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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天皇魂不能复活?

姜建强
2015-07-08 10:1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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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读日本历史的时候,会发现一个问题:日本的王墓为什么没有墓志铭?——日本王墓没有墓志铭,是因为恐惧死者的复活,这与日本人古来的信仰有关。所以天皇陵的问题既是历史的问题,其本质上也是宗教的问题,因此必须在宗教中寻找历史的要因。

日本人为什么要唱南无阿弥陀佛?

日本佛教文化是从中国传来的。

但从中国进入日本的佛教,是个混杂了道教和儒教的佛教。其证据就是牌位的概念在今天还有生命力。而原本佛教是没有牌位的,这是儒教和道教固有的东西。

这样来看的话,804 年最澄和空海渡唐学习的是道教化的佛教。特别是空海,还学习了中期密教,并把它带到日本来。而这与释迦的佛教根本不搭界。

但与此同时,日本佛教也混入了佛教本身没有的概念。

其中一个就是净土的概念。净土信仰进入佛教,是在释迦入灭后的600 年之后。在中国编辑而成的《观无量寿》这本经书里,净土这个本来在佛教里并没有位置的概念,在中国得到了发展。

为什么原本佛教中没有净土概念? 这是因为在佛教中,除了娑婆之外,就是涅槃。娑婆表示尘世,涅槃表示来世,是悟性的境地。

这里生出一个问题,如果直接去涅槃的话,路程很遥远。所以在尘世和来世之间,设立一个中间地带——净土。

当时净土思想已经传到日本来了。这其中,为了能与阿弥陀结缘,在临终的床边放置佛像,用一根红线将佛像与要死去的人的手连接起来。

其实这里的红线也是道教的概念,表示两者之间结缘的仪式。也就是说,只有与阿弥陀结了缘,才能去阿弥陀净土。

当时日本的佛像是从中国宋朝进口的。价格非常高,只能限定于王侯贵族享用。即便是日本佛师,也不能享用。佛像用不了,那就用佛画吧。仪式是一样的。但即便是佛画也只能是有钱人的玩意儿。

法然(1133 年—1212 年)为此苦恼。怎样才能让普通人也能去净土呢? 他开始阅读中国的经典,发现在《无量寿经》里有这样一句话:如果念上阿弥陀佛的名号,就能往生。法然受此启发,想到了称名念佛的问题。原本的念佛,是通过念佛展现形象,也就是瞑想法。法然认为称名念佛同样也能达到这个效果。于是导入了这个方法。也就是说在枕边不需放置佛像和佛画,也无需到寺庙参拜,任何人,只要口头上念唱南无阿弥陀佛,就能与阿弥陀结缘,阿弥陀就会在净土那边等着。

从历史上来看,法然的称名念佛救助了很多日本人。日本人也为此相信了他的这一说法。学者山本七平对此评价道:“与僧俗无关,与身份,职业无关,甚至与行为也没有关系,只靠个人的信仰,人们就能得救的个人主义思想,在日本出现的时间要比欧洲早得多。”

但是法然给佛教带来了一个副作用也是不可忽视的。佛陀的名字,念得越多越好。那就念吧。天天念吧。每时每刻地念吧。看似产生了一个新的价值观。但是,念佛的人也不傻。他们发现了一个问题。越念越多,每时每刻的念,不就是一种苦行僧吗? 实施了这样的苦行,就能理解释迦的说教吗? 显然,这是法然称名念佛的逻辑死穴。念佛人点中了这个死穴。

对此,亲鸾(1173 年—1262 年)表现出了不同的思路。

他的展开是从阿弥陀本愿出发的。阿弥陀如来说出了他的本愿:一切生物到觉悟为止,我都在净土等着。这里,亲鸾想要告诉人们,阿弥陀所说的意思是:你已经被救助。你已经念唱了南无阿弥陀佛,已经有缘了。原来,亲鸾展开的思路是:念佛只唱一句就OK。再退一步说,南无阿弥陀佛即使不从口出,也不要紧,只要你心里念叨就行。在亲鸾看来,念唱100 次与念唱1 次,其结果是一样的。既然结果是一样的,那为什么要念唱100 次呢? 这就有点接近慈悲的思想了。既然好孩子也要爱他,坏孩子也要爱他,作为母亲的你何必要去惩罚坏孩子呢? 这不是基督教里的神的无私之爱吗? 从这个意义上说,亲鸾思想的本质部分与基督教有相似的一面。

