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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专稿︱刘备为什么说“妻子如衣服”

李庆西
2015-05-11 17:3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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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2015年5月《读书》,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本文原标题为《刘备说“妻子如衣服”》。

        《三国演义》开篇写黄巾作乱,写刘焉发榜招军,引出涿县中一个英雄,也就是刘备。风云际会中夹叙一篇人物小传,从刘备性格、相貌说到贵人异禀,说到其父早丧,孤儿寡母相持艰难 ……当然要说到其乃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帝胄天孙沦至贩履织席的贫家生计,似亦印证汉室衰靡的历史变迁。刘备此际 “年已二十八岁矣 ”,这光景莫非还是孑然一身的光棍汉?书中并未言及为何尚无妻室,所述其家世、生平大略取自《三国志 •蜀书 •先主传》。旧史帝王纪传往往只将婚姻作为朝纲典仪记载,早年民间婚配只能借日后典谥而记录,陈寿在《魏书 •武帝纪》中亦未提曹操何时娶了卞氏(按《后妃传》:“年二十,太祖于谯纳后为妾。”建安二十四年曹操晋为魏王,因有 “以夫人卞氏为王后 ”之语)。作为讲史小说,这类个人叙事以史传为蓝本,实在显得粗窳,如很少写到家庭亲情、男女饮食诸事。

        桃园结义时,刘、关、张究竟是未有家眷,还是有妻室未偕同到任,小说未予交代。可是,陈寿在《蜀书 •二主妃子传》中不经意提到一句,“先主数丧嫡室,(甘夫人)常摄内事 ”。这就是说刘备娶甘夫人之前早有妻子,且有过不止一个 “嫡室 ”。《先主传》不提这一茬,《三国演义》也就干脆略去不表,因而给人造成刘备尚无妻子的印象。史家如此处理,诚然是一种大叙事理念,小说家却将此作为 “英雄不近女色 ”的大丈夫风范。其实,小说家对陈寿的叙史意图多有误读,关于这一点后文再予讨论。

        然而,小说推进至第十四回,刘备的家眷突然就冒出来了。刘备得徐州之后,曹操用荀彧 “驱虎吞狼 ”之计,诏令刘备讨伐袁术。这时徐州城内空虚,吕布趁机来袭。宿酲未醒的张飞慌乱中从东门杀出 —“玄德家眷在府中,都不及顾了。”这句话来得突兀,殊不知刘备何时有了家眷,而且亦未说明其为何人。下一回中,刘备回徐州,吕布令人送还家眷,这时才提到甘、糜二夫人。陈寿在《先主传》、《糜竺传》里记述了这一虏妻事件。按陈寿的说法,正因为甘夫人被虏,刘备才纳糜竺之妹为夫人。

        而小说第二十二回才草率地以回叙方式插入一句:“甘夫人乃小沛人也,糜夫人乃糜竺之妹也。”(第十八回亦提到一句:“原来糜竺有一妹嫁与玄德为次妻。”)如此推算,甘、糜二人都是刘备入驻徐州后所娶的战地夫人(徐州本是 “四战之地 ”,姑且名之)。仅此仓促一笔,多少给人一种来路不正的感觉,或未是明媒正娶。

        张飞丢了徐州,又陷了甘、糜二夫人,大遭关羽埋怨。张飞惶恐无地,掣剑欲自刎,被刘备劝住。小说中写道:

        玄德向前抱住,夺剑掷地曰:“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吾三人桃园结义,不求同生,但愿同死。今虽失了城池家小,安忍教兄弟中道而亡!”(第十五回)

        这番情节自是小说家铺陈演绎,刘备所谓 “古人云 ”也是杜撰。毛宗岗夹注中偏要替这 “古人云 ”找寻依据,以《邶风 •绿衣》解释 “妻子如衣服 ”,更以《小雅 •棠棣》将兄弟阋墙责之妯娌不睦,全是穿凿之说。“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恰是睹物伤情的咏叹,意在思念亡妻;而歌唱兄弟情义的《棠棣》亦且给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的伦理图景,这跟刘备心中兄弟重于妻子的意思完全南辕北辙。

