清制,考试阅卷须考官亲力亲为,禁止包括而不限于幕客朋友的无关人等参与。笔记提到的熊少牧,就属无关人等违规阅卷。少牧(1795-1878)字书年,号雨胪,长沙县人。道光十一年(1831),以优贡入太学,大受祭酒文庆的赏识,十五年,中顺天乡试第二名举人。二十年,文庆受命赴南京主持江南乡试,临行急病,不得已,密召少牧,请代阅卷。文庆与少牧皆知此举违法,但是一个不想卸了美差,一个要报答知遇,兼之副考官是胡林翼,与二人皆为密友,于是铤而走险,离了京城,集体作案。此外,必招少牧入闱,或以文庆虽擅科举,林翼却要差点儿,而林翼曾向少牧学过应试技巧,对熊老师的水平极有信心。他为熊少牧《读书延年堂试帖辑注》(杨家善注)题词,是一篇未收入全集的逸文,其词曰:

        尝从雨胪学作试帖不成,今春读所存百六十篇,回环再四,不能释手。善化劳辛陔尝言,寻常意思,一经雨胪即成绝唱。然与否与,愿质之能诗者。雨胪于文词无不精,而骈体则浸入汉魏矣,试帖仅其应试时偶一拈作,然已雄视百家。润芝胡林翼。

        只可惜引入这么一位高手进了考试团队,还是被江南士子撰联嘲笑。惟嵌字联中提到文与胡,没提熊二(据李元度撰熊氏墓志铭,少牧“昆弟三,次居仲”),可见违法事实当时并未暴露,直到旋京,少牧公然出言不逊,侮辱江南学子,不啻自供,惹火上身。

        据《清实录》道光二十年十二月十三日与十八日上谕,可知文胡被御史检举后的处理情况:

        直省正副考官。向不准带人入闱阅卷。此次文庆携带举人熊少牧前往江南,与之参论覆看,甚属非是。文庆着即照部议革职。编修胡林翼初次具摺覆奏,于文庆携带熊少牧入闱一节,未据声明,迨经传旨再令覆奏,始以失察请议,亦属不合。胡林翼着即照部议降一级调用。不准抵销。举人熊少牧着交刑部照例治罪。

        文庆受罚最重,林翼若不说谎,连降级都不用。不过,他说谎显然是为了保护文庆,虽然终于没保住,然而这份义气大哥必然记在心头,未来“极力为之道地”,也就有了着落。真可怜的是少牧。出身寒门,少年丧父,好不容易博了一第,今则不但褫革,还有可能吃牢饭。幸而只拘留了十日,即奉逐归原籍之旨,没有太为难他,所谓“可吊还相贺,天恩被遣轻,出门成一笑,堕地得重生”(《读书延年堂诗钞》卷九《一笑》)。

        然而,少牧自此似与文胡分道扬镳,并在未来长抱恨怨。《诗钞》卷十《九怀诗》,自叙谓在湖南“见知于当代巨公”,及游京师,又“谬膺宏奖”,乃“不自爱重,因文获谴”,痛感对这些生命中的贵人,“此生无以为报”,因撰组诗,“聊抒寸衷”。然而,文庆胡林翼不在九怀之列。《读书延年堂外集》有一篇《铭义录》,纪念自入刑部狱至回到故乡,其间帮助他的“古义可风”的人,跋云,方苞遭文字狱,撰《结感录》,对雪中送炭的戚友,故意省略不记,“谓患难与共,吾与为友时早见其然,若录之,是反轻诸君子之义,而友道不明也”。少牧深以为然,撰文纪念罹难时帮助自己的陌生人。可是,其中有一位黄芳,却是同乡好友,他能入榜,显然违例。少牧的解释是:“于诸师友中举一人,以谂乎相知而避余若浼者。”按,他的案子,虽曰“因文获谴”,其实与方苞受《南山集》案牵连,轻重完全不一样。而且,此案的主犯是文庆,并不是他。因此,对有心援手的师友来说,帮帮他并无危险,即使无力甚至无心相助,也还谈不上“避余若浼”。而他竟这样说了,有没有可能在暗讽同为难友却比他更有力量与资源的文庆胡林翼?

        还有更关键的佐证。在少牧手订的诗文集中,没有一首与文胡酬答的作品。这决不正常,因为集中有大量的酬应诗文,以文胡在案前与他的交情,少牧不可能不与赠答。今则一首也无,作者自删的可能性最大。

        

(本文载于《上海书评》2015年3月22日刊,原题《伤心的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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