但是亲鸾的思考方法,与原本的佛说是不同的。亲鸾的思想救助很明确,不要做太大的努力,甚至不做任何努力,也都能进净土世界。但释迦不是这样说的,释迦说:所有的东西都是幻觉。所以个人不努力是不行的。从结果看,法然并没有放弃灵终的修行。这就奇怪了。

教导人们不要做任何仪式,只要念佛就行,自己为什么还要修行呢?

参拜庙宇

破了佛教的戒律

日本唐招提寺金堂

建立唐招提寺的鉴真和尚历经千辛万苦来到日本,就是为了传授自以为正确的戒。这样的规范对佛教来说太重要了。但是将这么重要的规范全部废掉的国家就是日本。这个“犯人”是谁? 就是传教大师最澄。他创建的比睿山,是日本佛教总本山中的总本山。但是这位远祖开山把它置换成形式上的天台圆戒,但是圆戒不是戒。实际上全废了戒律。最高寺的开山祖,把戒律全废了,这样的事情在其他国家是不可想象的。但在日本发生了。这是为什么?

大先生是如此,中先生、小先生就跟着学习。最澄的后继者更是继承了他。亲鸾与惠信尼结婚。这是大忌。但是亲鸾也要寻找正统性。他说:做了一梦。在梦里出现了圣德太子。得到了他的许可。

也就是说,他是依据圣德太子的许可,破了佛教的戒律。

仔细想来,这是相当奇妙的。

圣德太子再是奇人、伟人,但他首先是俗人。是政治权力者,不是僧侣。

依据佛教的思考方法,佛教集团游离于俗世界的外面,更不允许政治权力的介入。政治权力者向佛教戒律伸手是不能想象的事情。但在日本,僧侣亲鸾依据俗人权力者的许可,轻松地变更了佛教中的戒律。

在日本,佛教戒律的废除,最澄为先,完成于亲鸾和日莲(1222 年—1282 年)。

换句话说,日本佛教中,俗界的伦理无限地侵入了。

这里还要注意的是日莲。日莲自身是个很严格的禁欲主义者。但是他的这个禁欲恰恰是他兴趣的一部分。就像今天流行粗食减肥一样。这个粗食并不是思想上的禁欲,而是山珍海味与粗茶淡饭之间的兴趣。日莲就是属于这个。

而这恰恰不是信教上的必需,仅仅是兴趣。所以,日莲没有说过一句禁酒、禁欲之类的话。他的教导仅仅是唱南无妙法莲华经就可以了。这样人人都可成佛。这当然是个大异端。

本来的佛教要求严格的修行。在这之上,积累善行善果。而且还强调学问的重要。但是法然、亲鸾、日莲认为这都没有必要。

如果有人问,在日本有没有一生从未破过半点戒律的僧人? 可以回答说:有。

谁? 就是有“月亮僧人”之称的高僧明惠。他一生都按照自己所明示的戒律生活,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他的哲学信条是“あるべきようは”(应有的样子)。即所有人都应该在各自的社会位置上做应该做的事情。这也是即便今日也有很多日本人仰慕他的一个原因。可以说,他与法然、亲鸾完全是两个极端的存在。

相信神而不依赖神

应该承认,日本人擅长非连续的原理替换,从而具有很强的“变”和“改造”的能力。因此,美国人也承认他们是Adopt,Adapt,Adept( 采用、改造、精通熟练) 的天才。他们善于把庞大的复杂的东西改造成小巧精致的东西,从而体现了汤因比的“人类的文明渐渐从复杂的东西发展到单纯”,即“渐进的单纯化法则”。他们对佛教的改造,对佛教的日本化,也体现了这一点。

