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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荻谈陪读毛主席往事(上)

孟繁之整理
2015-05-03 08:1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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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主席选陪读之士,原有两个条件:一、要有一定古诗文修养的四五十岁中年女性;二、要听得懂湖南话。
        当问起过去教过她的先生中哪位给她印象最深时,她脱口而出“冯沅君”,之后谈及高亨、钱锺书二位先生,说五十年代做教员时曾听过钱先生讲课,语言精彩,博大精深,点到为止,没有废话,令她印象深刻。

        2月11日午后,芦荻老师的公子刘恕兄忽给我来电话,告知芦荻老师已于2015年2月3日在京逝世,2月10日在八宝山举行的遗体告别。与芦老师差不多半年未见,1月27日在三联书店与刘梦溪先生见面时,我们还曾聊起她。刘先生告诉我他念大学时,芦老师给他们讲授古典文学课,有一年天冷,看到他上课时浑身发抖,课后即赠一件旧毛衣给他,令他感念至今,难以忘怀,他很想和老太太再联系上,看能否为她做点什么。孰料现在竟奉此噩耗。

        老太太晚年有诸般心愿,比如整理她手头所藏毛泽东晚年关于古文、古诗词的批注,关于“批《水浒》事件”前因后果重新讲一讲等,皆因她后三十年来所系心的小动物保护事业,一切未果,令人叹惋、可惜。现仅就我与芦老师的交往,听她所述往事,拉杂成篇,以为怀念。

        2010年秋冬之际,有一天,北大儒学研究院我的朋友王文利忽然找我,和我说:“小孟师兄,你知道芦荻老师吗?做小动物保护协会那个。她现在想找一个古诗文功底好的,帮她整理毛泽东主席的一些古诗文批注。我觉得你不错,挺合适的,你愿意去吗?”

        我之前很早即知道“芦荻”这个名字,也知道1975年毛泽东主席眼睛做白内障手术时,她曾一度出入中南海,陪毛读书。

        记得大约2005年夏,我去看望我的一位同乡前辈马玉田伯父时(玉田伯父是北师大中文系1957级毕业生,毕业后长期在北京市委工作,曾任北京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北京市文联党组书记和北京市政协文史委员会主任),同行的林宇兄曾向玉田伯父问起芦荻的学问如何,玉田伯父当时很肯定地说:“芦荻的学问还是不错的。”

        在这之后,我也曾在一些报刊、杂志上读到过芦老师写的或别人访谈她的文章,但从没有想要过去认识她。我告诉文利,“习近业微,不蒙比预”,实在不敢当,但芦老师是我敬重的前辈,容我想想。

        这之后不久,因为谢盈秋的关系,我到上苑去看望成复旺先生。谈话间,我顺口谈及此事。孰料成先生听罢,竟很是意外和激动,马上问我是否已和芦老师见过面?告诉我他和芦荻老师是很熟的朋友和同事,关系一直极好,劝我一定要将此事应承下来,好好帮帮芦老师。并向我讲述了一些他和芦老师夫妇交往的旧事。

        我这时才知道做工人运动史的刘明逵先生,即是芦老师的丈夫。也方知道芦老师在被选入中南海之前,即很有名,与曾子墨的妈妈赵遐秋,并其他另外两名“新女性”,并称当时人民大学的“四大女性”。

        我也从成先生那获悉,当初主席选侍读之士,原有两个条件:一、要有一定古诗文修养的四五十岁中年女性;二、要听得懂湖南话。芦老师尽管生在辽阳,但父祖都是湖南人,自是听得懂湖南话。说最后选定的有两位,另一位是上海某大学的女教授,两人旗鼓相当,衡决不下,最后由主席拍板,主席说:“我不喜欢听吴侬软语”,方最后定的芦荻。

        我那天自上苑回来,即告诉文利,我愿意和芦老师见见面,看能帮助她哪些,我当尽力做好。        

        “访旧半为鬼”

