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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女人都是波拉尼奥生命中的女人,数量可不少”

【阿根廷】莫妮卡·马里斯坦
2021-08-09 1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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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智利小说家、诗人罗贝托·波拉尼奥(Roberto Bolaño,1953年4月28日-2003年7月15日),著有《荒野侦探》、《2666》、《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等,得到了苏珊·桑塔格等人的盛赞。他早逝后,更是在全球掀起了波拉尼奥阅读热潮。近日,《波拉尼奥的肖像:口述与访谈》中文版推出。这本口述访谈录由波拉尼奥的好友莫妮卡·马里斯坦根据波拉尼奥真正的朋友们的口述与回忆写就。澎湃新闻经授权摘录其中部分内容,标题为编者所拟。

罗贝托·波拉尼奥

认识波拉尼奥的人都说他对女人很有吸引力,尽管他并不是那么地帅气,而且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掉了很多牙(就像马丁·艾米斯和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一样)。

父亲莱昂帮助罗贝托成长为一个浑身充满征服感但又有些调皮的男人:“1982年,我去西班牙的时候,他把他的妻子介绍给我,尽管我根本不清楚那是不是他真正的妻子,实际上他在女人方面,总是有些鲁莽。他太喜欢女人了。”

“在墨西哥的时候,他和一个女孩走遍了很多地方。”他的父亲回忆说。“她是一个外国人的女儿,跟他一样也是个作家。他带她去库埃纳瓦卡,他们在那里待了一个月,一直到女孩的妈妈来找她。罗贝托有天晚上请我帮他拿走那些留在库埃纳瓦卡的东西。‘她抛下我了,他们来找她了。’他跟我说。”

他是那种典型的感性的男人。在所谓典雅之爱的传统里,相比所爱的女人,他更爱的是爱情本身。这些女人都是波拉尼奥生命中的女人。数量可不少。

从不完结的重复的信,是一个天生的浪子最喜欢的浪漫手段,他有强烈地成为关注中心的情感需求。他可能会屈服于绝望爱情的烈焰,只为了让自己成为受害者,有时候,他又会扮演英雄的角色,牺牲自己,挥舞着爱的旗帜,似乎一切都只需要他一人来承担、忍受。

庞奇·普伊格德瓦说得很好:爱情并不是波拉尼奥的文学实质,性才是。他并不是深爱女人的男人,不是一个伟大的爱人,他似乎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一直在寻求冒险,愿意在喷发的火山口跳舞,然后再迅速逃离,却并没有受伤。

当波拉尼奥所有的信件文档被公之于众时,一定会令全世界惊讶。如果收到过他的信的人都把内容公开的话,你会发现里面有很多重复的话语、重复的故事、以相同的方式讲述给不同的收信人。就像他的第一任出版商胡安·帕斯科说的那样,也许是因为波拉尼奥并不是为了某个特定的人写的,他只是为了未来而写,为了世界而写,所以任何一段爱情都没有成为例外。

这个男人一生中拥有过很多女人,但他只将自己的生命和财产献给了其中的一个人,那就是他孩子的母亲卡罗利娜·洛佩斯。这让人想起澳大利亚演员杰弗里·拉什在电影《彼得·赛勒斯的生与死》中所扮演的彼得·赛勒斯,那是2004年由斯蒂芬·霍普金斯执导的电影。电影里展示了一个任性幼稚的男人是如何处理他的爱情关系的,53岁因心脏病发作去世后被发现他的钱包里只有一张照片:他的第一任妻子,也是他头两个孩子的母亲。

波拉尼奥与妻子卡罗利娜·洛佩斯,2002年

奇怪的是,所有因为这本书接受采访的与波拉尼奥曾在某个时段维持过亲密关系的女性在回忆他时都在为她们失去的爱而惋惜,她们自己都迷失在某种持久的氛围中:他们之间可能会是怎样,却没有如此发展,确实没有。