        刘备论兄弟、妻子(此处仅指配偶,并非表示妻子及儿女的用法),其实并非着眼于人伦常理,而是分辨功用及谋事的思路 —当然,其中有着所谓 “上报国家,下安黎庶 ”的道义基础,这一点不能离开当日诸镇纷争的现实语境。刘备与关羽、张飞的 “手足 ”关系,恰如孟子对齐宣王所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孟子•离娄下》)结义之情分固然不假,却并非 “手足 ”对“手足 ”之关系。对于志在天下的刘备而言,关羽、张飞亦如棋局上的车马炮。如《淮南子 •兵略训》论“良将之所以必胜者 ”,列述其麾下司马、军尉、候奄、司空、舆尉等五种职官之相互配合,乃谓:“凡此五官之于将也,犹身之有股肱手足也。”可见 “手足 ”实与 “股肱 ”同义。

        刘备说 “妻子如衣服 ”,在古人眼里很有大丈夫气概,在今人看来无疑是贬抑女性之谬说。其实,倒也不必据于女权或人权角度究诘于刘备,他只是客观地道出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附庸地位。况且不能忽略一个实际因素,当日身处吕布、袁术、曹操几股势力夹缝中,刘备在军事上相当被动,带着女眷打仗不能不说是一种累赘。所以, “手足 ”与“衣服 ”,乃以其功用 /功能决定其孰轻孰重。

        刘备的 “手足 /衣服 ”之论,诚然是小说家杜撰,但刘备在战场上屡屡抛妻别孥,却是陈寿笔下的史实。除建安元年被吕布虏妻之外,《先主传》还记述以下几次:

        [建安三年 ]先主还小沛 ……布遣高顺攻之,曹公遣夏侯惇往,不能救,为顺所败,复虏先主妻子送布。曹公自出东征,助先主围吕布于下邳,生禽布。先主复得妻子,从曹公还许(都)。

        [建安五年 ]曹公东征先主,先主败绩。曹公尽收其众,虏先主妻子,并禽关羽以归。

        [建安十二年 ]曹公以江陵有军实,恐先主据之,乃释辎重,轻车到襄阳。闻先主已过,曹公将精骑五千急追之,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及于当阳之长坂。先主弃妻子,与诸葛亮、张飞、赵云等数十骑走,曹公大获其人众辎重。

        在《三国演义》中,这几次事件分别见于第十九回、二十五回、四十一回。刘备得荆州之前兵力尚弱,几乎屡战屡败,屡屡让人抄了后院,亦一再弃妻而逃。算来甘、糜二夫人两次被吕布所虏,一次被曹操所虏。其实长坂坡那回也几乎让曹操得手,甘夫人好歹被赵云奋力救出,糜夫人为让赵云带阿斗杀出重围却投井而死。作为一个大男人,刘备对两位战地夫人实在是寡情薄义,战事吃紧就弃之如敝屣。

        不仅如此,刘备后来娶的孙夫人还被孙权骗回了东吴,那是因为孙权欲趁刘备分兵入蜀之机偷袭荆州,先要扫除后顾之忧。可要命的是,夫人跑了,刘备并不伤心。第六十一回写道:“且说玄德在葭萌关日久,甚得民心。忽接到孔明文书,知孙夫人已回东吴。又闻曹操兴兵犯濡须,乃与庞统议曰:‘曹操击孙权,操胜必将取荆州,权胜亦必取荆州矣。为之奈何?’ ”东吴结亲时的男欢女爱早已抛却脑后,刘备此际挂念的只是荆州。        

        孙夫人回东吴之事亦非虚构,《三国志》、《汉晋春秋》均有记载。《二主妃子传》记刘备纳吴夫人时提到:“先主既定益州,而孙夫人还吴,群下劝先主聘后(按即吴氏)。”

        除了早年 “数丧嫡室 ”已无可考,刘备前后有过四位夫人,最后这位吴夫人后来被立为皇后。刘备娶吴氏一事,史家颇有异议。吴氏原适刘焉儿子刘瑁,刘备因与刘瑁同族,起先亦有疑虑,法正以晋文公娶了自己侄媳妇的故实以进劝,于是纳为夫人。此事当然不合人伦常理,裴注引习凿齿斥曰:“夫婚姻,人伦之始,王化之本,匹夫犹不可以无礼,而况人君乎?”习氏认为,晋文公娶怀嬴是为借助秦国力量夺回晋国,其“废礼行权 ”尚有可谅之处,而刘备并无“权事之偪”,这样做简直是蔑伦悖理。