        记得最早和芦老师见面已是2011年春,是在海淀“世纪城”一水之隔的时尚小区“碧水蓝天”。由文利带着我。之前已和芦老师通过数次电话,她问过我一些背景和个人情况,并大略谈过将来要做的事。

        那天见面她没有邀请我们到她的寓所,我事后想想,她当是出于一种礼貌和体谅。她府上因为长年养猫养狗,加上还有一只狐狸,味道极大,别说进屋,单纯从她门口路过,对于许多人而言,都需要很大的勇气,屏息前进。后来和她熟了之后,我才知道,她将愿不愿意进她门、能不能进她门,当作对方爱不爱护小动物、适合不适合做小动物保护工作的一个最起码尺度。

        她那天和我们见面是在她小区旁的一家茶楼,我们等了许久,她才来。那时我还未看到《鲁豫有约》采访她的节目,她的样貌要比网络上所见照片更有风采,是一极有风度的老太太,衣着整洁,头发一丝不乱,精神矍铄,携着一根手杖,待人接物也极是温和。——她注重风度一直保持到最后。

        2012年冬,我带张焕君、刘国华去给她做访谈,她当时身体已不好,我们进门,她即声明,状态不好,不愿拍照,敬请体谅,自始至终一直戴着口罩。那次见面后,张焕君兄曾和我说:“老太太虽然病体未愈,头发稀少而凌乱,但一开口,用词优雅,音调和美,当年大学讲台上的风采仍依稀可见。聊聊生平往事,革命、逃难、家人,还有那些年月常常燃烧的青春与激情,都让人恍如隔世,遥想不已。”

        ——她又问了我一些个人情况,并问我是否读过庾信的《枯树赋》和江淹的《别赋》,对之前见过的历家注释怎样评价。我老实告诉她,《枯树赋》《别赋》及江淹的《哀江南赋》之前都曾读过,有一些句子可以背诵,但没有下过大功夫;对历来诸家注释、解说,虽曾略有涉猎,有觉得未安处,但整体而言,不曾特别留意过。我也告诉她我曾读过朱永嘉先生谈为主席注释古诗文的回忆文章。

        她听罢,摆摆手,不多说,随即背诵出《枯树赋》里的一些句子来:“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异时移,出为东郡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至如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根抵盘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声含嶰谷,曲抱《云门》。将雏集凤,比翼巢鸳。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告诉我主席晚年很喜欢《枯树赋》,江青曾在上海组织人为《枯树赋》作注,并将注文送呈主席审阅。其注文引申了清人倪璠的解说。倪璠在注《庾子山集》时,在《枯树赋》的题解中说:“庾子山乡关之思所为作也。”注释者在题解中把此赋的立意概括为“借树木的迁徙移植,摇落变衰,寄寓自己的悲感”。主席阅后,觉得不准确,曾做批示:“关于注释问题,请你们仔细的研究。”因此长期以来,她一直有想法,想为《枯树赋》重新作注,将主席当年的一些谈话及她近四十年来的一些体悟都收进去。此话她后来多次和我说起。

        2012-2013年,为纪念周一良先生百年诞辰,张世林先生和一良先生的哲嗣周启锐先生主编有一册《想念周一良》,里面有一篇宋柏年先生的文章,谈及当年毛泽东否决上海注本后,“梁效”曾为《枯树赋》重新做注,由某位先生先注,复经小组讨论,最后呈递上去。

        周一良先生的遗物里,过去也曾见过有一册油印的《枯树赋》注释讨论稿,上面有一良先生用铅笔做的繁复批点。事后吴小如先生和我说,事过经年,一切皆应当还原历史真实,“某位先生”即是指他,说宋先生文章里本该注明的。——为此我也专门问过芦老师,芦老师告诉我,事情确实如此,她见过“梁效”的注本,但她不知预先作注者是吴小如先生。