毫无疑问,就像所有的浪子一样,波拉尼奥也没能逃脱某种愚蠢的陈词滥调:这位伟大的魅力四射的征服者,向女性讲述她们想听的东西,这种模式在他的友情关系中也出现了。

很多人都认为自己是波拉尼奥的朋友,在某个时刻,我们的作家可能会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他最亲昵的相处对象。很多女人,即使她们没有到处宣扬,但也曾觉得自己是他“生命中的女人”,只有深陷爱情的男人才会给予她们这种感觉。确实如此,就像诗人费尼希邬斯·迪摩赖斯在他著名的《忠诚之诗》中写道:“也许它不是永恒的,因为它是火焰。但它也许是无限的,只要它还存在。”

在墨西哥,很流行“老大”这个概念,说的是那些在某个组织中扮演重要情感角色的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波拉尼奥从心底里似乎很少当“老大”:他的孩子总是在第一位;他的母亲,维多利亚·阿瓦洛斯;他的妻子卡罗利娜·洛佩斯,还有他的妹妹玛丽亚·萨落梅。当然,还有个失去的朋友,也许那是他的另一个自我,接受了他自己绝不会接受的极端的生活,尽管他一直将其视为失败的乌托邦,那人就是马里奥·圣地亚哥·巴巴斯奎罗。

另一方面,一旦我们发现他的书信或者阅读到接下来卡罗利娜·洛佩斯要出版的书,我们就不会对罗贝托以爱情来替代某种欢愉感到奇怪了。

他可能也是个偷窥者,偷偷地以不同的角度观察自己:他并不喝酒,却能够描述出酗酒的折磨;他从未去过墨西哥北部,却能写出——甚至预言——华雷斯城地狱般的境况,那里的故事比血腥的墨西哥其他穷困地区还要糟糕一百倍。

波拉尼奥的生命是如此短暂,但又如此有趣,以至于人们总是将他的生活和他书里的故事混为一谈。不幸的是,只有在他的文学里我们才看到他真正的实质所在。生活对于这个聪明过人的叙事者来说单调、可预测,也要无聊许多,他远能接收更丰富多彩的世界的信号,很多他的爱人、朋友和兴趣之所以能够吸引他,只是因为他们都被他吸纳进自己梦幻的文学世界里。

回到女人的话题上,所有人的发言都概括出一个在所有海域广撒网的男人的形象,他却只允许被一个与自己同住20年的女人的臂弯保护,他也将自己所有作品出版的责任托付给她,把自己最重要的书献给了她,却很少在采访中提及她。

尽管在生命的最后年头,罗贝托·波拉尼奥似乎与卡门·佩雷斯·德维加走得很近——很多证词都说明了这点(虽然只有很少的部分是罗贝托自己所说)[1],他一直介绍说她是他的“女朋友”,也是他生命最后阶段的伴侣,但不能否认他的妻子一直扮演的重要角色。他说卡罗利娜是自己尝试用各种方式给她煮饭的女人,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除她之外,重要的还有他们的儿子和女儿。

波拉尼奥与佩奥拉·蒂诺科、塞尔吉奥·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在巴塞罗那的伯爵酒店

女性们都认为他有很大魅力吗?他是否保留了年轻时让很多女孩叹息不已的幽默?没有人能比一位女性更好地描述这位伟大的作家生命最后几年里的形象。

身为记者,同时也是作家,佩奥拉·蒂诺科,目前是墨西哥阿纳格拉玛出版社的发言人。她于2002年陪同自己的挚友之一作家塞尔吉奥·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2]去介绍《沙漠中的尸骨》[3]时结识了罗贝托·波拉尼奥。好几个月的时间里,波拉尼奥和冈萨雷斯一直有频繁的书信往来。在这次介绍会上,他们终于要见面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情况如何?