在“一”的基础上加以多样性,在佛教方面就是表现为异界理想化。佛教的一个心愿就是死后有个理想国。这个理想国是一直等待在那里的。日本人就以此出发想定净土。这个净土,东西南北都有。东有药师如来的骝璃光净土,西有阿弥陀如来的极乐净土,南有释伽如来的净土,北有弥勒菩萨的净土。去净土,叫“往生”。此岸是人间世界;彼岸是死后世界。而人间世界和死后世界又不是显然分明的,而是互来互往的。

日本人在中世就提出“神佛习合”的思想:和光同尘。

这当然是老子的“和其光,同其尘”的翻版,但问题不在这里。而是我们看到日本佛教的出现,并没有废止神祇信仰。

伊势大神宫寺

各地“神宫寺”、“神愿寺”相继出现。如宇佐神宫寺,住吉神宫寺,气比神宫寺,若狭比古神愿寺,伊势大神宫寺,八幡比卖神宫寺,三轮神宫寺,高雄神愿寺,贺贸神宫寺,热田神宫寺,鹿岛神宫寺,气多神宫寺,石清水神宫寺,石上神宫寺等。都是在7 世纪后半叶到9 世纪之间建造的。神祇的力和佛教的力,相当快地奇妙地组合和重叠起来。

更为奇特的是日本人相信神而不依赖神。日本人的葬仪大都采取佛教形式。神道只是孩子出生时或成人时的点缀。基督教更只是青年人结婚时浪漫的助兴。一度使日本人疯狂不已的武士道也随着二战的丧钟衰落下去。但这一切与其说是日本人精神性的欠缺,还不如说是他们为我所用的“拿得起,放得下”。

大东寺

宗教的东西能先用来试试吗?

在日本近世的幕末志士中,最感兴趣的西方国家不是英国,不是法国,也不是德国,而是美国。胜海舟乘咸临丸去美国,准备日美友好通商条约。回来的时候,坂本龙马问他:是谁振兴了美国?

胜海舟答道:是华盛顿。

坂本龙马又问:华盛顿的子孙现在在干什么?

因为在龙马的印象中,华盛顿就是日本的德川家康,其子孙们就是将军,就是大名。

胜海舟答道:华盛顿的子孙他们在哪里,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这也就是说,他们完全是无名之辈,普通的人。

坂本龙马顿悟。他感到美国才是个了不起的国家。

萨摩的西乡隆盛在和朋友杂谈的时候,在华盛顿的后面还要加个“殿”字。但胜海舟说在美国没有人这样说话,称他为华盛顿就可以了。所以当时美国的政体对这些幕末志士有很大的魅力。

这表明日本人很有鉴赏新思想新事物的能力。他们知道自己弱在哪里,人家新在哪里,强在哪里。这就像佛教, 刚刚进来的时候日本人就感到是个好东西。是个很深的学问。

至少日本没有这门学问。所以当百济的圣明王献上释迦的铜像和经纶若干,钦明天皇两眼放光,认为是好东西,值钱的东西,可以用来试试。尽管当时有很强的反对势力,最后还是成功引进。

宗教的东西,先用来试试再说。这在西方人看来要发怒的做法,日本人却做得相当平和。

但是日本人又不照搬佛教的全部,更是把佛教最精华的思想“戒”给去掉了。这就像他们输入中国的儒教,去掉礼的思想一样。同理,当时幕末的精英们感觉美国好,但就是没有输入美国人的正义概念,尽管他们是亚洲最早翻译美国人罗尔斯《正义论》的。

