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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南》的故事

欧宁
2015-09-28 16:1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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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美国俄克拉荷马大学出版社刚刚推出了目前已经停刊的文学双月刊《天南》作品英文版选集。选集中共16篇作品,其中有12篇是短篇小说,4篇是散文。作者多为新涌现的年轻作家,他们的作品均脱胎自滚烫热辣的当代中国现实。

本文系《天南》创办人与主编欧宁为该选集所撰写的前言。

在2014年2月19日我发布《天南》(Chutzpah!)停刊的消息后,多数中国读者的反应和媒体的报道都哀叹“文学没有市场”,“文学生存艰难”。如果《天南》是因为政治原因停刊,我相信它引起的“悲壮”感会更为泛滥。

把商业列为文学的敌人,或寄希望于政策扶持,都是文学的歧路,文学的活力只有把它完全置入市场的风浪中才会出现。“文学没有市场”的成见是仇商情结导致的盲视,文学如果没有市场,一些作家的名字怎会出现在财富榜上呢?

《天南》是相信目标市场的存在才创刊的,最后它没有获得这个可以让我们持续发展下去的目标市场,是因为我们在内容、发行、营销、广告收入诸多环节没有形成有效的链条。《天南》的目标不是大市场,而是小规模的分众市场,因为我们相信只有多元化的分众市场的存在,才是文学应有的生态。如果市场上只有畅销书,你一定会觉得沉闷;小众读物的出发点正是为了给读者提供多元选择。

2010年7月28日,受到韩寒创办的《独唱团》发行首日销售50万册的鼓舞,现代传播集团接纳了我创办一本文学双月刊的提议,这一天,我在新浪微博上公布了筹办《天南》的消息。《天南》原是一本由广东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创刊于1982年的民间文学刊物,2005年被现代传播集团购入并改为一本书评杂志,英文名为Modern Book Reviews,但没有做起来,刊号一直闲置着已经5年。而我在经历了音乐、电影、设计和艺术等工作后,有心回归从青年时代就非常狂热的文学领域,在2009年深圳香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上试了一次让文学和建筑产生化学反应的出版项目《漫游:建筑体验与文学想像》(Odyssey: Architecture and Literature)后,重建了与作家们的联络,于是有了办文学杂志的想法。此时我与现代传播集团已经有了长达十年的合作经验,他们对我马上要筹办的《天南》颇有信心。

创刊号花了半年时间筹备。我先研究了目前市场已有的文学杂志:《人民文学》和《收获》创刊时间早,历史悠久,兼有中国作协系统的支持,我们很难与他们争夺知名作家的资源,但它们只发中文创作作品,产品形态和视觉形象老化;八零后作家们办的刊物市场号召力大,但他们的文学不是我喜欢的;台湾的《印刻文学生活志》(INK)作者资源充沛,但“生活化”的努力让版面有点凌乱;香港的《字花》(Fleurs des Lettres)采取编辑民主制,风格飘移不定;《纽约客》是太多人想模仿的对象,但用强大资源支持一个作家花长时间精雕细琢一篇文章的做法在中国还不具备条件;《巴黎评论》和《格兰塔》(Granta)的开本和厚度是我喜欢的,但它们的视觉设计仍然带有文学出版物保守和狭窄的痕迹;纽约布鲁克林新近出现的A Public Space和n+1,议题严肃,风格清新,但类似于同仁刊物,过于小众。

我最喜欢的是Dave Eggers在旧金山创办的McSweeney’s。Dave Eggers曾来过北京,我们的编辑俞冰夏曾为《天南》的网站采访过他。他的第一本杂志Might创刊号刊登了一张集体裸照,上面写着:“我们肯定自己做的事是划时代的!”

创办McSweeney’s的初衷是专门发表别的文学杂志的退稿,每期都采用不同尺寸的开本和设计,后来吸引大量著名作家为之撰稿。在第37期的编者按中他曾引用美国出版业的大量数据讽刺“阅读已死”的社会成见。他以McSweeney’s为拳头产品,再发展出其它的杂志和出版物序列,架设网站和使用社交媒体进行宣传,开发APP和电子书产品,还在全美8个城市成立针对青少年的写作培训中心826 Tutoring Center,开创了一种全新的文学生产和销售方式。

《天南》停刊在中国引发的“文学没有市场”的议论是一种令人烦腻的陈辞滥调。没有人去认真讨论我们的文学生产和销售体系的细节,而是简单地怪罪于“市场的严酷”。

作协系统的作家养成方式依赖鲁迅文学院和它旗下的各级守成不变的文学杂志;“新概念作文比赛”只是提供一个年轻作者成名和商业化的机会;中小学只有语文教育没有文学教育,大学没有英美地区行之有效的创意写作课程;文学编辑仅靠人脉关系约稿,对名作家唯命是从,不能提供有说服力的修改意见;商业出版机构不讲究文学品质只盯着畅销读物;没有针对实验和探索性的文学产品的专业营销人才;没有值得读者信赖的评论家和评论刊物;没有一个独立并具权威性的文学奖项形成激励机制;没有一个有影响的国际文学节可拓展交流;书展只是个订货和版权交易的平台,作者的出现只是走过场的装饰品……

《天南》的创刊提案中有对创意写作课程、文学奖、文学节、实体书店和天南书系的规划,但这些只是远景,一切都要从杂志这个产品开始。我先给《天南》起了个当时在英语世界很流行的意第绪语的名字Chutzpah!,然后请著名的设计团队小马与橙子担任《天南》的设计总监,设计了杂志的中英文刊名和视觉形象。2010年10月14日,《天南》开通了新浪微博;同年12月27日,作家阿乙和学者沙湄到位,三人编辑部成立,开始创刊号“亚细亚故乡”(Agrarian Asia)的组稿工作。