很混乱,因为他邀请我们去布拉内斯吃饭,而我们当时在巴塞罗那。我们本以为近郊火车和城际火车应该相差无几。所以我们就上了经过我们那个站台的第一趟车,车上写着“布拉内斯”的字样,却去了相反的方向。我们晚到了三个小时。下车时,我们打他手机,他说会和儿子劳塔罗一起来接我们,我们约在了车站的一个角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后来突然换到另一个角落,所以他到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就这样,我们又等了1个小时才见到他们。我们当时还饿得要命。跟料想的一样,他和家人已经吃过饭了。不过,最终我们还是见到了,他请我们去他家喝了一杯。空着肚子干喝酒啊!我们连早饭都没吃。半小时后,我们实在忍不住告诉他我们快饿死了,好心的卡罗利娜给我们面包加番茄……这就是我们和波拉尼奥的第一次会面。

你还记得他家里是怎样的吗?

到处都是书,甚至那些我都够不着的高处也摆着书,当然他应该可以够着,不过那些角落可真够黑的。

那他呢?是怎样的人?

不得不说,他不算是特别有吸引力的人,却有种莫名的扑面而来的魅力。在与女性打交道的过程中,他有某种东西总能够吸引你的注意力。我认为他的魅力在于挑战和对抗。他会问你这样的问题:“你呢,你读过谁的书?”或者因为你是女性,他会问一些你理应知晓的墨西哥女作家的相关问题。我回答:“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读女性文学呢?”他就会反问:“为什么?因为在墨西哥有像玛尔戈·格兰茨和卡门·博洛萨这样的女人啊!”“这两个我都读过。”我说,然后我们都笑了。

他和塞尔吉奥之间的会面呢?

“你终于露面了!”罗贝托对塞尔吉奥说。他们开始讨论自己正在写的东西,塞尔吉奥才得知自己也是《2666》里的一个角色。“我正在写人生中最长的一部小说。”波拉尼奥说。塞尔吉奥也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小说里了,他也曾是哈维尔·马里亚斯作品[4]里的一个角色。不过他还是很开心。

你是什么时候再次见到他的?

我第二次见他,是在巴塞罗那的一家日本餐厅里。陪他来的还有个女孩,并不是他老婆[5]。这次我见到的是一个和善得多的男人,面带微笑。女孩似乎传递给他另一种能量。在她身边,罗贝托就像只“摇铃”,充满活力,闪闪放光。他想要忍住不抽烟,但我一直引诱他,因为那段时间我一直抽烟,随身带着得利卡多斯雪茄[6],那是他在墨西哥时习惯抽的牌子。我记得他一直想表现出很严肃的一面,他内心却很温柔。我知道这么说很愚蠢,但这确实是我对他印象最深的部分。他给我起了个外号,叫作“魔女”,因为我能让他的女儿亚历珊卓安静下来。亚历珊卓当时还很小,经常像旋风一样,从这头跑到那头,但是和我在一起时,她就不那么闹腾。所以我是“魔女阿姨”,这个称呼很棒。

罗贝托·波拉尼奥的书在墨西哥卖得怎么样?

他去世后,书的销量开始激增。去世之前,只有《荒野侦探》卖得还不错,不过之后,其他书也渐渐热销起来。《2666》为阿纳格拉玛出版社打破了墨西哥的销售记录。在波拉尼奥之前,只有保罗·奥斯特[7]和亚历山卓·巴利科的书畅销过。

你是怎么看待罗贝托死后出版的作品的?

我认为罗贝托想说的话在已出版的书里表达得很清楚。在我看来,《2666》之后出版的作品,包括《未知大学》,都是波拉尼奥不想让人们读到的文字。那些都是没经过他同意就公之于众的东西,不过也经过一些人许可的,也许是他最信任的人,这我并不怀疑,但是没有人能比作者更合适来决定自己的作品是否要出版。

你是什么时候得知波拉尼奥快要去世的消息的?