        所以,《二主妃子传》评曰:“《易》称有夫妇然后有父子,夫人伦之始,恩纪之隆,莫尚于此矣。是故纪录,以究一国之体焉。”陈寿言下之意,蜀汉的 “一国之体 ”确实很成问题,刘备夫人被虏有之,战场弃妻有之,老婆落跑有之,最后又娶了族人遗孀,可见其家室非但屡经丧乱,且亦不成体统。在《三国演义》叙事中,这些都可以认为是刘备对女色不甚用心,而家室丧乱更显其英雄本色。但以史家观点论之,其未能整齐阃内,何论 “治国平天下”?朱熹《大学章句》说得很明白:“国之本在家,故欲治国者,必先有以齐其家。”

        显然,《三国志》叙说刘备的家室乱象,是联系到纲纪与国体,关乎精神文明与政治正确,用意在于质疑刘备承祧汉室的合法性。这里应该指出:在史家叙事中,“妻子 ”一语首先不是女性本身,其含义更多在于婚姻、家族乃至家国天下。儒家的伦理思想尽管轻视女性,却十分看重婚姻和家庭,而所谓 “后妃之德 ”更是视如帝王基业。其实,刘备的几位夫人并非阃德不淑(孙夫人还吴或有可议之处,终归算是孙权使坏),而陈寿胪述其颠沛蒙难之事,是从婚姻与家庭关系上揭橥刘备缺乏君子之德——未能参偶妻孥之仪,立母仪之德,而遑论恢复汉室之大业。

        陈寿撰史明显贯以儒家风教之旨,往往由家室闺范评骘事业成败。如《吴书 •妃嫔传》评曰:“《易》称‘正家而天下定 ’。《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诚哉,是言也!远观齐桓,近察孙权,皆有识士之明,杰人之志,而嫡庶不分,闺庭错乱,遗笑古今,殃流后嗣 ……”其中引《大雅 •思齐》“刑于寡妻 ”一章,说的就是文王如何以嫡妻太姒为示范,完成修身、齐家、治国之道。陈寿谓之“嫡庶不分,闺庭错乱 ”,是指孙权因属意步夫人,而未立太子登生母徐夫人为后,后又数易太子,竟以少子孙亮为嗣。似乎东吴之亡国,正由此埋下祸根。

        《三国志》既以曹魏为正统,对曹操、曹丕的后妃自是大加赞颂。《魏书 •后妃传》评曰:“魏后妃之家,虽云富贵,未有若衰汉乘非其据,宰割朝政者也。鉴往易轨,于斯为美 ……”《后妃传》记卞氏如何有母仪之德,记甄氏如何行善乡里,谀辞连连,称颂不已,以致做注的裴松之不禁大发感慨:“崇饰虚文乃至于是!”裴注指出,这些记述“异乎所闻于旧史。推此而言,其称卞、甄诸后言行之善,皆难以实论。陈氏删落,良有以也 ”。陈寿究竟删落了哪些负面材料,早已湮灭而不可考。但曹操卞夫人出身倡家,曹丕甄夫人原为敌方袁绍儿媳(破冀州时趁乱纳之),以当日观念亦未可作为垂范之典规。

        史实尽可删落和屏蔽,但原则仍是由 “齐家 ”看“治国 ”。蜀汉基宇褊狭,东吴国势不振,究其根由竟在阃闱之内。按说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可是这三国杀局,何以曹魏独擅胜场?以陈寿之见,关键亦在于是否树立正确的家国意识,切实加强妻室建设。        

        刘备数次弃妻或妻子被虏之事,不见于裴注所引《英雄记》、王沈《魏书》诸史。其实,是否陈寿臆撰也未可知。史家的春秋笔法不但在于怎么书写,亦在于写什么和不写什么。如建安五年曹操东征刘备一役,《魏书》云:“(刘备)自将数十骑出望(曹)公军,见麾旌,便弃众而走。”打不赢就走,诚是刘备一贯战术原则,但“弃众而走 ”不等于 “弃妻子而走 ”。而《先主传》就推衍出这番情形:“曹公尽收其众,虏先主妻子,并禽关羽以归。”《关羽传》同样记述 “曹公禽(关)羽以归 ”,却并无 “虏先主妻子 ”一事。又,关羽斩颜良,替曹操解白马之围后,“拜书告辞,而奔先主于袁军 ”。关羽回来了,而同时被虏的刘备妻子却不说起。此际刘备作何想?倘若自己老婆还在曹操手里,纵使心里不在乎,面子上岂能挂得住?此处的缺省处理,让人以为刘备对此奇耻大辱也竟善罢甘休。