由于此期关注亚洲地区的知识分子离城返乡从事乡村建设的社会浪潮,我约了当时刚出版了《中国在梁庄》的梁鸿,和我一起到福建和河南等地去采访那里的乡建工作者,她负责文字撰写,我拍视频。这也是《天南》唯一一次可以像《纽约客》那样有预算去支持作者就某个题目去展开田野调查。我自己还借一次到泰国参加艺术活动的机会,为创刊号去清迈农村采访并拍摄了在那里开展“土地计划”(The Land Project)的艺术家。

既然无法与《人民文学》和《收获》竞争成名作家的资源,《天南》干脆把焦点锁定在1970年之后出生的年轻作者身上,同时我们对华语作品的约稿范围 扩大到台湾、香港、马亚西亚、新加坡、英国、美国及其它地区。

有感于华语当代作品在国际上的认知度较低,我们还决定每期出版一个以翻译华语当代作品为主的英文刊中刊,我请Eric Abrahamsen给它起了个名字Peregrine,这是一种鸟,可以越洲飞行,象征我们通过翻译可以让文学超越国界。Peregrine最早由Eric Abrahamsen担任编辑,后来他去帮助《人民文学》创办英文刊物Pathlight,于是我找到在纽约的Austin Woerner,他一直负责编辑至第16期。

杂志的内容和版面结构,我采用了策展式(curated)的方法,不按一般文学杂志那样以文体划分板块,而是把整本杂志理解成一个展览空间,“出口”(Entrance)和“入口”(Exit)专门发表诗歌,“特别空间”(Special Space)是每期特别策划的选题稿件,“固定空间”(Regular Space)是与每期选题无关的自由稿件,“寄居空间”(Parasite)是英文刊中刊,版面尺寸在主刊书口处缩入1.5厘米。按照这样的逻辑,杂志的目录便改称为“导览”(Guide)。

2011年3月21日,创刊号印前文件已送厂,小马和橙子设计的《天南》官方网站也已搭建就绪,我们在新浪微博上公布了创刊号的封面、目录和网址,一时反应热烈,要求采访的记者络绎不绝,与差不多同时间创刊的《大方》和《信睿》一起,掀起一阵喧闹。到同年4月1日创刊号上市,甚至出现了抢购风潮,被人误以为是“饥饿营销”。随后编辑部团队到深圳、广州、上海、北京、成都、香港和台北7个城市共举办了15场的“路演”,创刊号的热销让现代传播集团的发行公司疲于应付。

创刊号引起的热烈反应让我对接下来的编辑工作倍感压力。每期推出一个选题的编辑方法,很考验编辑部的知识储备、作者资源和策划执行能力,要保持读者的新鲜感和忠诚度,仅靠三个编辑远远不够,于是我决定采用客座编辑的制度。《天南》的版面结构搭好之后,就像一个永固的容器,我们要做的只是填入好的内容。接下来我们邀请了台湾的曹志涟(Tsao Jerlian)策划编辑了第2期“星际叙事”(Universal Narratives),美国的李翊云(Yiyun Li)策划编辑了第10期“不同的世界”(Worlds Apart),德国的Ingo Niermann策划编辑了第12期“爱的将来时”(The Future of Love),英国的Hans Ulrich Obrist和美国的Simon Castets参与策划了第16期“钻石一代”(The Diamond Generation)。这些客座编辑拓展了《天南》对不同语种、不同类型的当代文学的视野。

因为受到反腐运动的影响,奢侈品牌的销量锐减,它们的媒体广告预算也大幅下调。现代传播集团决定把《天南》从双月刊改为季刊出版,但取消了英文刊中刊Peregrine,此时我已离职,后来它一直出到第19期。

反省自己,我觉得未能对《天南》的经营尽力,这是导致它最后停刊的主要原因。我只对主编的工作感兴趣,只管杂志的内容和风格, 而没有要求同时担当出版人的职责,没有一边去拓展作者资源、监督内容编辑,一边去为杂志发行和广告到处奔走、举办各种文学营活动为杂志增收。

而现代传播集团也没有为《天南》的发行和营销配置专门的人力资源,而是由集团客户部和发行公司统管,而《天南》在集团的产品序列中又是一个介乎杂志与图书之间的品种,他们一直没有找到一条适合它持续发展的营销道路。客户部觉得它应靠发行收入,发行部则觉得它应靠广告。在没能为集团增收的情况下,被停掉也是合理的。

很多人都觉得电子化是文学的未来趋势,《天南》从一开始就认同这点。我们开设的网站虽然在每期杂志出版两个月后会上传部分内容,但更侧重于发布国内外文学信息、对作家的文字和视频采访,对杂志内容是个补充。从2012年6月起,《天南》开始把每期内容做成电子版,整合在现代传播集团的一个叫“现代志库”(iMagazine)的APP中。现代传播集团在天猫开设的网店“现代图书”也成为纸本《天南》很得力的销售通道。所有电子化的宣传和销售我们都努力跟进,只是仍然无法挽救《天南》。

在已出版由我主编的共16期《天南》中,创刊号“亚细亚故乡”和第4期“情色异象”(Vision of Eros)最受读者欢迎;我自己较喜欢的有创刊号“亚细亚故乡”、第3期“诗歌地理学”(Mapping Poetry)、第6期“革命”(The Revolutions)、第9期“方言之魅”(Speaking in Tongues)、第11期“新疆时间”(Xinjiang Time) 、第14期“族群”(Roots)和第16期“钻石一代”。这些都是中国当代社会和媒体较少关注的选题,不少作者都在《天南》发表了其它杂志无法发表的作品。

2014年12月9日,碧山。

《天南》作品英文版选集

(本文中文版首发于微信公众号“牛院”,由欧宁授权澎湃使用,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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