是最后一次回巴塞罗那的时候。我记得我看到了一条他的留言,他觉得自己在广场上突然晕厥过去很可笑。他是开玩笑的,所以你也会把它看作玩笑。之后,我才知道他之所以晕倒,是因为他情况已经很糟糕了。他应该接受肝移植手术,却因为他一直抽烟而延后。他试图想要减少吸烟量,我可以证明这点,但是这似乎很难,他还是一直在抽。有件事很感动我。塞尔吉奥给他带了一包哈瓦那咖啡,罗贝托长时间闻着那包咖啡的气味,带着极大的怀念和遗憾,因为他再也不能喝咖啡了。他每周四都会去巴塞罗那看医生,也会去看看卡门,她似乎成了他治疗的一部分。事实上,罗贝托和卡门在一起时,他的情绪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她出现时,他会看着天空,说着笑话,甚至耍宝逗笑别人……卡门是个美丽的女人,她的面孔似乎告诉别人,她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他俩在一起时总是很美好,我没办法想象罗贝托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样子。

艾德娜·里博曼

圣地亚哥·奥赛隆的歌经常在未来广播台响起,歌中唱着:“如果你向我的真心宣战,如果你伤害了我,那我就把你唱进我的歌里。”如果生活也像歌里唱的一样,那么罗贝托·波拉尼奥一定曾深深伤害过他年轻时的女朋友,以至于30年后,她写出了《致幽灵的信》。这本书是一张诉状,当你读到“如果罗贝托是和我在一起的话,他就不会死掉”,你会不禁生起气来。

书的作者是艾德娜·里博曼,她21岁时和波拉尼奥恋爱,当时,他26岁。他们一起在巴塞罗那达耶勒斯大街那间简陋的小隔间里短暂地生活过一段时间。她也算是一位给波拉尼奥书中角色创作带来灵感的人。

里博曼是波拉尼奥的诗集《浪漫主义狗》(2000年)里诗歌《缪斯》《艾德娜·里博曼的灵魂》的灵感来源,是小说《通话》(1997年)里的“墨西哥女人艾德娜”,是《荒野侦探》(1998年)里的“埃迪斯·奥斯特”,是诗集《三》里“在亚特兰蒂斯消失的陌生女人”,是诗集《安特卫普》(2002年)里的“脸上有雀斑,腿很细,头发是红褐色的墨西哥犹太女人”,也是《未知大学》(2007年)里的“艾德娜”及《2666》里的“艾德娜·米勒”。

30年后,上面提到的所有文学作品让艾德娜发现波拉尼奥从未忘记她,因此,她有必要写一本书以同样的姿态回敬波拉尼奥。

“当我于2007年4月从巴塞罗那返回时,我确信罗贝托曾深爱过我。这并不只是基于我自己的猜想,在我和波拉尼奥的母亲维多利亚·阿瓦洛斯见面时我也跟她确认过,我和她一直走得很近,直到她住院,然后遗憾地离开人世。那次旅行回来后,我决定将个人经历、失败的情感及许许多多的感受写成文字。我进入自己的想象世界(这是小说创作的基本要素),试图给予可能发生的事和从未发生过的事一种合理的解释,这是我当时强烈的愿望。就这样,《致幽灵的信》开始逐渐成形。”艾德娜2010年在接受智利《号角报》采访时这样说道。

《致幽灵的信》

里博曼以截然不同的结果重复了罗贝托所做的事情,试图将过去转化为文学。她在此刻写信给幽灵,用胡安·维尧罗的话说,这是给“私人写的信”,她混淆了现实和虚构世界,以至于某些章节对波拉尼奥身边一些重要的人产生了冒犯。例如她称卡门·佩雷斯·德维加 “假金发女郎”,并且贬低波拉尼奥的妻子卡罗利娜·洛佩斯在其生活里的重要程度,还暗示她外貌有缺陷。

这部艾德娜的作品将她带入狂躁的极端,以至于人们有时会怀疑她的心理健康状况,也怀疑三十年前年轻的她是否真的和波拉尼奥有过浪漫的爱情故事,毕竟当事人已离开人世,无法证明某些回忆是否准确。

