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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庸:诸葛亮的人生终点,悲喜交加的五丈原

马伯庸
2015-08-08 15:5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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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秦岭返回宝鸡之后,已经时近中午。我们在城里稍做停留,驱车沿着G30 东去。我们驰骋于关中腹地,一路上左边是连接宝鸡和西安的高铁轨道,右边是奔腾渭水,更远处是巍峨秦岭。

这条高铁是新修的,从宝鸡到西安只要一个小时,非常方便。我发了微博,有网友感慨道:“现在到西安只要一个小时,可诸葛丞相却走了一辈子,还没走到。” 我在车里读出了这句话,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莫名的伤感情绪在车内弥漫。

事实上,我们在宝鸡出发时,这种伤感就一直缭绕在左右。越是向东,越是强烈,大家敛容不语,我们再没了之前旅行时的兴奋和惊喜,因为接下来要去的目的地,是本次重走北伐路的终点,同时也是诸葛亮人生的终点——五丈原。

五丈原这个地方,名气很大,可每个人提到这个名字,都会不自觉地压低声音,收起笑容,仿佛怕会惊扰到什么。这里是一个传奇人生的终结,是一个史诗故事的悲壮结尾。

我们向东开了约莫一个小时,从蔡家坡立交下了高速,向南转去。这条南北大道叫作孔明大道,开过渭水之后,即进入五丈原镇的范围。

今日天气晴好,阳光醇媚,肃穆而温暖,是个扫墓的好天气。镇子不大,远处可以看到秦岭青山耸峙。镇子南边有一座高大的黄色土塬,背靠群山,颇有气势。我摇下车窗远目而望,心想:“丞相,我们终于来了。”

“重走诸葛亮北伐之路”路线图

时间飞速倒转,回到了建兴十二年。此时距离上一次祁山大战已经过了三年,诸葛亮再一次率兵北上,开始了他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北伐。

这一次他的选择出乎意料,没有继续进攻陇西,而是选择了走褒斜道,就是赵云在第一次北伐时佯攻的地方。

之前的汉中篇里我们分析过,褒斜道是一条相对不错的进攻路线。它的南端离南郑和沔阳很近,道中虽然需要修筑大量栈道廊阁,但有褒水和斜水可资利用;而它的北端箕谷、斜谷出口,位于陈仓和长安之间的渭河盆地,东距长安不过两百里,北向岐山不过几十里路,又有渭水连通。

如果能在这里站稳脚跟,将会对曹魏防线造成巨大威胁。所以当赵云从这里出兵时,曹真才会误判成主攻方向。

可是,为什么呢?诸葛亮从第一次北伐开始,一直孜孜不倦地进行着陇西攻略。为什么这次他放弃了先前的辛苦经营,决定直入关中呢?

我觉得原因是多方面的。也许他觉得上一次蜀军的表现优良,已经具备了对敌正面作战的信心,不需要再搞迂回战略;也许他对自己的命运有所预感,时不待我,必须要抓紧时间。抑或两种心态兼有吧。

也许,最大的原因,是他一生的宿敌司马懿。

自从上次祁山大战后,司马懿也没闲着。他在关中向西扩建了成国渠,筑了临晋陂,还从冀州调遣了大量农民去上邽屯田,还在京兆、天水、南安等地监冶—冶是冶炼,等于建起了兵工厂。

有了水渠就有了粮草,有了兵工就有了战力。这三年来,陇西变得愈加坚不可摧。诸葛亮绝望地看到,在这里他不太可能再占到便宜了。他别无选择,只好老老实实地把目光投向关中。

司马懿对诸葛亮的心态,有十分敏锐的了解。他曾经评论道:“纵其后出,不复攻城,当求野战,必在陇东,不在西也。”他早料到了诸葛亮下一步不会去撞陇西的南墙,只能走陇东,寻求主力决战,以争取胜机。