在信仰的生活中与诸神相会

东京的银座,是世界著名的高档繁华街。

令人惊讶的是就在这条不太长的繁华街,有很多祭祀的神社。

银座一丁目有:白菊大神,幸稻荷,法刀稻荷,ポーラ稻荷,末广稻荷,日枝神社,山荣稻荷,安平稻荷等。ポーラ稻荷在ポーラ化妆品东京营业所屋顶上祭祀。

银座二丁目有:银座稻荷,天玉稻荷,荣久稻荷等。

银座三丁目有:龙光不动尊,朝日稻荷,宝珠稻荷等。

龙光不动尊建造在松屋百货店的屋顶上。

银座四丁目有:出世不动尊,宝童稻荷,一平稻荷,歌舞伎稻荷等。出世不动尊建造在三越百货店的屋顶上。歌舞伎稻荷建造在歌舞伎座的场所里。

银座五丁目有:白笹稻荷,熊谷稻荷,伏见稻荷,丰川稻荷,あつま(厚真町)稻荷等。

银座六丁目有:清澄稻荷,玉树稻荷,伏见稻荷,靏护稻荷。靏护稻荷在松坂屋百货店的屋顶上。

银座七丁目有:成功稻荷,三剑稻荷,宝珠稻荷,丰岩稻荷,熊谷稻荷等。成功稻荷在资生堂本社大楼的屋顶上。

银座八丁目有:金春稻荷,八官稻荷,光高稻荷等。八官稻荷原本叫谷丰稻荷,在银座中属于最像神社样子的场所。建筑物是钢筋水泥的,越发体现了繁华街神社的趣味。

在银座祭祀的小祠大半都是稻荷社。只有日枝神社和出世不动尊与稻荷没有关系。

京都伏见稻荷大社

京都伏见稻荷大社的本殿的后面,有小高山,叫稻荷山。稻荷山其实也在祭祀诸神。石塔上的诸神的名字也是多样化的。属于多神教的世界。

在日本有“神佛习合”的语言。这表明在日本人的宗教生活中,神道与佛教是混同的意思。如“本地垂迹”的思考,这是说佛教的如来和菩萨变身为神道的神姿而出现的意思。

依据这种本地垂迹的思考方法,日本土著的神又被叫做佛教的“权限”。如熊野权限和箱根权限就是其中的代表。

在日本,“神宫寺”的存在,也表现了神佛习合的状况。

所谓“神宫寺”是指神社境内的所有附属寺院。神宫寺在明治初期的神佛分离令下,虽然被迫废止了,但是后来还有残存的,如前面提到的鹿岛神宫寺、住吉神宫寺、伊势大神宫寺等。

在东京的浅草,有著名的浅草寺,在其边上就有浅草神社在镇座。这是神社与寺院共存的名典。浅草神社也叫三社权限,其创建是浅草寺本尊浅草观音托梦的结果。这样来看,日本真的是一个多神教的国家。日本人在信仰的生活中,与诸神相会。

如过新年时,东京每年有超过300 万人会去明治神宫参拜,是日本所有神宫中人数最多的。这300 万人中有多少人是意识到明治神宫是祭祀神的? 有多少人知道明治神宫祭神就是祭祀明治天皇夫妇的? 有多少人知道明治神宫由来于明治天皇的?

但是在日本人的心中,这不要紧。新年参拜,祭什么神都一样,都没有关系。这点很重要。如果有人住在神奈川县,他就会到川崎大师参拜。川崎大师是真言宗智山派的大本山,属于佛教的寺院。而明治神宫原本不是宗教,但是参拜的人并不关心这个,什么都行。去明治神宫参拜的人与去川崎大师参拜的人,其祈祷的内容有变化吗? 没有。

即便是祈祷了,但也并不一定能意识到祈祷的对象。在很多参拜人的脑海中,并不出现明治天皇夫妇和弘法大师的具体人物形象,而是浮现出抽象的存在。这个抽象的存在也只能读作神了。

日本有一神的信仰吗?