认为诗歌中的奉献精神或是故事中角色的隐喻构成了“罗贝托爱情的确定性”,这就像是一个少年的迷思,而认为爱情的真谛只在于情歌的歌词中,这也唯有青春期的人才能相信。

然而,里博曼的书中也记录了26岁波拉尼奥的一些性情故事,尽管并没有得到可靠的证实,却能够突出一个坚强而充满激情的男人形象,这种形象一直持续到波拉尼奥生命的尽头。

艾德娜说波拉尼奥把她关在达耶勒斯大街[8]的那间隔间里,正是由于他的自私和畸形的嫉妒心,他们开始恋爱关系几个月后她就被抛弃了。

卡拉·里皮,波拉尼奥第一本书的封面用了她的作品,两人因此成了好友

卡拉·里皮是1970年代时在墨西哥认识罗贝托·波拉尼奥的。这位美国艺术家就是《荒野侦探》中的卡塔利娜·奥哈拉的原型。她曾在智利住过一段时间,从1985年开始定居在墨西哥。

她对波拉尼奥的记忆让人非常感动,她也是他很亲密的朋友。罗贝托起身去西班牙后,她一直与他保持着频繁的通信往来。63岁的她,仍然是一位美丽动人的女性,她的艺术生涯更是热烈而势不可挡。

罗贝托是魔鬼吗?

(笑)他确实变成了鬼,虽然他对我来说,自从失踪后就变成了鬼,我已经27年没见过他了。他26岁时,我25岁,是我陪着他去墨西哥城的机场,带着我的儿子卢西亚诺,罗贝托很喜欢他,还有我抱在怀里的儿子安德烈斯。那时,我见到了罗贝托的父亲,他也去机场同他告别。他的母亲我之前就已经认识了,是在罗萨区伦敦大街上的一间公寓里,她和女儿玛丽亚·萨落梅在那住过一段时间。

当时你认识的那个年轻人身上有没有什么迹象预示他会带来今天这样大的文学风潮?

我一直对此深信不疑。甚至在1995年前后,我开始想:“真奇怪,罗贝托怎么还没出名!”我很荣幸收到过他的很多信,如果我写信也能写得很好,我可能收到更多。有一段时间,我不再回他信了,所以我们断了联系。1994年,我收到了一封他写得很长的信,那是他给我的回信,回应我之前寄给他的我自己的展览目录。之后,我又失去了他的消息。几年后,我开始寻找他。我很懒,不喜欢给他写信,而且也不知道他的地址还对不对。他去世那年我开始在网络上搜寻他的消息,我联系上一位记者,他刚刚在智利采访了罗贝托。我给这位名叫费利佩的记者写了邮件,请他把罗贝托的邮箱转给我。

像你所说的,你是他早期的读者,那么你是怎么看待他的文学作品的呢?

首先,我读了他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信,我觉得它们都值得被出版。他的诗歌也很棒。罗贝托认为他们这个团体中最好的诗人另有其人,那就是马里奥·圣地亚哥。罗贝托去世前一个月,在我和他的一次谈话中,他跟我说,他真希望有时间能够亲自去汇编马里奥的作品。

他是个温柔亲切的人吗?

和他的朋友们一起时,是的。对待马里奥、布鲁诺·蒙塔内、我、我的孩子们,还有我的前夫,他都非常好。但他和现实以下主义者的关系呢,似乎要更加紧张些,没那么亲密。他对于他真正在乎的人都非常关心。我曾收到过他的一封信,信里告诉我他在西班牙看见我的前夫[9]上电视了,出于本能,他想拥抱电视。

卡拉认识罗贝托时,她肚子里正怀着卢西亚诺,如今,卢西亚诺已经37岁了。就像波拉尼奥在《荒野侦探》中描述的那样,她是组织里第一个怀孕的女子。

你读《荒野侦探》时有什么想法?

我们所有认识罗贝托的人,第一时间所做的事都是在小说里找自己出现的地方。对于有些人,比如玛拉·拉罗萨和贝拉·拉罗萨姐妹来说,读完所有自己出现的段落可是个力气活——因为她们俩是第一部分的重要角色[10]——特别是还会发现自己被描绘的与现实完全不符。至于我,我确实有个孩子,而且刚刚离婚,尽管罗贝托并没有目睹我的这些经历,他离开墨西哥时,我还和我前夫在一起。我们分开后,我在书信中告诉了罗贝托整个经过。书里也有不真实的描述,比如与之相反,我家其实经常会有聚会。我当时参加的那些激烈的政治活动也没有出现在书里。皮诺切特军事政变发生时,我和我前夫就在智利,而且我还曾是波士顿女权主义运动的参与者。

你们会谈论智利或者墨西哥的情况吗?