更可怕的是,司马懿甚至连时间都推算出来了,诸葛亮要积聚三年的粮草,才能出兵一次。从建兴九年到建兴十二年,正好三年。

所以这次北伐出兵的路线,与其说是诸葛亮的选择,不如说是司马懿逼他做出的决定。这和个人才智无关,完全是国力之间的差距所决定的。

不过战略上的胜势,并不等于稳赢。毕竟诸葛亮手里还握有一把锋利的刀,这把刀曾经在卤城收割了无数魏军战士的生命,至今仍未锈钝。

褒斜道上的石门栈道

建兴十二年春,蜀汉军团踏过褒斜道,穿过斜谷,进入关中腹地。早有准备的魏军并没有立刻围上去,而是在看,在看蜀汉军的动向。

司马懿在这时候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亮若勇者,当出武功依山而东,若西上五丈原,则诸军无事矣。”诸葛亮要是胆子够大,就沿着秦岭走武功县东进;如果他西上五丈原,咱们就可以彻底放心了。司马懿这句名言被罗贯中写进了《三国演义》,但没解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很重要,可以说直接决定了第五次北伐的成败。它蕴藏的意义,只有当我登上五丈原俯瞰周围形势时,才一目了然。

其实五丈原应该写作五丈塬。塬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山体四周被沟谷冲刷切割成垂直峭壁,顶部平坦如台,远望如一个个巨大桌子。五丈原就是这么一个地貌,它位于渭水南侧的棋盘山北麓,整个山体三面都是垂直悬崖,只有南面略缓,从北面开车过来的话,需要盘山而上。

俯瞰五丈原,形状就像一具琵琶,北宽南细。最宽处是个大平台,即岐山武侯祠,武侯祠往南八九公里左右,在五丈原南端最狭窄处,还有一座豁落城遗址,据说是诸葛亮中军帐所在。

我们盘山而上,抵达五丈原顶。原顶修建着五丈原武侯祠,祠前有一片开阔平地,可以观看到北方的地理大势:最醒目的是原下的渭水,渭水北岸的蔡家坡也尽收眼底,再往北望,还能看到岐山县城和祁山北边的千山。

说实话,我原来可没想到,关中平原在这一带的南北距离居然这么短。我站在最南端的五丈原,居然可以一眼望到最北端的千山。

这个距离,就是司马懿那句话背后所隐藏的原因了。

五丈原背靠秦岭,它的东边是武功县,西边是陈仓,北边是岐山。而武功县在五丈原更东边的位置,西邻扶风、北接乾县,南临周至,距离西安只有区区一百四十里地。苏武墓和隋炀帝陵都在这里。

如果诸葛亮出斜谷后东进,贴着秦岭和渭水一路杀至武功,那么蜀汉兵锋将会直指长安。这在政治上会造成非常大的压力。司马懿将被迫放弃死守策略,与诸葛亮决战。到时候狭路相逢勇者胜,正中了诸葛亮急于主力决战的下怀——这就是为什么司马懿说如果是勇者就东进武功。

但如果诸葛亮出了斜谷向西,驻扎在五丈原,那就是另外一种打法了。

正如我站在原上观察的那样,五丈原过了渭水,北边是岐山县,岐山以北是千山山脉,俗称北山。关中平原在这一带的南北宽度,只有二十多公里。诸葛亮以五丈原为基地,只要北上攻取岐山,就等于把关中盆地拦腰截断。无论是关陇道还是陈仓狭道,都没用了,曹魏的西北防线会被切成陇西、陈仓和关中东部三块。届时诸葛亮可以切断分割,从容消化。

魏军的另外一位大将郭淮预料到了,他分析说:“若亮跨渭登原,连兵北山,隔绝陇道,摇荡民、夷,此非国之利也。”

这个打法对曹魏来说是很危险,但至少不用急着决战了——这正中司马懿的下怀。司马懿不怕对峙,就怕决战。所以当他听说诸葛亮去了五丈原后,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