        那天接下来,芦老师向我问起她的一些故人,北大中文系一些先生的情况:冯锺芸教授现在怎么样了?林庚先生还健在吗?陈贻焮先生身体还好吗?袁行霈先生现在还上课吗?她姐姐袁晓园你知道她近况吗?吴同宝先生(案即吴小如先生)你知道他吗?张少康先生呢?……

        我告诉她这些先生中有好多位都已经作古了,并就我所知,略述情况给她。她听罢叹了声气,说了声“访旧半为鬼了”,随即沉默了许久。后和我谈起这些先生对她的帮助,特别是提到冯锺芸“冯大姐”对她的帮助,问我认识不认识她家里人。我告诉她我和任重先生认识(案:冯锺芸教授是任继愈先生的夫人,任重先生在北大研究生院工作),她托我向任重先生致意,并代问冯锺芸教授的墓地,说是将来一定要前去祭扫。        

        

“双行小注的小注”

        谈到要我帮忙的工作,她说:早年陪主席读书时,每次退下来,她即将主席的一些意见以蝇头小楷副录下来;现在这些稿子,并主席的一些手迹,都在她手里,而这些东西在她有生之年是要有一个交代的,“最后都要移交中央文献研究室,他们已经派人来催问过好多次了”。

        她希望我能帮助她在她有生之年将这些批注整理出来。这些批注后来在她搬到西三旗“雪梨澳乡”时,曾给我看过部分。毛式大字本,字行间是她用钢笔副录的主席意见,篇幅不少,真是蝇头小楷,字迹极小而端楷,非辅以放大镜仔细辨认不可。我边看边和她说,“这真是双行小注的小注了。”她听了笑了笑,说,“我现在都惊讶我当时怎么能写这么小的字。现在这些字我都看不清了。”其中一册《萨都剌词》,扉页上有江青1975年6月6日的铅笔题记,字迹潇洒俊逸,给人印象极深。

        初次见面,芦老师给我的印象除了温和、儒雅,再就是记忆力惊人。我们谈话时,顺口谈及的《枯树赋》《哀江南赋》等南北朝赋文,及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诗文,她都可成章脱口,并辅以案说。告诉我这句主席过去怎么谈,她怎么理解。言词恳切,绝无炫耀之嫌。

        她也告诉我她手头还有一部未完成的《李白诗歌论稿》,希望我将来也能助她最后完成。我们谈话时,不断有电话进来,许多事都要她拿主意、裁决,有两次是对方问某某人和某某处的电话号码,她都是脱口而出,不需查询。她是1931年生人,这时已是虚岁八十一岁高龄,竟还能如此,实在令人感佩!

        这之后,她有时间即给我打电话,召我前往。每次见面都是谈诗论文,兼及旧人旧事。小动物保护协会事事要她操心,不是三楼的病猫未能及时喂水喂药,就是一楼跑来跑去的狗大小便后还未及时处理。工人也不时前来请示买多少猫粮、狗粮,生病的猫、狗送到哪家动物医院。我们的谈话于是经常被打断,临了她总是叹声气说:“唉!繁之,不好意思,今天你就先回去。你下次来,咱们再开始工作吧。”基本上我们每次的见面模式都是如此,要我帮忙的工作,除了后来略微整理出篇目外,几乎一点都没展开。

        我日记里2011年4月28日记:“上午先至图书馆复印王葆玹教授《西汉经学源流》,继带冀哲与芦荻老师见面。中午芦老师请饭,在万柳中路一间上岛咖啡店。座中有律师王振宇兄,初次见面。谈话时,方知他是许志永博士班的同学,与玉闪亦甚熟稔。午后至汉唐阳光,与尚红科老师谈近日书事,谈及芦荻,尚老师说很想一见。临别尚老师赠我张木生先生《改造我们的文化历史观》。”