实际上,我们那时唯一关心的是彼此间相处融洽,并且对相同的东西感兴趣:艺术,以及我们想要拥有的生活……

你为什么会认为他不想回墨西哥?

显然,罗贝托在墨西哥建立了一块对他的文学世界来说非常重要的个人领地,而且他想一直维持着这块领地。说起这个,我想起了我在哈拉帕住的那五年,我在那里还嫁给了个当地的小伙子。第一次去那儿真的令人印象深刻,但是去了几次以后,对那儿的回忆似乎渐渐就淡了。所以我的感觉是,如果罗贝托真的回了墨西哥,那他的墨西哥文学就将不复存在。

只有这样,他才能写出被很多人评为墨西哥最伟大的现代小说《荒野侦探》……

对我来说,《荒野侦探》是他和马里奥·圣地亚哥私下里开的一个玩笑。我想,罗贝托一定觉得《2666》是他最优秀的作品。至少在1994年他给我写的一封长信里,他是这样告诉我的,当时他刚刚开始创作《2666》。《荒野侦探》是他青春的漫长旅途。墨西哥城是他心中的圣地。这从他的信里也能看出,他还跟我稍微讨论过一些,他说他出生在小镇上,长在小镇里,他不是个来自大城市的人,不过最后……

你觉得他最好的作品是哪部?

《2666》,尽管有点恐怖。罗贝托文学作品中让我喜欢的特点之一是,即使他讲述了最最可怕的事情,他仍然能找到一种让读者抽离的方法。《2666》并不是他最有趣、最具娱乐性的作品,但是里面三位老师之间的对话真的很有意思。

他写作时有什么规矩吗?

当然有。他一写作就停不下来。抽烟,写作,抽烟,写信,这就是写作时的他。

你从他口中得知了他的病情吗?

1995年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他告诉我:“快回我信吧,我再告诉你其他一些事情,包括一些疾病的事。”但他并没有说得很清楚,如果他很明确地告诉我,我肯定会立即回他信的。事实上,我当时也有相当多的抱怨要写给波拉尼奥。我很爱他,如果我一直给他写信会影响我的正常生活,因为我没办法像他那样把所有的事情都分得非常清楚。我可能会开始爱上他,如果那样就太糟糕了,也不会有之后我去西班牙等诸多事情了。我想这是我没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况的原因。

你对此感到内疚吗?

当然,非常内疚。最遗憾的是,我永远失去了他。我是从报纸上读到他生病的消息。在他病情已经很严重的时候,大概是三四个月前,我在网上开始联系他,我自认为这样会减轻我会失去他的痛苦,不过显然,这对我打击反而更重了。他去世前,我们通了一个小时的电话。我俩之间能说上话真不容易,因为他从未找到过我,而当我想给他打电话时,又总是没有他的号码。他说因为粉丝,他没装电话……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他一直想找丽萨,他曾经在墨西哥交往过的一位女友。他想和她和好,据他所说,他以前对她很不好。所以我找到丽萨,和她谈了谈。但是她不想知道任何事情,她说她与罗贝托的恋情已经是过去时了。我才得知,罗贝托曾经让他的妻子卡罗利娜·洛佩斯给丽萨留言,之后,丽萨通过卡罗利娜把话传回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不清楚。在我跟他的通话中,他告诉我他会带女儿亚历珊卓去海边,每次回家时都筋疲力尽。那时候,他还没有完全放弃与死亡的抵抗。他的血型让移植手术变得更加复杂,他死的时候还排在等待接受肝脏移植名单的第三个。也许说不定,他的手术能成功,谁知道呢。他很担心术后的康复,不知道手术结束后他家人该怎么生活。

他写作时开心吗?