打仗这种事,就是要做让敌人难受的事。现在敌人这么开心,那么难受的就只能是自己。

蜀军兵出斜谷,驻扎在五丈原。诸葛亮又占领了附近的良田兰坑,从一开始就摆出了要打持久战的准备。

司马懿呢,没动,以不变应万变。

诸葛亮准备停当之后,发兵去渡河攻取北山。早有准备的司马懿派了郭淮、胡遵等人死死堵在阳遂、积石两地。诸葛亮北上不得,没奈何,退回五丈原。接下来,魏军从东、西和北三个方向包围了诸葛亮,却没动手。

诸葛亮也不急,索性在五丈原附近摆下阵势,种地屯田。至今在五丈原附近,还有诸葛田、魏延城之类的遗迹,真假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个所谓屯田,也不见得多舒服。五丈原这个地方,水资源很贫乏,当地有民谣:“有女不嫁五丈原,吃水还比吃油难。”可见地理位置之差。

但诸葛亮仍旧没动摇,他在等,在等一个消息。

这次他没失望。到了五月份,南方传来了战报:孙权、陆逊、孙韶三路大军十几万人,分攻合肥、襄阳、广陵三处要害。

这次东吴没掉链子,无论动员规模还是出击时间,配合都刚刚好,确实是动真格的了。

这就解释了诸葛亮为何不急于东进。每个人都有算盘,司马懿以为两军对峙正中下怀,诸葛亮其实也在等曹魏无暇西顾的时机。

魏明帝也是骨头硬,咬着牙不让司马懿退,坚守岗位。自己带人南下救援,结果孙权这个废物七月在合肥城下大败而归,三路伐魏草草收场。

诸葛亮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一口血喷出来。这样的局面,都能被东吴的人搞砸,实在是太气人了。诸葛亮后来的意外去世,和孙权这次失利的刺激有很大关系。

成都武侯祠

最后的希望,就这么消失了。

不,还没消失。魏明帝还没回军,只要在这之前干掉司马懿,蜀军还是会有胜机。

于是诸葛亮开始挑衅,堂堂一国丞相,连送女人衣服这招都用出来,他真是急了。

若换了别的将领,可能早按捺不住愤怒。可司马懿可是李宗吾《厚黑学》里的典型模范,任凭你怎么折腾,我就是不出战。不光我不出,麾下诸将谁也不许去。为此魏明帝还特意派了辛毗持节来坚定避战之意。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不久之后,诸葛亮积劳成疾,在五丈原溘然去世。蜀军悻悻退兵,临走前还发生了一出分裂的闹剧。从此之后,关中、秦岭再也看不到任何一片蜀汉的旗号。

轰轰烈烈的诸葛亮北伐中原,就以此悲剧落下帷幕,留下一段“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典故。老三国里《秋风五丈原》那一段,我的印象极深,每看必哭。

对于诸葛亮之死,种种典籍都纷纷予以大版面的报道,比如《晋阳秋》里曾如此报道:“有星赤而芒角,自东北西南流,投于亮营,三投再还,往大还小。俄而亮卒。”《汉晋春秋》还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个“死诸葛走活仲达”的传奇故事。可见在那个时代,大家对诸葛亮已经有了神化的趋势,后来这些桥段全被吸收进了《三国演义》。

连另外一位当事人司马懿,都特意去考察了一下诸葛亮留下的营垒,发出“天下奇才”的赞叹。当然,我个人认为不排除他在变相称赞自己:天下奇才被我耗死了,那我岂不是天下超奇才了么?