        在《三国演义》中,被虏的甘、糜二夫人是由关羽护送回来。小说家于此自有一番精心结撰,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于颠沛困踧之中写尽英雄忠义之气。对刘备来说,两位夫人已是第三次失而复得,其后还有长坂坡的厄难。陈寿是存心拿 “先主妻子 ”说事儿,未免亦有讥其窝囊之意,而《三国演义》将刘备这些抛妻弃孥之事照单全收,恰恰是借以重构另一种故事。不但以表现关羽、赵云护嫂救主之无比忠勇,更是于忧患之中刻画刘备苦其心志、动心忍性的大人之心。尺蠖之屈,以求伸也,这正是小说家眼中的王者风范。

        《三国演义》的叙事意图不在于考索一国兴亡之由,无须追究伦理责任,而是要通过战争风云写出种种英雄气质和智慧性格(智谋是另一话题,本文不拟讨论)。面对史家的元叙事,小说家并不理会其中 “修身”、“齐家 ”的理道,而是直接锁定 “治国 ”、“平天下 ”的大目标,作为 “英雄 ”之性格内涵。所以,这部张扬忠勇节义的小说并不强调道德修为,相反每每趋附事功,诉诸机会主义的叙事立场。这里有一个不能忽略的因素,《三国演义》是由宋元时期 “说话 ”艺术发展而来,接受层面与创作层面必然有着彼此影响的互动关系。宋元以后中土民气衰弱,沉沦之中重述 “恢复汉室 ”之旧梦,实是召唤汉唐盛世的历史记忆 —这种逆境奋起的英雄叙事符合受众的审美期待,至少能借此获得某种精神自慰。

        刘备说 “妻子如衣服”,也是有意撇除家室拖累。相比贪恋女色、为妻女所羁的吕布,刘备顽心似铁的目标意识不能不让人肃然而惮之。其实,刘备绝非缺乏情感的糙人,他可以为髀肉复生而慨然流涕,樊城撤退时更是一路泣下,可是对屡遭磨难的两位战地夫人,偏是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温情与抚慰。如果说陈寿的叙述内含以家庭、人伦为本的理则,那么小说叙事则基本沿循一套先军政治路线。《三国演义》之前,中国文学一向 “儿女情多,风云气少 ”(梁启超语),而此书一出,即开创杀伐破局的一路。

        书中有一个插曲与刘备弃妻表里相形,就是刘安杀妻一事。这事情也跟刘备有关。第十九回,吕布攻陷小沛,刘备弃了妻小仓皇出逃,途次投宿猎户刘安家中,有谓:“当下刘安闻豫州牧至,欲寻野味供食,一时不能得,乃杀其妻以食之。”这个虚构的情节亦自有本事,显然是易牙烹子和介子推割股的混合版,为表现刘备有何等忠诚的基本群众,其中玉汝于成的残酷意味令人毛骨悚然。毛宗岗夹注评曰:“玄德以妻子比衣服,此人以妻子为饮食。更奇。”其实应该说 “更绝 ”—以弃妻的逻辑相推衍,其极端情形就是杀妻一招了。        

        《三国演义》经常提到刘备乃中山靖王刘胜之后,以宣示其承祧汉室的合法性。第二十回中,刘备在许都谒见献帝,列叙宗族世谱,排为景帝十八世孙,论辈分还是献帝之叔。后来献帝传讨贼的玉带诏,身为国舅的董承自然想到了这位皇叔,此后刘备抗拒曹操便是奉诏讨贼之皇皇义举。

        中山靖王刘胜之后的说法仅出自《先主传》,并无其他记载可资参照。《三国志》之魏、吴二书均有前人史著为依据,唯独蜀汉一书完全由陈寿自撰。这里有必要再对陈寿的春秋笔法略作检讨。