我认为不写作的话就不是他了。在一封信里,他告诉我他被诊断患有躁郁症。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躁郁症,但是他的性格确实很极端。在我看来,当他得知自己快死的时候,他加快了写作的速度。我们曾有过一段非常特殊的关系。我的大伯胡安·帕斯科是他的第一任出版商,而且他和我的前夫关系也很亲密,当然他们俩之间的关系更为正式一些。我想因为他是男人,我是女人,所以我俩关系会更为紧密,因此我那时决定切断这种关系。你怎么可能长距离地保持这种亲密关系?

你是不是曾经爱过罗贝托·波拉尼奥?

不算吧。好吧,其实我们在一起时,这绝对不会发生,因为我那时深爱着我的丈夫。过了一段时间,我确实开始有这种念头,但那时他已经去西班牙。我很喜欢罗贝托,也喜欢跟他在一起的时光。当我们分开后,我首先想到的是罗贝托不在墨西哥真是太糟糕了。我的大伯胡安总是说“你亲爱的罗贝托”,但我也知道,罗贝托对待他喜欢的人都像爱人一般。除了他的女朋友们,他也爱他的朋友们,比如马里奥·圣地亚哥,罗贝托也把他当爱人。另一方面,我必须说,是罗贝托的人文关怀促使他成了如此优秀的作家。你没有办法把这部分从他身上剥离出去。当然也有人,比如伊莎贝尔·阿连德,他们认为罗贝托是个混蛋,不过我是没看过他可怕的那一面。我只看过一次他沮丧的模样,但并不可怕,也不凶恶。

他一点儿也不帅,但仍然很有魅力……

谁告诉你他不帅的?他很帅啊。

你认识他的妻子卡罗利娜吗?

不认识。因为我们1994、1995年恢复联系的时候,他们已经分开了。我和卡门有些来往,她是个非常谨慎的女人,从不希望给自己的家人带来任何麻烦,也不想成为任何事情的主角。

如果你现在还能给他写信,你会写些什么内容呢?

我会在里面写上令人发笑的事情,让他知道他死后的公众形象变得如此高大,他会笑得很开心。虽然,老实说,他应该知道自己的死亡会带来什么样的重要影响。实际上,他活着时就已经声名鹊起了。所以,我想他大概从那时起就左右着我们对他的所作所为。我记得在我们最近的某次电话交谈中,他告诉我:没人愿意告诉他马里奥·圣地亚哥已经死了。还是胡安·维尧罗在两三个月后才鼓起勇气跟他说起。我就像是《荒野侦探》中的卡塔利娜·奥哈拉,一个爱哭的喜欢尖叫的外国人,我确实很爱哭,当我得知罗贝托离开我们时,我哭了很久。

年轻时的波拉尼奥

罗贝托·波拉尼奥在最后一次采访中提到他因为爱情第一次感受到了痛苦。“之后我就学会了以幽默的方式去对待它。”他也说他一生中曾多次想要自杀,“有些时候能够幸存下来,正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情况变糟的话,我可以选择自杀”。

因爱情而受苦和自愿选择死亡,这是两码事,这都和他年少时期的初恋有关,那个女孩叫丽萨·约翰逊,她听从母亲的命令,把我们年轻的罗贝托抛弃在瓜达卢佩特佩亚克简陋的家里。

“罗贝托曾带着他的女友丽萨·约翰逊住在那个房间。但只住了一个月零几天,丽萨的母亲就去找她,劝她离开我们年轻的作家。罗贝托很沮丧,也很伤心。有一次,我不记得为什么我提早下班,听到他隐隐的呜咽声,我敲他的房门,他没给我开,于是我自己走了进去,他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突然口吐白沫。”伊雷内赶紧跑到附近的诊所求救,他们给他“洗了胃,因为可怜的罗贝托服了很多药”。回到家之后,罗贝托和他的父亲关上门深谈了一次。“‘怎么能为了一个女人而自杀,天下的女人多的是。’这是莱昂后来告诉我的。”波拉尼奥的继母伊雷内说道。

