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条会”：日本九位“长老”创会守卫“和平宪法”

众所周知，战后日本政治中最为敏感之处莫过于政客们对《日本国宪法》第九条的讨论。它不仅关乎日本国内政局的稳定，也会对整个亚太局势产生重要影响。在知识界，学者们对《日本国宪法》第九条进行了非常激烈的讨论，并分为两派，即修宪派和反对修宪派（也称护宪派）。而护宪派的核心组织被称作“九条会”。

日本宪法九条纪念碑

“和平宪法”与其“第九条”

1945年9月2日，日本签署无条件投降书，随即美军开始占领日本，并对日本进行“民主化”改革。其重中之重便是全面修改《大日本帝国宪法》，以期符合麦克阿瑟提出的“修宪三原则”，即“象征天皇制度；废除军备与放弃战争权；废除所有封建制度”。但由国务大臣松本丞治博士为首的宪法调查委员会将新宪法草案初稿呈送麦克阿瑟将军后，麦帅却发现这份草案只对《明治宪法》做了一些词句上的改动，如将“天皇神圣不可侵犯”改为“天皇最高不可侵犯”等。

于是麦克阿瑟下令由东京盟军总部民政局长惠特尼负责新宪法的起草工作，并很快提出草案。草案规定：天皇是国家和国民统一的象征，不拥有政治上的权力；不允许设置其他陆海空军及其他战斗力，必须“废弃作为主权国家的战争”。后来该草案经内阁磋商与民间讨论后，于1946年11月3日正式公布，并于1947年5月3日正式实行。这部宪法被称为《日本国宪法》，又叫“和平宪法”。

《日本国宪法》被称为“和平宪法”，依据便是第二章第九条的“放弃战争条款”，共有两款，其全文如下：

1.日本国民衷心谋求基于正义与秩序的国际和平，永远放弃从国家权力发动的战争，武力威胁或使用武力作为解决国际争端的手段；

2.为达到前项目的，不保留陆海空军及其他战争力量，不承认国家的交战权。

不过，无论是驻日美军占领当局，还是日本历届政府，以及很多日本右派学者，都认为有修改“和平宪法”的必要，尤其是针对“第九条”。他们认为，日本不可能永远处于解除武装的状态。但日本国内的左派学者们则认为“第九条”是日本对战争进行反思的产物，其目的在于永久性地避免战争，是走向永久和平的必由之路，所以“第九条”是不可撼动的。由此产生了修宪派与护宪派旷日持久的讨论。

关于“第九条”的论战

两派关于宪法“第九条”的讨论贯穿了整个战后日本历史。从“和平宪法”颁布施行的1947年开始，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反安保运动，以及六十年代末的反越战和极左派学生运动中，都伴随着是否应该修改宪法“第九条”的讨论。其中以六十年代的安保斗争最为典型。

1951年日美签订《日美安全保障条约》，规定日本将安全防务交给美国来负责。1960年1月，时任日本首相岸信介与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签署了《日美共同合作与安全条约》（即《新日美安保条约》），规定美日地位对等，日本为美国提供军事基地，并且在美日合作中日本有扩充军备、共同作战等军事义务。该条约的签订使得左翼势力及大量民众认为日本又有了重新卷入战争的危险，而右翼势力希望借此机会修改宪法“第九条”，以“适应新体制”，加强“防卫能力”。5月19日，《新日美安保条约》在国会被强行通过，大量日本学生开始在国会议事堂和美国大使馆前集会示威，并冲击国会议事堂大门，结果造成东京大学女学生桦美智子死亡。后来岸信介因遇刺辞去首相职务，才使日本的“反安保斗争”告一段落。

桦美智子死后，安保斗争中的师生为她举行的纪念游行。

“反安保斗争”恰恰说明宪法“第九条”在日本国内政治中的重要地位，后来“九条会”的诸多发起人，如鹤见俊辅、小田实等，也都是“反安保斗争”中的风云人物，由是可见其影响之深。

到了2003年，时任首相小泉纯一郎明确表示要对宪法第九条进行修改，使自卫队升格为“国防军”。这与左翼学者们“永久和平”的想法背道而驰。故而一些日本知识界左翼人士于2004年6月10日宣布成立“九条会”，反对政府的修宪行为。

建立“九条会”的“爷爷奶奶”们

不知是否巧合，“九条会”的召集人恰好是日本知识界德高望重的九位著名人士：

井上夏：著名剧作家，小说家，日本笔会会长；

梅原猛：日本古代史专家；

大江健三郎：小说家，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奥平康弘：东京大学名誉教授，著名宪法学家；