在日本好像根本就没有建立起一神的信仰。《古事记》《日本书纪》所描画的神话,也找不出一神教信仰的物语。

但是在战前,支配日本社会的国家神道,有一神教信仰的成分。国家神道的主旨就是作为现人神的天皇。天皇的系谱连接着万世一系,而万世一系的源头又在作为皇祖神的天照大神那里。对一神教式的天皇信仰,在日本是近代的产物。

随着战争的失败,天皇信仰也失去了力量。天皇自身也否定了现人神,高调发表人间宣言。在战后的日本宪法里,天皇被放置在了象征的位置上。当然现在还有一些日本人将天皇当神来看待,但是将天皇信仰比作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一样,则在日本社会没有渗透,也无法渗透。

从逻辑上说,作为神的天皇的存在,是不可理喻的。因为在日本天皇并不是作为神被祭祀的对象,反过来天皇则是作为祭祀神的主要代表神主角色而存在。即便是在现在,宫中的各种祭祀也在定期举行,天皇的作用在于祭祀神。即便是支撑天皇信仰的天照大神,按照《古事记》的说法,也不是创造神。创造日本列岛的是伊邪那歧和伊邪那美二神。天照大神是从伊邪那歧的左眼生出的。天照大神确实是太阳神,《日本书纪》有天照大神作为“天下之主”而诞生的记述。但是天照大神没有参与世界的创造。这是日本人对她的一个定格。这个定格很奇妙,似乎有从源头上斩断一神教的意图。

日本并不是一神教的国家,这是不容否定的事实。导致这个结果的一个主要原因恐怕就在于日本是个巴掌大的岛国,强调超越存在的信仰,强调统合国家,就显得不迫切,也显得没有必要。而基督教作为一神教的结果,则为了更好地统合像罗马帝国这样的世界帝国,绝对神的存在、绝对信仰的存在,则显得是必要的。

用一神教、多神教的模式来看的话,在日本被祭祀的神与佛,在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那里相当于圣者。日本神社看似是祭祀神的,但原本就是人的有不少。如明治神宫祭祀的是明治天皇夫妇;赤坂的乃木神社,祭祀的是为明治天皇殉死的乃木大将夫妇。在神社的祭神中,《古事记》等的神话文本表明,在古代神代与人代是相连的。柳田国男在《人当神祭祀的风习》的论文中强调说,人之灵作为神来祭祀,这个风习是日本固有的。佛的话,原本也是人,如佛教的开祖佛陀。在日本说神佛的时候,指向的就是原本的人的存在。所以,日本的神佛在其本质上是圣者,是圣人。

为什么天皇魂不能复活?

我们在读日本历史的时候,发现一个感兴趣的问题:日本的王墓为什么没有墓志铭?

有一点或许是正解:日本大王不考虑再生这件事。也就是说,人死后去黄泉国就结束了。死者在这块地上就不再复活,而且即便能复活也不能这样做。这就和古代埃及完全不同。在古埃及伟大的王者都能够复活,而且在观念上也应该复活。原本的遗体变成木乃伊加以收纳就是这种思想的如实反映。遗体之所以要成为木乃伊,就是因为死者的魂在复活的时候,如果没有存放这个魂的道具(如石棺等)就不能复活。

被视为古埃及王者之墓的金字塔,其内部并没有文字和装饰,这又是为什么? 其实,金字塔并不是王者之墓的观点是最近流行的学说。准确地说,王墓其实在金字塔以外的场所。那个巨大的四角锥的石堆是在另有目的的情况下建造的。

这个目的是什么呢? 早稻田大学的考古学者吉村作治说,这(金字塔)是“魂的再生装置”。在金字塔的内部,有与墓的玄室很类似的房间。那里放置着像石棺造型一样的东西。但是在至今为止的金字塔里,没有一次发现过王者的木乃伊。过去有被盗掘的说法。但是随着调查的深入,并不是因为盗掘使其空洞的。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放置呢? 这种说法现在变得有力起来。

现在有很多考古学者持这样的看法,金字塔是王魂再生的装置,而不是王的埋葬设施。埋葬设施就在其不远的マスタバ坟(长方形石造墓)的地下。总之,从古代埃及的视角来看,有两点是引人关注的:一是金字塔是魂的再生装置;一是埋葬的时候不损害遗体,使之日后成为木乃伊。而日本的天皇,即便属于这块土地上的伟大人物,也不讲天皇的复活。由于不能复活,所以在封闭的暗黑的石室上面,没有壁画也没有留下名字。因为这在观念上是不允许的。