他们很相爱,但女孩儿的母亲强硬地把他们分开了。“你能从一个一无所有的作家那里得到什么?”她妈妈教训她。罗贝托情况很糟糕。他不睡觉,他深爱着她,于是想到了自杀。“我劝他,为了一个女人自杀简直是胡扯。”莱昂·波拉尼奥说[11]

“她本是他该结婚的对象。她很迷人,也是一流的作家。对我来说,她就像另一个女儿;不过,你也知道,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别人不应该插手。”罗贝托的母亲维多利亚·阿瓦洛斯对智利记者安德烈斯·戈麦斯·布拉沃说道。

丽萨的这记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波拉尼奥的生命里,所以艺术家卡拉·里皮在和他最后的通话中,听到他说他想要和年少时的女友(《荒野侦探》中的女诗人劳拉·豪雷吉)重归旧好,“因为那时他对她太不好了”。

丽萨的嘴唇,于波拉尼奥而言,是他所拥有的对拉丁美洲作家最清晰的记忆,他在最后一次采访中也证实了这点。此外,她还常常在波拉尼奥的作品中出现,比如像诗歌《丽萨》(有时我梦到她,看到她很幸福/又很冰冷地在墨西哥/犹如洛夫克拉夫特设计的人物一般……)和《关于丽萨的回忆》(我叫墨西哥/我叫墨西哥城/我叫罗贝托·波拉尼奥,正在寻找公用电话/在混乱和美好中/只为打给他唯一的真爱……)。

丽萨·约翰逊如今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著名的生物学家和研究员,她并不想谈有关罗贝托·波拉尼奥的事。她还住在墨西哥城。

注释

1.出自《阿尔瓦罗·罗赛洛的旅行》,收录在《无法忍受的高乔人》中,其中有一段献词:“献给卡门·佩雷斯·德维加”,但在英文版中却被波拉尼奥的遗孀要求去掉。在《括号间》中,卡门出现在了第一版的人名索引的字母P下。其中显示书里的第363页可以找到“佩雷斯·德维加,卡门”,但是书中此页却找不到这个名字。

2.塞尔吉奥·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也是《2666》中的角色之一,“我认为这是一种荣幸,因为当我读小说时,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很难去形容看到自己出场的感觉,即使是在文学作品或者说是在如此戏剧性的环境中出现,虽然里面的故事我自己也亲身体验过。只有像罗贝托·波拉尼奥这样大师般的作家把现实场景重现时,你才能理解人间戏剧的维度”,《讯息报》,2010年9月。

3.塞尔吉奥·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的著作,2001年由阿纳格拉玛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关于华雷斯城女性谋杀案的报道作品,也是对波拉尼奥《2666》的创作影响最深的作品之一。

4.即《时间的黑背》,旺泉出版社。

5.这里是指卡门·佩雷斯·德维加。

6.Delicados,墨西哥雪茄品牌。——译者注

7.保罗·奥斯特(1947- ),美国小说家、诗人、剧作家、翻译、电影导演,代表作品有《4321》《纽约三部曲》《布鲁克林的荒唐事》等,2006年获得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译者注

8.“当他黎明时分到达时,看到我缩在梯子和墙壁之间,半醒半睡着,盖着不是自己的衣服,他很惊讶,然后喃喃自语:‘宝贝,我带错了钥匙,把你的拿走了。原谅我吧,我不是故意的。’”出自《致幽灵的信》,艾德娜·里博曼著,陶瓦出版社。

9.卡拉·里皮的前夫是墨西哥政治家里卡多·帕斯科。他是左翼政党民主革命党的创建者之一,2003年他离开了该党。他是比森特·福克斯当政时(2003年-2006年)墨西哥驻古巴的大使。通过里卡多,罗贝托结识了胡安·帕斯科,他的第一任出版商。

10.小说中的玛丽亚·丰特和安赫利卡·丰特。

11.出自2002年5月26日安德烈斯·戈麦斯·布拉沃为智利《时代评论者报》对波拉尼奥进行的采访。

《波拉尼奥的肖像:口述与访谈》,【阿根廷】莫妮卡·马里斯坦/著 鹿秀川/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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