        据《汉书》记载,刘胜实是绝顶荒唐之人。《景十三王传》谓:“(刘)胜为人乐酒好内(颜师古曰:“好内,耽于妻妾也。”),有子百二十余人。常与赵王彭祖相非曰:‘兄为王,专代吏治事。王者当日听音乐,御声色。’赵王亦曰:‘中山王但奢淫,不佐天子拊循百姓,何以称为藩臣!’ ”由此可见,刘胜无非是一酒色之徒,且以 “日听音乐,御声色 ”为职事。而《先主传》所称 “先主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 ”,跟刘胜的禀性几乎一脉相承,陈寿的记述似有这样一种暗示:如果不是早年家贫,刘备八成也是那种奢淫子弟。

        刘胜的儿子有一百二十之多(这数字让人惊讶亦且发噱),按《先主传》说法刘备系其中封陆城侯刘贞的一支。《汉书 •王子侯表》记载刘胜有二十子封侯(按武帝时推恩之法,藩国分户邑以封子弟),陆城侯系汉武帝元朔二年(前一二七)所封,至元鼎五年(前一一二)坐“酎金案 ”免除,食邑不过十五年。然而,《先主传》谓“胜子贞,元狩六年封涿县陆城亭侯 ”,始封的年份就搞错了,这是一个明显的破绽。如果推迟至元狩六年(前一一七),那么陆城侯的后人更无祚胤可言。

        其实,大可怀疑刘备究竟是不是中山靖王刘胜的后人。这刘胜非但名声不好,子嗣还超多,从刘贞开始即使每一代只生两个儿子,到刘备这一辈(姑按小说编造的世谱,以十七代推算),他这一支繁衍的 “皇叔”便是相当吓人的数字。给刘备找了这样一位祖先,其皇 N代的天潢身份也怕是跟阿 Q姓赵的道理一般了。

        值得注意的是,裴松之给出另一种说法,即《先主传》注引鱼豢《典略》所称:“(刘)备本临邑侯枝属也。”

        中山靖王刘胜的儿子没有一个封号为 “临邑侯 ”,查《汉书 •王子侯表》亦未有此封号。《后汉书》出现过两个 “临邑侯 ”,系常山宪王刘舜和长沙定王刘发之后人,均在东汉初年。一见《光武帝纪》,建武二年,“真定王杨、临邑侯让谋反,遣前将军耿纯诛之 ”(亦见《耿纯传》);一见《宗室四王三侯列传》,建武三十年,北海靖王刘兴的儿子刘复被封为临邑侯。刘兴的父亲刘縯是光武帝刘秀之长兄,追谥齐武王,这临邑侯刘复也即光武帝的侄孙。现在没有其他线索可证实刘备祖上是哪个临邑侯,倘若史家认同刘备光复汉室之使命,应该攀上光武帝的宗亲才好。比起陈寿的刘胜一说,鱼豢追溯的谱系要近得多,应该说可信度更高。鱼豢是三国时期魏国人,亦比陈寿更贴近刘备的时代。

        刘备未能成为刘秀那样的中兴之主,或许在陈寿看来,就不应该是缵续刘秀侄孙刘复的一支。刘备岂止是自身缺乏帝王素质,祖上阴德有亏已注定其基业不稳,这是陈寿撰史之义。可是小说家未考中山靖王是何等人物,只将汉景帝的嗣息作为一块金字招牌,借以铺叙恢复汉祚的光荣与梦想,殊不知人家早已设置了道德陷阱。《三国演义》让刘备以宗室身份参与董承、马腾等人密诛曹操,以为正是合法性所在,其实在史家眼里不啻宗室、外戚、藩镇相与勾结之谶兆 —大汉江山不正是亡于三者之手?

        裴松之很怀疑陈寿撰史的真实性。《先主传》“(章武元年)置百官,立宗庙,袷祭高皇帝以下 ”句下,裴注云:“臣松之以为先主虽云出自孝景,而世数悠远,昭穆难明,既绍汉祚,不知以何帝为元祖以立亲庙。于时英贤作辅,儒生在官,宗庙制度,必有宪章,而载记阙略,良可恨哉!”故事湮灭不彰,盖因绕不出历史叙述的三岔口。

        二○一五年二月十八日,甲午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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