日本王墓没有墓志铭,是因为恐惧死者的复活,这与日本人古来的信仰有关。所以天皇陵的问题既是历史的问题,其本质上也是宗教的问题,因此必须在宗教中寻找历史的要因。

为什么埃及的墓中有如此醒目的装饰,遗体木乃伊化,而且还建造了金字塔? 这是因为埃及人相信人死后能复活,并对此抱有希望。而日本人对此正好相反。在没有文字没有装饰的墓地里埋葬遗体。这是恐惧死后的复活。为什么日本人恐惧死后的复活?

问题还是在于怨灵信仰。所谓怨灵,就是人不是自然死而是含怨而死,这个死去的人的灵力会在这个世上发生恶的作用,以此来干扰正常人的生活。所以对待怨灵的唯一办法就是镇魂。如果镇魂成功了,怨灵就转化成了御灵这个好的神,并能够守护人们。在日本最有名的就是天神。原本是平安时期的政治家菅原道真,被政敌藤原氏诬陷,流放至大宰

府,无念的死。后来怨灵作祟,为了镇魂,就把他当做天神来祭祀。

怨灵对策最善的方法就是预防怨灵的形成。天皇陵不留装饰和文字,不让其复活,就是为了预防。日本人的怨灵信仰还强调生前这个人越高贵,越伟大,形成怨灵的时候就比一般人要来得强力,破坏力也大。而天皇在日本属于高贵之人,伟大之人,所以一旦形成怨灵,其能量也比一般人要来得大。所以,建造巨大的墓地,很隆重的埋葬,但不写让其复活的名字,不记录什么,也不装饰什么。在日本人看来这就是防止高贵之人怨灵化的有效手段。

不能成佛的魂就成了怨灵在佛教的众多书籍中,日本人最喜欢的就是《般若心经》。《般若心经》是观音(也叫观自在菩萨)修行后知道的宇宙真理,有释迦的十大弟子之一的舍利弗解释的语言收入的典籍。也就是说,《般若心经》是大乘佛教的存在论、认识论的精华。所以《般若心经》照现在的说法就是何谓宇宙,何谓存在等的哲学书。

但是这本哲学书在日本成了镇魂时用的东西。如江户时代诞生的怨灵故事集《四谷怪谈》就是为了镇住含怨而死成为怨灵的阿岩,伊右门卫就反复朗读《般若心经》。感到奇怪吗? 为什么读了哲学书,怨灵就退去了? 其实,日本人在纳取佛教的时候,没有花大力吸取开悟(成佛)的说教,而是把其当作怨灵镇魂的一个手段来吸收了。日本人把这个理解为成佛。

几年前日本朝日电视台播放的人气时代剧《必杀工作人》,其主人公中村主水的工作就是为非业而死的人所产生的怨灵,拿钱复仇。主水将恶人一刀斩死后,嘴里喃喃道:这样你就成佛了。

这是个奇怪的故事。因为所谓成佛一般是指开悟后成佛。用大乘佛教的话来说,死去的人如果能成佛的话,是因为生前信仰阿弥陀佛的原因。但是,主水在报了怨恨之仇之后,却成佛了。把杀死对手的人杀死,死者反倒成佛了。如果释迦听到后一定会吃惊地说,哪有这样的教义。原本佛教有严格的绝对不能做的戒律。其中之一就是不杀生。即不可剥夺活着的生物的命。但是报了仇之后那人反倒成佛了。这在佛教里是不可思议的。

同样的语言变化还有“供养”这个词。供养作为佛教用语原本之意是对佛、菩萨和诸天奉上花卉与食物等供物。不过,在日本让死去的人安息也叫供养。如让成了怨灵的菅原道真复权,授予他太政大臣职位的时候,也使用“供养”这个词。