诸葛亮的第五次北伐,坦率来说表现很差,至少比第四次北伐时的挥洒自如差很多。他用兵谨慎呆板,毫无灵动,从始至终要么被司马懿牵着鼻子走,要么等着孙权来配合,自己的命运被完全交付于他们之手。

我宁愿把这种失常表现,理解为他那时已经身患重病。《魏氏春秋》记载了一件耐人寻味的事。诸葛亮的使者去见司马懿。司马懿询问诸葛亮的作息工作规律,使者回答:“诸葛公夙兴夜寐,罚二十以上,皆亲揽焉;所啖食不至数升。”司马懿听了,只说了四个字:“亮将死矣。”

再出色的棋手,如果同时承受了病痛和繁重工作,也很难下出妙手。

归根到底,还是诸葛亮谨慎和举轻若重的性格使然。倘若他能毅然东进,未必不能打开局面。如果他能多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未必不能扭转大势。这些年的战事让他迅速成长,但终究未能改变其秉性。而性格决定了命运,从递上《出师表》的那一刻开始,诸葛丞相就已经注定要倒在五丈原上。

诸葛亮剧照

我酝酿了足够的情绪,本以为这次五丈原之行会是一次肃穆忧伤之旅,结果万万没想到,最后却变成了一次啼笑皆非的荒诞之旅。

我们的车子一直开到武侯祠旁的停车场。一下车,突然从树后蹿出几位大婶,她们个个怀抱着一捆香,热情地说:“来买个香吧买个香吧!”我这人有个毛病,特别反感别人过分热情的推荐,以前去店里买衣服,如果店员一路不停地跟着介绍,我就会夺门而逃。这次也一样,本来我是想为丞相上香一炷聊表寸心的,可大婶们实在是太急了,直接把香当赵子龙的长枪,往我胳肢窝里狠捅,似乎只要我把香给夹住,就不得不买了。更讨厌的是,我好不容易摆脱了纠缠,她们立刻瞄准了后面的同伴,同伴们表示我们是一起的,大婶们理所当然地嚷道:“前头不买你替他买了嘛。”结果所有人都心生不满,坚决没买。大婶们悻悻而退,重新隐伏到停车场旁的树下,等待着另外一批无辜的游客到来。

摆脱了大婶的伏兵,我们从武侯祠前广场的东北角走进去,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栋观星台小楼,上书“诸葛祭灯台”,楼下挂了个标牌,说可以到楼上用专业望远镜俯瞰山下。标牌旁坐着一位算命的儒雅大叔,脚下一张纸写了各种业务,从财运、婚姻到起名、风水都有。他大概要维持高人形象,所以没有主动过来兜售,就隔空喊了一句:“年轻人,你有财运啊。”我们四个人面面相觑,不知他说的是谁,径自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武侯祠前的广场四分之三都被晾晒的玉米覆盖,正前方竖着一通石碑,上书“五丈原”三字。东边是日本人捐的一块“心外无刀”石,祈求世界和平。石头后面隐约看到一段城墙,显然是新修的。

五丈原碑
碑是今碑,碑顶的螭首和碑底的龟趺做工有点糙,但一看到这三个字,我胸中仍涌现一股悲凉之气,心中默念,这里就是五丈原了,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五丈原啊……

带着这样的心情,我们来到武侯祠门前。武侯祠面北背南,古柏参天。我们按习惯先看了大门楹联:“一诗二表三分鼎,万古千秋五丈原。”嗯,写得不错。再看左右:“西蜀贤相,南阳纯儒。”嗯,也还不错。再看正中竖匾,“五丈原诸葛亮庙”。

可这个牌匾看着十分别扭,它是竖写两排,右排四字“五丈原诸”,左排三字“葛亮庙”。据说这个七字匾是书法家舒同所写,但排版实在是有失妥当,生生把诸葛亮的头给断开了。

五丈原诸葛亮庙

进门一回头,门的内侧上方悬着一块匾,上书“忠贯云霄”,左右摆了两尊器宇轩昂的塑像。逛武侯祠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看塑像猜人物。我猜能为诸葛亮守山门的,一定是生前大将吧?

先看东边这位。哦,是魏延,不错不错。在成都武侯祠里的武将廊里,文长因为有谋反劣迹,结果被排除在外,这有点不公平。为了蜀汉大业,魏延人家也是兢兢业业一辈子。五丈原武侯祠不计较这些,让他为丞相守山门,这很好嘛。

再来看西边这位。

哎?居然是马岱?