        这次见面是因为之前芦老师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要我介绍一位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女生给她做助理,冀哲那会儿刚自沈阳大学毕业,抵京不久,遂介绍了她。但冀哲很快他往,于是又介绍了高百卉。这之后不久,我也曾带尚红科和芦老师见过一面,在海淀医院一输液室里,一起聊一些书的出版事。——我之所以举这条日记,是因为在那时,芦老师面对未来的规划,还是雄心勃勃。她和我谈过,希望将小动物保护协会之事尽快调理、走上轨道,她好腾出手来回归学术和书斋,做一些耽搁了很久的工作。        

        早年的身世

        我2011年6月22日日记:“芦荻老师乔迁碧水庄园,约我午后前去见面。一下午听老人谈旧人旧事,老东北大学、老北大故事。也谈起她的少年往事,谈起她的父亲、母亲。当问起过去教过她的先生中哪位给她印象最深时,她脱口而出‘冯沅君’,之后谈及高亨、钱锺书二位先生,说五十年代做教员时曾听过钱先生讲课,语言精彩,博大精深,点到为止,没有废话,令她印象深刻。”日记所记较简略。

        我记得那天当问起她大学时最喜欢的教授是谁时,她脱口而出“冯沅君”,说:“她的课,好得不得了。我后来之所以愿意作大学老师,多少也是受了她的影响。”顿了顿和我说:“你知道吗?高亨先生上课,是盘着腿上课,口若悬河。”我说:“高亨先生研究易学在二十世纪是很重要一家,赵俪生先生曾讲过他与金景芳先生研究易学的异同和特点。”她听了和我说:“可惜我当时没有好好听课。”

        也是这次,我知道了芦老师早年的身世。她原名芦素琴,1931年生于东北辽阳灯塔。“芦荻”是1948年参加革命、逃亡解放区后自行改的名字,之前也一度用过“芦苇”。祖父是湖南人,曾作过辽阳知县,死于任,遂以家为。父亲一辈子没有出来做过事,只是在家里读书,芦老师三四岁时,父亲即故去了,由寡母和大哥、大嫂抚育成人。

        芦老师那天说:“我一直记得,父亲生病时,我父母带着我在一个菜园子里住。那时,父亲常带着我给花给菜浇水、施肥,也时常会将我扛在肩头,看着满园的杏花、梨花,吟诵诗词。”芦老师的母亲是山西文水人,父亲故去后,由舅舅帮着料理家务。“舅舅真能干。从舅舅身上,我看到了山西人的精明,会过日子。”芦老师如是说。

        入学后,芦老师受到的是纯粹的日本式教育,“冰球打得非常好”,小学毕业时,被评为优级生,要被选送到日本去参加毕业典礼、觐见天皇。“选的也就那么几个人,不知怎么竟把我也选进去了。行程都已安排好,后来因为战争情况,计划取消,因此才没有去成。”

        “上大学前,我受到的教育,一直认为自己是满洲国人,家里人也不说,上大学后,才知道自己是中国人。”“辽沈战役爆发,进关转到北大读书后,才知道中国竟有如此之大,历史有如此之长。”“可惜当时已没心思读书,受王朝闻夫人解驭珍的影响,忙着搞革命了。”(后来有一次我带朱续兄和她见面,当她知道朱续兄也是辽阳人时,再次谈起她对故乡的记忆。朱续兄后来写文章说:“她的回忆,更多的是中国传统家族里的信守,受儒教熏陶下的‘礼乐仁和’。母亲带领大哥、大嫂苦苦支持困苦家境的坚韧;曾经因她不懂事,大哥、大嫂忍受责骂,面对‘不公’的安忍;母亲每次坟前祭奠父亲时滚落的泪行,有爱有恨更有中国人本质里的大信。”)

        那天我正好带着一本三联出的齐邦媛的《巨流河》,拿给她看,她翻了翻说,“书借我看看吧,放我这里几天。齐世英我见过,到过我家里,也和他说过话。”(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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