总之在日本,如何使死者在死后的世界得到幸福,首先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消解这个人的怨气。这就是过去和现在都不变的怨灵信仰。说得再具体点,要让死者不成为怨灵,就是要做让死者喜欢的事情——供养。其最终的仪式化就是在观念中究极的形式就是杀死死者怨恨的人。

这样来看,日本文化就是一个什锦火锅,它把佛教整体地变了形。

吉祥寺方丈高桥英悟在为海啸遇难者撰写“塔婆”。这种佛教独有的祭祀器具在日本非常流行。 徐晓林 澎湃资料

家康用朱子学来洗脑

在中国,朱子学是儒教的一派,江户时代传入日本。日本文化为此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其中一个就是有了钱的意识。

在日本,钱是俗气的想法原本是没有的。其实织田信长就将永乐钱作为自己的旗印使用,热心贸易。但是,朱子学导入后,日本人,特别是上流阶级的人们生出了钱是俗气的想法。为什么会这样? 原来是朱子学的基本秩序是立足于士农工商身份制度上的。士原本是官僚学者的意思,但是在日本武士就是士,农就是农民,工是手工业,商是商人。这样来看,武士的身份最高,商人的身份最低。

导入朱子学的是德川家康。家康为什么导入有偏见的教义作为武士的基本教养? 原因是本能寺之变生出的问题。明智光秀杀死了主君织田信长。

光秀从一个浪人成为大名,是借了信长的光。原本是应该死跟信长的。他反乱的一个理由说是受了信长的欺压。但现在看来至今还是一个谜。在家康的眼里,信长给了光秀这个男人领地,让其出世。然而光秀竟然还反叛。人有这样如此简单的反叛的吗? 这个想法一直留在了家康的脑海里。于是家康把对反叛君主视为绝对恶的朱子学拿来作为武士的基本教养,并严格禁止其他学问的学习。也就是说,用朱子学的价值观来洗脑,其目的就是防止政变的发生。从某种意义上说,朱子学还是一门防止怨灵产生的学问。因为如果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对君主绝对服从的话,这就从源头上排除了怨恨。如果不抱有怨恨,怨灵也就难以形成。

家康恐惧的是天皇的怨灵

家康的努力成功了。朱子学在日本生根了,并且渗透到了日本人的精神层面。

不过这样说的话,也有一个绝大的讽刺。家康导入朱子学是为了防止政变。但是最终推倒德川幕府的明治维新,不就是一种政变吗?

为什么生根了的对君主绝对服从的朱子学,最终也不能免于政变?

其实这里的一个根本问题是:所谓君主是谁?

朱子学的思想是追究谁是正统君主。这里,朱子学给出了两种君主:以德治国的王者和以武力夺取天下的霸者。在朱子学看来,王者才是正统的君主。

家康当然知道这些。所以他把松平姓改为德川,把自己纳入属于清和源氏中新田氏的支流“得川氏”的后裔。实际上用“得川”姓也就可以了,但家康还是特地把它改为德川。

他还是意识到了朱子学的“王者之德”。

但是家康没有想到的是,随着朱子学的普及,各藩的武士们对照其学说,发出了这样的疑问:德川将军家不就是霸者吗? 德川家不就是用武力和阴谋,开打了关原之战和大坂夏冬之阵,强夺了天下吗? 小小的疑问开始变大。

随着历史步伐的向前,到了幕末之际,德川家在真正意义上并不是一个尽忠诚的君主形象,而当时真正的君主是天皇家。家康在夺取天下的时候,没有同时捣毁天皇家,这也令外国的历史学家深感困惑。因为在任何的国家,夺取天下就意味着同时摧毁一切其他势力。但是在日本自镰仓幕府以来,朝廷和幕府并存,走朝幕并举的道路。

这样来看,天皇家不就是正统的王者吗? 家康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就是德川幕府倒台的基础。而日本为什么要采取朝幕并存的做法? 实际上就是与怨灵信仰有关。因为如果消除了作为高贵者存在的天皇,一定会生出巨大的怨灵。家康对这点也深感恐惧。

本文经授权摘编自《岛国日本》(中国法制出版社201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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