等一等,诛杀魏延的,不正是马岱吗?请这两位守山门,未免太黑色幽默了吧?关兴、张苞、张翼、吴懿、王平、廖化,蜀中大将虽然不多,可也有很多人能选,何必非让这一对冤家看山门。

擦了擦汗,我们继续向前,走过三义槐和钟楼、鼓楼,迎面在廊柱上看到一副对联:“壮烈出师表一片丹心,智谋隆中对三分天下。”

据说此联出自陆定一。陆老的《金色的鱼钩》《老山界》都是我小时候很喜欢的课文,不过这副对联实在平庸,恐怕只是应酬之作。但重点在于……这联完全放反了,在右边挂“一片丹心”,左边挂“三分天下”,平仄完全颠倒。挂这副对联的人,恐怕连基本常识都给忽略了。

进了正殿,正中是孔明像,左右写的是“短兵五丈原,长眠一卧龙。”为吴三大先生所题。还有一副“故国不归,山河未遂中原志;忠魂犹在,道路争瞻汉相坟。” 这副联本是勉县武侯墓的,放在这里倒也恰当。

正殿右塑张苞、廖化,左塑王平、关兴,两旁还有配享的两个小庙,左边是姜维,右边居然是杨仪。这个安排,还算合理,总比让杨仪和魏延一块守大门强。

看完正殿,旁边是诸葛亮北伐陈列纪念馆,里面虽然几乎没什么实物,但有不少北伐遗迹实地照片,还算不错。看完陈列,走到东侧,看到一个小庙,上书“月英殿”,呃……

三国遗迹最大的一个特点是,正史、演义很容易混淆。比如德阳的庞统祠附近有个落凤坡,是庞统血墓所在,相传是庞统中箭落马之处,一听就知道是演义才有的。负责任的景区,应该要把两个体系标明白。这方面勉县武侯墓就做得很好。诸葛亮墓上有一棵黄果树,解说员讲得很清楚,这树是诸葛亮逝后几百年后才栽种的,老百姓展开联想说这是黄月英思念诸葛,托身于此不离不弃——正史、传说分剖清楚,严谨、浪漫兼备。

所以在五丈原武侯祠出现月英殿,我虽然觉得突兀,但可以理解,民间爱好嘛,老百姓就喜欢这口儿。不过这个月英殿的门口贴了一副佛家的对联,右边是“经声佛号唤回苦海迷路人”,左边是“晨钟暮鼓惊醒世间名利客”,且不说黄月英和佛家有什么关系,这对联,又给挂反了。

月英殿

对了,月英殿再往里走,还有个财神庙。讽刺的是,这里的香火比正殿还旺盛。

逛完了东边,再去逛西边。在武侯祠西边是衣冠冢,碑是1999 年重立,没什么新鲜东西。但墓前搁着一个硕大的功德箱,着实有些刺眼。我觉得这是对古人的不尊重,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在文天祥、史可法、岳飞庙前搁这么一个功德箱,成什么体统。虽然摆功德箱算是民间的爱好之一,其他武侯祠也有类似的摆设,但至少在五丈原,搞这么一套出来太亵渎丞相了。

我再往后走,看到一块牌子,上面是《晋阳秋》关于孔明辞世的一段传说:“有星赤而芒角,自东北西南流,投于亮营,三投再还,往大还小。俄而亮卒。”