小田实：作家、社会活动家；

加藤周一：著名文学评论家；

泽地久枝：著名小说家，随笔家，报告文学作家；

鹤见俊辅：思想家、哲学家、著名大众文化研究者，社会活动家；

三木睦子：前首相三木武夫夫人，亚洲妇女友好协会会长。

“九条会”成立时，九位召集人平均年龄76岁，最年长者为三木睦子，88岁；最年轻者为大江健三郎，70岁。这些老人基于良知和理性，以及切身的战争体验，才决定成立“九条会”，希望日本避免重蹈覆辙。按照小泉纯一郎制定的时间表，日本将在自民党成立50周年的2005年修改“和平宪法”。和平宪法规定，修宪必须得到国会三分之二议员同意。当时，日本国会90%的议员同意修宪。但反对派没有结成统一联盟。在获得议会三分之二多数通过后，还需得到半数的选民同意，才可以修宪。

大江健三郎与加藤周一

按照召集人之一的加藤周一所言，“‘九条会’成立的目的是要把所有捍卫和平宪法的力量团结在一起，形成新的网络，‘九条会’并不想成立一个什么组织，而是希望通过个人的力量直接向全国选民呼吁，选民再根据自己的判断，参与这个运动”。东京大学文学部教授小森阳一也说：“九条会意在与修宪势力争夺选民，在社会上培养广大民众势力以反对修宪，制造一种对抗的力量。”

九位召集人自“九条会”成立之日起，便以反对修宪的立场在全国各地巡回演讲。在其成立不久的2004年7月24日，“九条会”就在东京召开了首场演讲会，1000张门票顷刻售空。其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九条会”分别在大阪、京都、仙台、札幌、那霸、东京、广岛、福冈等地举办演讲会，每场的出席人数都在2000人以上。

其中2005年7月30日在东京都有明市举办的“保护和平而宁静的生活”演讲会可谓盛况空前，出席人数达到史无前例的9500人，其中甚至包括以日共中央委员会委员长志位和夫为代表的多位国会议员，“九条会”的六位召集人也莅临现场。大会引起了日本各大媒体的广泛关注，《朝日新闻》、《读卖新闻》、《每日新闻》、《东京新闻》、NHK等日本最重要媒体，以及英国的BBC等国际媒体均作了大幅报道。 “九条会”也认为这次会议非常重要，官方网站上还保存着当年的现场录音。

九条会有明演讲会现场

日本遍地都是“九条会”

正如加藤周一所言，“九条会”并不是什么组织，而是一种“新的网络”。“九条会”在日本各地建立了大量分会。“九条会”成立两周年的2006年6月10日，各种各样的九条会达到5174个。

日本各行业各领域为了响应号召，相继成立了行业领域内的“九条会”。著名导演和编剧成立了“电影人九条会”，医务人员组成了“九条会医疗工作者之会”，不一而足。

此外还有跨阶层人士组成的“九条会”，比如“日本酒九条会”。该“九条会”成立时，立刻引起了社会轰动。甚至有商家打出了以“九条”命名的日本酒，还在该组织成立宣言中写道：“日本宪法中’放弃战争’的九条，如今有被人篡改的危险，让我们从身边做起，发出‘停止篡改’的声音。为了挽救宪法，我们特将此日本酒命名为‘九条’”。“九条”酒的销量非常好。日本各大学中的教授、律师、作家和历史学家等也在东京成立了“科学家九条会”和“中日友好九条之会”。

“九条会”，是“旋风”还是“稳定器”？

可以说，日本出现了建立“九条会”的热潮，而且各个“九条会”都通过集会和演讲等形式，向日本国民宣传宪法“第九条”的意义和重要性，并通过一切手段联系日本各界的“护宪派”。他们力图将分散的“护宪派”整合起来，尤其是在知识界和国会中“护宪派”的力量，并以此来“保卫”宪法“第九条”不被修改，从而促进东亚的和平与稳定。“九条会”的宣传也产生了一些效果，最重要的莫过于日本政府至今尚未完成修宪，而宪法第九条也两次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提名。

战后日本经济大踏步发展，日本从战后的一片破败中迅速成长为全球数一数二的经济体与科技创新共同体，这一切无不拜世界的相对和平所赐。但战后日本的政治发展也愈加畸形，1947年由美国占领当局一手制定的宪法到如今也遇到了不少问题。

以1993年细川护熙与2009年鸠山由纪夫分别当选首相为标志的自民党“五五体制”的解体，便是这些问题的具体表现。可以说，现在的日本亟需一场变革。正如小泽一郎所言，日本应该发动一场“平成维新”。此时正如150年前的明治时代一样，宪法的变革注定是这场现代“维新”的主要议题之一。日本宪法面临的问题，并不是会不会修改，而是如何修改。

小泽一郎

2015年7月20日，鹤见俊辅去世，“九条会”的创建者们只剩下大江健三郎、泽地久枝等两三人。这支“老年战斗军”虽理想激情仍在，但已力不从心。在最近关于《安保法》的讨论中，修宪与护宪两派争论仍旧激烈。

“九条会”是一场来势猛烈的旋风，还是可以日本社会的“稳定器”，恐怕只有历史才能评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