《晋阳秋》是东晋孙盛所著。此书“词直理正,咸称良史”,而孙盛本人又特别讨厌谶纬祥瑞之说。能被这样一个人写进史书里的天文异象,说不定真有此事也说不定。

按照演义说法,这“三投再还,往大还小”是因为诸葛亮三次托起将星,三次落下。仔细想想,这个细节其实非常棒,将诸葛亮那只求续命再战的渴望表现得淋漓尽致。

再往后走,我双膝一软,差点跪下。

有亭子摆在前头,中间镶嵌着一个造型古怪、质地也很古怪的石头。解说牌上说这就是那块诸葛亮死时落下的星星,叫作“落星石”,形状和五丈原很相似。

嘿,隔了这么多年,真亏他们能找到。

据说这颗将星就落在今五丈原南端的诸葛亮中军帐遗址——豁落城。当地人怀念诸葛亮,便把陨星落下的山地叫作“落星湾”,落下的山坡叫“落星坡”,当地即名“落星乡”。

落星石前方,工作人员正在晾晒拓片,一张是今人所绘孔明像,一张是某某名人给慈禧太后写的寿字图。我问工作人员这是哪里拓的,工作人员一指后头,原来落星石南侧是一排长廊,下有石碑,墙上嵌着名人题字。

我看到前头有块石碑,上面刻的是杜甫《蜀相》全文。这诗写得真好,千古咏孔明第一高明。把它放在武侯祠里,也算题中应有之义。但这块石碑后头有两块题壁,就有点不像话了。

一块是“难得糊涂” 一块是“吃亏是福”。

你们能理解我满怀热泪读完“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后,一抬头看到“难得糊涂”“吃亏是福”时的心情么?

一边“难得糊涂”,一边“吃亏是福”。

这不是有没有文化的问题,而是用心不用心的问题。任何一个稍微了解诸葛武侯生平的人,都不会把这两块题壁和《蜀相》搁在一起。往小了说,这是欠缺规划;往大了说,这是亵渎。

至于诸葛亮生平陈列馆,我进门看了一眼就退出去了。门口有个诸葛亮铜像,铜像前还是一个功德箱。

出得武侯祠,我询问了一下工作人员,得知顺着正门的台阶下去,前面还有一个景点,叫诸葛亮祭灯台庙。

这个小庙更像是个院子,门口一副对子,“五丈原尽含千古秀,仰敬孔明做经典人”。横批:“三国一人”。对联摆对了,但怎么读着这么别扭,“五丈原”对“仰敬孔”,“尽含”对“明做”,怎么读都不合适。

诸葛亮祭灯台庙

进了院子以后,有一个神龛,还是陆定一那副对子,这次总算摆对位置了。有石碑一通,仔细看碑上的字:“汉蜀军事家——诸葛亮祭灯台。”虽然“军事家”这么说也没错啦,但写在碑上还是觉得怪怪的,哪怕是换成“将才”还顺口点。

我再朝两旁望去,嘿,两员大将拱卫左右。左边魏延,右边马岱……

在这个庙里,还有一排斗姆神庙,没有什么参观价值。我回到武侯祠正门,才发现侧面还有个三国城,其实是个鬼城,三国加聊斋场景,以声光效果渲染恐怖气氛,纯粹的感官刺激,搁在武侯祠旁真是不伦不类。

参观至此,我的情绪已经被完全破坏掉了。离开五丈原,我不住摇头叹息。

各地武侯祠虽然大同小异,但如果有心,一样可以有自己的特色。成都武侯祠占得一个“大气庄严”;勉县武侯墓占得一个“肃穆沉郁”;勉县武侯祠占得一个“正统宏大”,木门道武侯祠占得一个“幽邃闲逸”,祁山堡上的武侯祠占得一个“杀伐焦虑”。五丈原武侯祠条件得天独厚,只要能剔除无关繁杂,重新整理细节,自然能产生属于自己的风格,发展出五丈原所特有的“悲壮伤怀”。

真心希望能有所改进,不要浪费了如此丰厚的文化内涵。

有人可能会说,今人做的景观,始终不如古人原装的好。这话也未必对。现在很多景点恶俗不堪,实在是因为今人根本没用心的缘故。只要下了功夫,心中有爱,就算是现代人做的,未必不能让人产生共鸣。

这次自驾游一路探幽访古,感觉非常好,可惜这一个句号画得不够完美,真是太遗憾了。

(本文摘自马伯庸主编《文化不苦旅》,四川人民出版社,2015年6月。经出版方授权,澎湃新闻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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